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镇守城主府,进行全城的调度,不要担心,不要担心……”赫连景反复重复着,“我们已经坚持了两日,岚苍城,大魔并没有那么可怕!”
女子被兵士带走了,但她回头时,那泫然泪泣的神情依旧深深地震撼着他,赫连景攥紧了拳。
他一回头,看见一身白衣的女子已经在城墙下站了很久,哪怕炮火声震耳欲聋,她依旧仰着头,看向烟尘满布的城墙上。
“白蕊姑娘。”赫连景知道,这是柳云天的妻子,他作为城防兵统领,正在城楼上守城。“走吧。”
“我不走了。”白蕊的声音平静,她拔下簪子,迅速而利落地用剪刀剪掉长发,然后从腰带间抽出一根长鞭,道,“我并非普通军属,亦不是平民,我属于风雨楼,有元婴期修为。”
长鞭一声破空,三千青丝散了一地。
“我不上城墙添乱,但我会守在城门处。”白蕊一拂短发,看向那些手中拿着铁锹、钉耙、斧头与砍肉刀的年轻汉子们,他们都牢牢地盯紧了那时不时会被撞击一下的城门。
她微微笑了:“和他们一起。”
城主留下的禁制,正在一点点地减弱,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倘若城墙被屠光,对方的魔修大军翻上城门,从内部打开城门。或者是城门禁制完全破碎,对方大举进攻,这里都是第一道防线。
远方传来隆隆的声音,那是城中的第二道关卡被启动的声音。
启明城重建时,殷无极便考虑到作为军事堡垒的作用,便在内外城之间设下了无数暗巷,只要启动机关,就能让整座城成为一座复杂的迷宫。足以分割对方的大部队,也让平民在熟悉的地形中更好周旋。
赫连景转身,又听到有个八尺大汉爬上了城边的石台,举起了旗帜。
他昂着头,声音如雷道:“兄弟们,城主为我们呕心沥血,甚至还为我们……被那些该死的狗东西困在九重山!不要再说,为什么城主不来救我们,如果我们还是一味等待城主来救,或是闭户不出,或是溃散逃生,把我们双手建起来的‘家’拱手让人……”
“如此没出息,如此没血性,像个丧家之犬!”
“谁有脸面,再去见给我们尊严与希望的殿下?”
“你们说!我们现在之所以活的像个人,能够靠双手吃饱饭,穿暖衣,是谁的恩情!”
“六工七坊的刀枪不够,就回家拿起斧头,拿起砍刀,抄起棍子,没有棍子,就抽墙砖、砍柱子……拿起武器,兄弟们,和那群畜生干到底!”
赫连景背过身,按住了自己的眼睛。他与当初在矿场,只冷血地算计自己与手下性命的那个男人截然不同,此时他需要发挥自己熟知龙隐山地形的作用,把老弱妇孺……带到最安全的地方。
在此时的启明城商会中,程潇正在安排手下清点着商号的米粮与药材,并且分发到该去的地方。
而柳清作为城主府的大总管,与《启明报》的临时主编,已经等了他半个时辰了。
“目前库存的魔晶石,要么送上了前线,要么放入了地道中。”柳清双眼之下有着青黑,显然是紧绷至极,“如果被攻入城中,城主府定然是第一个沦陷的,不能让敌人拿到大量的魔晶石,其中蕴含的魔气,会增加他们持续作战的能力。”
“如果遇到最坏的情况,东西运不完,我会烧仓库。”柳清道。
“我也会。”程潇也是个狠角色,他一身墨绿猎装,握着腰刀道,“启明城在,启明商会就在,如果沦陷了,商会的物资不如一把火烧干净。”
“现在我们需要做一件事。”柳清磨墨,摊开一张纸,“我们必须要把战争的消息传出去,希望这不会是最后一期《启明报》。”
整个启明城里,除却殷无极之外,只有他们两个的文化水平最高,最能在最短时间里,清晰有力地写出一篇檄文,通过秘密的通讯渠道,传到各个魔洲城池里的隐秘印刷点。
“如果我们失败了,这就是启明城最后的声音。”柳清抚摸着脸上难看的疤痕,声音带着些轻颤。
“我们到底在做什么,是向整个魔洲求救吗?城主陷在九重山,萧将军去救他,也是九死一生,可谁又会来救我们?”
程潇本是叼着笔杆,听他此言,执笔沉默良久,道:“不知道。”
“那我们,写这篇文章,还有什么意义吗?”柳清双手紧握,看着未着一字的白纸,道。
“把一切如实记下来,然后传出去。我们抱火死去的兵士,我们割发从军的女人,我们赤脚奔向城门的大夫,写我们勇敢的城池……就算破城,就算被屠戮殆尽,我们的战斗不该被遗忘,我们要成为唤醒千百年来沉睡者的第一声雷鸣!”
程潇沾了沾墨,挽袖写下一行字:“我们不愿为奴,我们将战斗到底!”
第215章 星星之火
“急报、急报——”
“青君殿下九重山背盟约, 蓝城主举兵七万临城下,启明城告急!”
半日后,北渊洲不少城池中, 便有纷纷扬扬的纸页自高空飘落, 那是来自远方的消息, 如同有翼的飞鸟。
城主亲征,岚苍城中空虚, 并无高位大魔。又因为是战时, 整个城中的气氛压抑清冷,透着萧条之意。
因为是敌方大本营, 信息管控极严。那策马分发战报的魔修才策马奔过三条街, 便有城主府的卫兵来擒他。
而对方似乎早已有死志, 面对指向他的剑锋,咧嘴一笑, 便把怀中所有的纸张往天空中高高一抛,然后施展唤风的术法。
这信使,竟然是魔修传承中少有的法修一系。
在他被万剑穿身之后, 那无数雪片一样的《启明报》落在了这座城池的各个角落, 他犹自怒目圆睁,大声道:“北渊洲到了变革之时了, 尔等还要再龟缩于屋舍山林之中,任凭燃起来的火被扑灭吗?”
“不想做奴隶, 那就站起来啊!”
他只留下了寥寥遗言,却如惊雷般炸响, 空城为之一寂。
闭户之人听到他的声音,悄悄地开门,把那落在家门口的纸页捡回了家。暂歇此城观望的魔修正在焦急等待前线的动向, 而启明城传出的消息,是当前最真实的。
今天已是九重山之变的第四日,这一战,看似是瓜分新兴势力的豪宴,实则攸关北渊的未来。
无数双眼睛盯着九重山与启明城。
面对半个北渊的压力,会屈服吗?会支持不住吗?那个惊才艳绝的殷殿下,会就此死去吗?
秋风正瑟瑟,满城空寂。
魔兵列队森严走过街巷,一家又一家地搜查着,只要发现《启明报》,就会把一家人都拉出门外毒打,要么交钱贿赂,要么就被抓走以奸细的身份下狱。气氛无比压抑。
青衣的书生衣冠半新不旧,坐着机关轮椅,用手转动轮子,一点一点地挪移着。他的神色堪称麻木僵硬,原本的清俊面容,也因为病痛染上苍白与憔悴。
他似乎久不问世事,成日待在压抑逼仄的草棚里,像是一具尸体般倒在轮椅上,呆呆地看着破了个洞的棚顶。
屋漏偏逢夜雨,他被浸的浑身湿透,本就经脉全断的腿脚一阵一阵地酸,哪怕空负一身绝学术法,却半点也调动不起灵气,只因为那正在一点一点地转换为魔气,倾轧着他的经脉。
入魔,入魔,哈哈哈……不愧是九死一生啊。
若非是陆家,是仙门负他良多,他已经在仙门地界完全活不下去了,谁会遁入北渊,蜷缩在狭窄一隅,痛苦地挨过这暗无天日的时光呢。
“陆先生。”店家是个见多识广的,看书生虽然拮据落魄,但他的谈吐不凡,又偶尔替他写字算账换酒,那字迹风骨嶙峋,便知他是个落魄修士,所以也不怎么为难,“今日要什么酒?”
“劳烦,一坛梨花白。”他排出几枚散碎的魔晶石碎片,依依不舍地付给了店家。
“陆先生,你看病都看不起,却还要买酒,对身体不好。”店家劝说道,“我见你也是个文人,就算城主府不要你,还可以去某些大族谋个生计,北渊里识字的人不多,能像你这般写一手好字的更少了,一定有主家不介意你的断腿……”
“……生计?我这模样,谋什么生计?”陆机不提便好,一提便是古怪至极,极为冷淡地道,“等死罢了。”
他长年累月地待在那黑黢黢的棚屋里,魔洲中部偏又昼短夜长,就算放晴,天色也并不明朗,他都忘却了意气风发的“神机书生”的过往,只觉得自己宛如活在阴沟里的老鼠。
他的背后,那些藏匿《启明报》的奴隶跪在地上,被士兵围了一圈,拳打脚踢。他们一边责打一边叫嚣:“如今,启明城已经是蓝城主的囊中之物,就你们这些废物,也想夜奔启明城,笑话!”
陆机抱着酒坛的手一颤,一张纸页悄然被他藏在了他的袖中,正是最新的《启明报》。
酒家中三三两两地坐着魔修,修为皆是不低。他们戴着斗笠,要了酒与肉,或是在擦拭自己的刀,或是在饮酒,气氛有种奇异的沉默。
城主不在,那些留在城中的,多是些没什么大本事的混不吝,远远地就看着酒家魔气冲天,正有大能魔修在此饮酒,是万万不敢来触霉头的。
“今日,诸位也要离城?”忽然,酒家之中,有人打破了沉默。
“自岚苍城赴九重山,已是最近,疾行仅不到半日。”一名武僧佛修敲了敲禅杖,他端起清茶,虚虚向空中一迎,道,“施主们见过那样的盛世,心中就没有答案吗?”
“根据今日战报,那座城……在蓝城主的全力强攻之下,已经坚持了四日。据说这还是狼王萧珩不在的战果,令人肃然起敬。”
“狼王是个战争狂人,这一次居然胆敢凭借那点儿人强攻九重山,艺高人胆大啊!”少年懒洋洋地支着下颌,夹了一筷子肉咀嚼着,“连萧珩都不背主了,倒是稀奇,真不知那位殿下有什么样的魔力,居然能把他收拾的服服帖帖。”
他眯起了眼睛,笑道:“我不为别的,就是想见见他,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出那么漂亮的花灯。”
陆机抱着酒坛子,原本麻木的眼睛慢慢地凝聚起了一丝暗光,他改变了主意,不打算冷漠倦懒地返回那蜗居的草棚,而是转着轮椅进入了酒家内,道:“店家,给我一个酒碗。”
店家已经听他们光明正大地筹谋许久了,闻言,便给他上了一碟小菜,一个酒碗,为他倒酒。
陆机正弓着背,慢慢地饮,却听背后有人笑道:“武僧禅让也肯出山,是觉得佛法无用,渡不得魔吗?”
“论渡魔之功,贫僧苦修千年,却远远不如殷城主。”武僧捏着佛珠,叹息一声道,“若我们今日袖手旁观了,那么这么多年隐于山林,苦苦修行,又是为了什么?”
“自赤喉魔尊陨后,北渊诸王纷争,掀起数百年战火,却迟迟没有打出个结果来。诸位认为,这尊位之上,应该坐着谁呢?”有人十分不敬地谈论起那空悬的至高之位,道,“青君?”
“工于心计,城府太深,欠缺霸道。”
“若论霸道,钟离界如何?”
“武力强横,头脑简单,凡事奉行暴力。”有人嗤笑一声,“谁想去界城?我可不去。”
“北域天厄?”
“北方霜寒冻土,易守难攻,虽然天厄有南下的野心,但被青君与钟离界一东一西扼的死死的。今日东西二主合力吞南域,正是以倾城之力,说不准天厄正厉兵秣马……”一名谋士轻摇羽扇,“怎么看,南域启明城都是砧板上的肉,诸位在此相聚,却偏偏都是要去救一位必败的殿下……”
“诸位难道不知道,此去,九死一生吗?”
酒家中一时沉寂,继而,响起倒酒的声音。
“因为犹豫,所以我们才从北渊各地聚集到离九重山最近的岚苍城中,谁不知道,如今的九重山就是个去了回不来的魔窟,不把脑袋提在裤腰上,谁敢上山?”曼丽的女子翘起腿,扫过店内众人,“毕竟,我们的千年苦修不易,谁愿意上快翻的船?”
“但你们千年苦等,等来第二个这样的大魔了吗?”陆机将酒碗往桌上重重一碰,声音里仿佛带着冰冷的雪,“六千年来,尊位之上无数魔尊来去,北渊洲从未改变过,只是日复一日地沉沦。”
“若今日袖手,再过几千年,能等来下一个殷无极?”
“……”
众魔修看向角落处,却发现那句句犀利的竟是个腿断了的病书生,他身上的青衣破旧单薄,面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里透着读书人的孤傲。
“你又是谁?”大魔见他魔气滞涩,经脉不通,修为实在微末,于是不以为然,“区区一个病书生,又有什么高见?”
神机书生饱读诗书,又在魔洲生活日久,对今日局势看的通透。
不过他平日囿于屋舍之中,倦懒怠惰,又偏有着孤傲不群的性子,更不愿为自己看不上眼的人效力。所以宁可窝在草棚里籍籍无名着。
他唯一主动做过的事情,就是向《启明报》投文章,这样隔空的交流,让他发现了整个北渊洲唯一可能欣赏他的男人,圣人的叛师弟子,殷无极。
“如今乱世的确有霸王种,但是霸道非王道,真正的王道,是能够让民心归服。殷无极掌管启明城前后不过五年,今日之启明城,比昔日之龙隐城,何如?”
“启明城平日光华灿烂,战时众志成城,值得敬重。”有人展开战报,看向那些登载在上面的消息,一行一行冰冷的文字,却在诉说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决意,“不怪剑魔去了,若我来选,我也想于这样的城终老啊。”
“他解放了不少奴隶,我去看过,觉得真的是不错。”有人笑道,“虽然未曾见到真人,但如此雷厉风行,的确是个能人。”
“我劝诸君莫要走眼,错失帝王之材!如今北渊,想要改变,需要一名扫平天下的真正帝王,启明城就是最好的例子。”
陆机昂首,道,“狼王萧珩背主无数,为何为殷无极上九重山?从不忠诚之人,敢为主君死地逆行,他为的是什么?”
“你是说,在北渊众多霸王种中,他是唯一的帝命之人?”有妖道来了兴趣,道,“我夜观星象,近日帝星初显,龙脉大动……”
陆机的内心有着什么在烧灼,脊背冷汗涔涔,但他依旧坚决地说道:“诸位难道就没有想过,你们到底是为何会聚集在这酒家讨论,到底要不要去吗?难道,你们就没有问过自己的内心吗?”
“你们心里明白,那一位,就是不一样的存在。”
“他提出的是北渊洲从未出现的一个可能,一个让全部的魔得以解放的可能,一个让北渊洲重新站起来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