树苗在风中晃了晃,沙沙作响,好似在回答。
谢衍微微侧头,看向认真严肃的大弟子,向来漆黑淡漠的眼睛里,好似也融着一丝笑意。
“是啊,这是天底下最美的树,会开出最漂亮的花。”
春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不多时,暴雨停歇,天光已破云。
“找我何事?”谢衍将雨伞收起抛给风飘凌,见他匆忙接了,脸上才如梦初醒地出现郝然之色。
“我差点忘了急事,这是法家韩先生的传信,交托我务必交给您。”风飘凌立即从怀中掏出信件,肃然道,“听说,三大湖地区生乱,法家本是去查案,结果有两名门人被当地世家扣下,目前生死不明。”
谢衍微微蹙了眉,待看完信,他竟又是冷笑,道:“我道是什么,是在恨我不肯在刺客复仇时出手相助,却又不敢扣我儒宗门人,才从实力偏弱的法家开刀。”
“光是中临洲,就有十几个世家参与了墟海劫杀,我们儒宗虽然强盛,也抽调不出那么多力量去挨个驻扎保护,就算是您,也不能同时去护好他们吧,何况劫杀一事并未经过您的同意,是他们——”
风飘凌还未说完,便是面色生寒,道:“世家倾轧散修,却又在招来报复时畏首畏尾,以为对面是隐世大能,最后,竟是被一个合体期的少年刺客闹的天下不宁,何等可笑!”
“那并不是普通的合体期。”谢衍虽然未曾见过刺客,却知道他的来历,“上古纯血魔族,据传,生于北渊洲,从七岁起就被老魔血蛊王扔进万人坑,和里面远远强于自己的魔修奴隶厮杀,最后,作为战争兵器被培养出来……而那坑洞之中,最后就爬出来了他一个。”
那是极为久远的魔洲绝密资料了,也是刺客自报家门,声称要让“将夜”之名成为悬在他们头顶的刀刃,才让谢衍有了线索。
“七岁就被扔进去?”风飘凌对北渊魔洲没有概念,听到此事,十分不适地拧眉,“从小就生活在杀人与被杀的地狱里?”
“他是被作为‘兵器’培养的,是天生的一把刀,但是能够握住他的主人死了。”谢衍略略拂袖,把身上的水汽一扫而空,然后转身看向风飘凌,“碍于故人情面,这把刀我不能折,也不能控,他若成功逃入北渊,那此事便休,我不会再追究。”
“至于这世上是否有能握住这把利刃的人……”他说至此,便又不提了,只是笑道,“也罢,让破军去他该去的地方吧。”
“但这些世家和宗门,偏要联合起来追究您,便是仗着法不责众。”风飘凌咬牙,“我们儒宗为仙门之首,岂容他人放肆!”
“且容着吧。”谢衍道,“还不是时候。”
“师尊,他们擒了法家弟子,看似是在对韩宗主不满,实则意在恶心您。”风飘凌原先生于皇家,对勾心斗角深恶痛绝,“如今,应当抓一两个宗门立立威……”
“有什么好急的,先把那两名弟子救回来,给豺狼喂点肉,安静安静,再涨涨他们的胆子,要他们觉得,我也不过如此。”
谢衍拂袖,向着雨后的林荫小道走去,风飘凌也拱手紧随其后,却见雨后一地落花,微风习习,乱花吹在圣人的衣袂。
风飘凌怔住:“您明明能够轻易解决他们,为什么?”
谢衍却道:“仙门盘根错节,我身处高位,不可手段太猛。哪怕他们不仁德,却是死咬着自己占了大义名头,我若追究苛责,必然引起仙门反弹,所以,还得钝刀子割肉才是。”
风飘凌叹息一声,道:“可是这样您会受委屈。”
谢衍却抬手接住落花,笑道:“不过一时隐忍,换仙门海清河晏,值得。吾既为圣人,毕生都得仁德公正,倘若手段激进,虽一时杀鸡儆猴,但长此以往,会有人不安。”
风飘凌似乎还有些疑惑。在他看来,整个仙门唯圣人马首是瞻,圣人就算动几个不服自己的门派,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若要动手,必要占据一点,道德。”谢衍看出了他的不解,便转过身,对他道,“儒门以仁义礼智信这‘五常’立派,行事作风,定要考虑平衡,行‘外儒内法’之道,倘若我因为不满谁,自己破了自己的规矩,天下可还有人会信我?”
风飘凌这才恍然。
“而天要使人毁灭,必定先使其疯狂。若要使其疯狂,必要使其贪婪。”谢衍看向雨后的天色,只见碎光洒在林荫小道里,“飘凌啊,当你站在最高点时,修为虽然重要,但有东西更加重要。”
“那便是政治。”
他们回到圣人书房,谢衍拟定了回信之后交给他,要他迅速给法家宗主韩度送去,并且告诉他,如有不明,且来微茫山一趟。
等风飘凌关门离去后,谢衍那淡漠如水的神情才慢慢沉下来,随意倚于座靠之上,看着面前孤独的棋盘,黑眸里带着如暗火的杀意。
“我久不动手,还当真有人敢惹我了。”谢衍执起一颗白子,啪地一声落在上面,然后久久地凝视着这死局,自言自语道,“倘若是这局棋,你会怎么破呢,别崖。”
等他自鬼界归来,第一次真正说出那个名字时,他的眼睫猛地一颤,好似有一股元神的呼唤在回荡。
于是他听从了内心的欲望,往后一靠,放任自己沉入了识海深处。
*
谢衍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黑暗之中。他转过身,发现背后是巨大的牢笼,如同倒扣,将猎物捕获其中。
笼中有一个人,但是光线太暗淡,他看不清。于是谢衍抬手一托,变幻出一盏琉璃灯,靠近牢笼的边缘,往他身上一照。
然后,他见到宛如凶兽般狰狞的男人向着光亮处扑过来,眸中血色滔天,他发出一声低吼,却是从罅隙中伸出手,似乎要把那洁白无瑕的光拖入到这樊笼之中。
谢衍看见了他的脸,熟悉而陌生。那是殷无极的容貌。
“不要看。”他的背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影,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握住了他执灯笼的手,声音低沉而悦耳,“先生,您怎么来了?”他说罢,又带着些嗔怪地笑道,“倘若知道您要来,我就不做噩梦了。”
谢衍微微侧过头,看向他温文尔雅的小徒弟,正笑着用唇蹭了蹭他的耳垂,顺便在他后颈上亲了一记。
“怎么回事?”谢衍问。
“心魔而已,我把他关在笼子里啦。”殷无极十分亲昵地牵起他纤长的手,十指扣紧,然后笑着说,“您别看,虽然长着我的脸,却是个没有礼貌也没有心智的野兽,实在败坏我的名誉。”
他的态度太奇怪了,好似已经在梦中无数次碰见他一样,而谢衍真正通过元神照影进入他的识海,才只是第二回。
这混小子,平日又胡乱做了什么梦。
谢衍心里暗想,却又止不住羞恼之意,此时也沉默着,不肯先开口,任由他把自己牵出了这漆黑一片的地方。
“本来是把他封在棺材里的,但是我又种了好多树呀,把心魔放在识海中央实在煞风景,他还会乱叫,脑子还不好,总说些不好听的话,您会不喜欢的。”殷无极执着他的手,在他指尖亲了一下,又微笑道,“我带您去看一看吧。”
极目所见,是一片又一片的凤凰花树,远远看去是如云如灼的火,有种非同寻常的艳烈。
上回相见还是在鬼界,站在他身侧的青年,似乎比当时又更美了些。
不像是在黄泉道时的脆弱敏感易碎,现在的殷无极,一举一动皆带着上位者的矜贵,又有些桀骜的少年风流。
“这些凤凰花树……”谢衍喜欢美的事物,于是也微微勾起唇角,偏头看向他如星辰般熠熠发光的眼睛。
“先生喜欢吗?我给您去摘朵花呀。”
殷无极这样说着,下一刻便飞身落在最高的那棵凤凰花树上,伸手折下一枝,然后扶着树枝看向树下的白衣圣人。
玄袍在微风中飞扬着,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身姿。
谢衍看着他折了花后,却被风吹了一身的花瓣,却也半点不拂开,反倒在一片飞花中轻盈落在他身边,将缀满凤凰花的树枝递给他。
“聊赠一枝春。”殷无极弯起唇。
圣人本无心,黑眸中却映着他近乎骄阳的笑容,却是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接那根花枝。
“您又来我的心中了。”殷无极看着他,笑道。“这一回,您还要骗我,您是我的梦中幻影吗?”
谢衍本就心里有鬼,仿佛被烫到一样缩了手。
他知道,骗殷无极一次可以,想骗他第二次,却是难得很。可上回来谢衍识海,竟是被这逆徒里里外外吃了个透,他哪好意思主动去提。
“您能进我的梦,在我的识海来去自如,我却去不了您的,真是好过分啊。”殷无极拂衣在树下坐定,懒洋洋地斜撑着下颌,向他一眨眼,捏起声音笑道,“也罢,我就委屈委屈,从了夫君。”
谢衍手中执着花,见他笑倚繁花,在一片艳烈的绯红里含笑瞟来,唤他“夫君”,只觉得颅脑里的神经突突直跳。
殷别崖,小混蛋……
这谁顶得住啊。
第204章 闲暇一刻
“所以, 您上回容我放肆,还……”
“闭嘴。”谢衍羞恼道。
“……”
见谢衍不爱提,显然是想把上回的记忆清空。殷无极噗嗤一乐, 笑过便不再提了, 以免把师尊臊走。
他自鬼界回来后精神好了许多, 也能稍稍入眠,后来他又数次梦到师尊, 自然能发现不同, 才慢慢回过味来。
当初他的一夜绮梦,竟是真的。
谢云霁到底有多容着他啊, 连这样的放肆都能纵着。
谢衍本是站在树下, 却被斜倚着树根的大魔一把抓住手腕, 只是一扯,便让天上明月, 瑶宫仙神坠到他的怀中。
“你做什么?”谢衍猝不及防被他拉了满怀,单手撑着乱花铺成的绒毯,两人之间的距离无限拉近, 直到呼吸相闻。他的墨色长发散乱着垂在肩上, 显得他也不再如平日那样严谨冰寒。
尤记得上回离别时,他是翻了脸才把他赶跑, 却没想到殷无极依旧待他如常。他简直头疼极了,这小家伙也太粘人了些。
“我上回对你说了什么?不长记性。”谢衍斥他。
“累了, 要先生抱抱。”殷无极理直气壮,“您入我的梦, 怎能不对我的思念负责?要是您随随便便抛下我走了,我醒来后,对着孤灯寒衾冷雨, 会难过的。”
“……”真的是会撒娇的小孩。
谢衍平日应对仙门复杂的事务总能四两拨千斤,却偏生在徒弟的下颌蹭上他的侧脸时丢盔弃甲,只得轻叹一声,抬手覆住他后脑的墨发,把他带到自己怀里,“抱了,可以了吧?”
“还要再亲一下。”殷无极最是知道他最不能拒绝什么,便是双手环着他的腰,微启红唇,轻轻仰起头,一副等待疼爱的模样。
“我好累啊,各种事情都得我来处理,半点闲暇也没有,都要到极限了,所以要师尊亲亲。您舍不得我没人疼的吧?”他语气柔软带笑。
谢衍自出关后,狂风骤雨一个接着一个,桩桩件件剑指圣位权威。
他看上去平静,实际上心里早就烦透了那一张张虚伪的脸,更是对那些勾心斗角嗤之以鼻,恨不得把那些打扰他的人挨个扔下微茫山。
但是,除了他之外,儒门没有人能够处理这些事务,他只得为此殚精竭虑,维持仙门平衡,精神自然紧绷许久。
圣人终究是人,也会想放松,想休息的。
谢衍怀中抱着他的小漂亮,一边捋着他如流水的墨发,一边让他倚在自己的肩头,感受着他元神化身的灼热温度,只觉得整个元神都舒缓了。
繁花如云似雾,正是良宵好梦。
极目所至皆是美景,怀中抱着的是美人,仙门的繁杂事务抛在脑后,世上还有比这更舒服的事情吗?
他们接下来都会迎来一场极其消耗人的硬仗,可此时此刻,他们却什么都懒得讨论,只想完全放松下来,说点没什么意义的小话。
殷无极本以为他不会答应这种无理取闹的要求,却见师尊用右手托住他的下颌,像是心情极好地在他唇上亲了几下,颇有些曾经天问先生风流天下的影子。
“您还真亲啊。”殷无极下意识地一摸唇,心里甜滋滋的,连笑容都扩大了几分,“我以为您会教我三从四德,训我不能这么勾您犯戒呢——”
“清规戒律是来约束自身的,不是来约束他人的。”谢衍略略掀起眼帘,细密的眼睫下,藏着一双似深潭的眼睛,那里的冰似乎破了,流露出些许慵懒,“再说,圣人又不是和尚,非得做那柳下惠。”
“天问先生红尘行走,访遍名花,世间美人本该于您如白骨。”殷无极撩起他的一缕墨发,放在唇边一吻,语气里不乏酸意,“我算是您见过最美的骷髅架子吗?”
“你是最硌手的那个。”谢衍见他又和他矫情,非得明知故问,于是伸手抚了一把他的脊背,淡淡道,“瘦了,抱起来不舒服。”
“谢云霁,你嫌弃我?”殷无极果真炸了毛,猛然凑近他的脸,眼睫都能互相扫到,质问,“您果然是喜欢温香软玉,不爱硬邦邦的男人……”他说的来气,甚至和自己吃起醋来,“您还是最喜欢您的卿卿。”
“有区别吗?”
“……有区别!”小狼狗先是大声,又耷拉下脑袋,委委屈屈,“那是假身份啊,我才是真的。”
“装什么呢,摆出这模样来,就是来故意讨好我的。”谢衍捏住他的鼻尖,语气含笑,“好了,别演了,今天懒得与你勾心斗角。”
“您不喜欢啊?”殷无极却是理解错了,开始回忆自己近期读过的小册子,既然师尊不喜欢这种妖艳风格,兴许清纯一点会更好,师尊总是最爱他小时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