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八一抬手,两袋子火雷铺满了整条巷口,甚至趁着倾斜的地势,咕噜噜地滚向更远处。
这如鸟蛋大小的黑色珠子,似金似铁,从未见过。
被启明城层出不穷的花样折腾的不轻的敌人,纵然不知这是什么东西,但也开始本能的戒备着,倒退两步,不太敢靠近这个遍体鳞伤的将领。
他们许是在想:这个男人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不倒下?
萧十八的身影逆着光,连风都慢了下来。他的手上握着一支火折子,空气中弥漫着火油的气味。
他看着那些敌人还未觉察到危险的脸,扯起一个猖狂的笑,将火折子掼在地上,然后运起全身的魔气,化为千风,助这燎燎的火势。
“龟儿子们,来啊!狼王军操的就是你们这群王八蛋!”
巨大的爆裂声从巷口传来,转瞬间引爆了一整片街区。
*
鹰隼低空掠过整条街区,穿过无数赌上性命的战场,穿过烟尘、烈火与死亡,将一切尽收眼底。
最后,它停留在白袍刺客的臂甲之上,一双金色的眼睛,正与刺客灰眸中玄妙的光交相辉映。
鹰隼通人性地歪了歪头,少年刺客将一块肉干喂给他,低声道:“去,和你的伙伴们一起,我需要知道整个外城区的情况。”
刺客能借助鹰的眼睛,同时看到战争的全貌。这相当于高位大魔的神识外放,却因为借助鹰眼,不易被敌方主帅察觉。
将夜再度放飞了雄鹰,自己却从高高的哨楼之上,迎着长风,向着那充满烟尘与火光的街区一跃而下。
他从天上跃向炼狱烈火中,脖颈背后,荆棘火焰的刺青正在缓缓浮现。
既然要参战,白袍刺客便不再潜行,一边走在烈火腾腾的战场,一边心里迅速判断战局的情况,寻找非得他来完成的任务。
“城防军已灭,连狼王军都要战至最后一人吗?不,不对,城中还有一支城防军,是负责护卫内城的……”
“机关已经打开,内城上升,外城下降,内外有地形差。外城阵法难破,加上极为复杂的街巷,敌方应该暂时无法集结成股,攻击内城,就算有小部分的散兵游勇,凭借内城的存货,应该不足为惧。”
将夜不知为何,总是觉得自己曾经历过无数场上古的战争,对于行走于战火纷飞的地方十分驾轻就熟,甚至本能地就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他心里明白,最大的变数就是岚苍城主蓝岚。
大乘期魔王,唯有同境界才能招架,如今他已确信萧珩去了九重山,更是无所顾忌,入城便是狼入羊群。
那么,要去刺杀他吗?他有这个决心吗?他能成功吗?将夜微微阖眸,似乎在判断可行性。
刺客正在战场游荡,如同白色的死神,正寻找着猎物。
迎面走来一股魔兵,执着枪向孤身一人的将夜刺来,显然是没把这收敛气息的少年刺客当回事。
“喂,小家伙,为什么一个人走在战场?不如和哥哥们玩玩……”魔兵见他银发灰眸,容貌俊美到凛然,不禁起了些许歹念。
可他话还未说完,却只见银光一闪。
少年刺客平静地掠过他的身侧,袖中滑出袖剑,瞬间便割断了他的喉咙。
在血喷溅出来的时候,他还一矮身,完美擦过他的身侧,拽过他的领子,用尸首挡住血雾,没有让白袍沾染半点血色。
周围的魔兵顿时反应过来,这是敌人啊!
面对刺来的长/枪,将夜的左手袖剑,右手持匕,踩着枪尖便一个起跳,双手只是一交错间,便把七八个魔兵的喉咙划开,围杀他的敌人呈现圆形倒下,在地上留下不规则的喷溅式血痕。
“不要挡路。”将夜的声音清清冷冷,带着些少年特有的干净。但是他的灰眸注视着战场的时候,却如同不起波澜的湖面,好似从出生起就浸透在血海之中,“碍事。”
他把兜帽往上一拉,遮住自己显眼的银发。
将夜又一振袖,将沾了血的双刃收回时,又成了那个在屋顶上懒洋洋晒太阳的,猫儿一样的俊俏少年。
不久以前,将夜每次在这条街区溜达时,总是会被许多沿街摆摊的小商贩左塞一块饼子,右扔一根鱼干的热情投喂。
将夜不适应这样的热情,却又不会表达,只会暗地里维持一下这条街的秩序,教训一下游手好闲的混混们,被商贩们亲切地称为“幽灵保护神”。
偶尔殷无极巡视过来时,他就算因为每天一次的刺杀活动,不小心掀了谁的摊子,他们也不会生气,总是笑呵呵的。但将夜心里过意不去,总是会替他们重新摆好摊,并且付钱买下不小心弄坏的果子。
将夜抬起头,再看着空荡萧索的长街。这里的商贩接到撤离的消息后,并没有时间带走他们的货物,四处都是被踹翻的摊子,那些肉干、点心和果子掉了一地。
而始作俑者压根看不上这些不值钱的吃食与寻常用具,魔兽践踏过,让一切作泥。
刺客少年灰色的眼睛黯淡了一分,但他不清楚,心中这种压抑的感觉名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心口堵的像是那个天/行君再也没有回来的清晨。
他只是走过他巡逻过无数遍的街巷,似乎往日还历历如昨。右边是他喜欢的果子铺,他喜欢啃着跳上房顶,晒一天的太阳。左边的老爷爷,喜欢照着他捏面人,捏陶偶,还送给他一个小小的陶瓷猫。
物是人非啊,城破才第二日,这里就会变得这样荒凉衰败么?
和平的假象被撕裂之后,总是会留下这样的狼藉吗?
那座每个人都活的很自由自在的理想之城,真的不在了吗?
将夜自有记忆起,便被大魔作为炼蛊材料,丢进万人坑。他杀尽一切活物,爬出那座坑,用了快三百年。
而他见到天/行君,被他带走,再到主人离世,流落魔洲,被殷无极捡回来,才过去短短十七年。
他的记忆,最初除了杀戮之外就是空白。再往后,他的记忆里只填满了一个人的温柔。可命运为何如此残忍,竟是这么快便将他的神带走,留他一人流浪在世间,化身复仇的亡灵。
直到他被第二次捡走,这一回,他被那个声称要做他兄弟的男人,散养在了一座城里。
殷无极,那个男人,除了教他修魔的方法,用实战来磨砺他刺杀的技术之外,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大道理。
而他沉默寡言,也从拉不下脸去问,何况他想要什么这件事,又有谁会告诉他呢?
于是,将夜就走在这座城里,自己去听,自己去看,自己去想。
他需要一个答案。
刺客走到街区的尽头,看见他时常待着的那个房顶已经塌陷,整座建筑化为被焚烧殆尽的瓦砾碎石,连墙壁都被砸穿。
将夜银灰色的眸子扫过地上,那里没有生命的踪迹,但他在扫到一具几乎看不清模样的尸首时,神色突然凝住了。
他疾步走上前去,一脚踢开压在他身上的横梁,看见惨死者胖胖的肚子被剖开,肠子被拉了出来,凄惨无比。
将夜看到了他的脸,是那个曾被他掀了水果摊,却永远笑眯眯地递给他最新鲜果子的小贩。
“鹰,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将夜一抬臂,召回那在天空中盘旋的苍鹰,眼睛银光闪烁,只是一瞬间的记忆回溯,他就攥紧了拳。
面对着撤走的小贩们,以及来带他们离开的城防兵,那胖胖的老板依旧是笑的和弥勒佛一样,和和气气地说:“我不走,我还要摆摊,这条街要是人都走了,多没有生气啊。”
然后,整条街空了,敌人涌了进来。
面对着逼近的不速之客们,老板好似招揽生意似的,引他们上前。
然后,他将摊子一掀,抄起最底下的两把巨斧,像是平日里切瓜那样轻松地取了两颗脑袋。
“启明城里,可没有人不会用刀啊。”老板依旧慈祥和蔼,“都是些没意思的客人,打扰我做生意了,做我的瓜果怎么样?”
将夜闭了闭眼睛,走到他面前,替死去的人合上那布满血色的眼睛。
“直至战死……”将夜低声道,“老板,忘了问你的名字了……你这么好脾气的人,离开的时候,却满眼说着愤怒啊……”
第222章 大雨将至
初春, 微茫山大雨。
“圣人还未出关吗?”有人于亭下避雨,询问身旁儒门学子。
“并未,风师兄守在小筑之外, 但目前还未有动静。”回答者忧心忡忡, “百家的各位宗主一个个都到稷下学宫了, 说是不走了,要等圣人出关, 非得等到一个答案才安心。”
“道祖与佛宗的拜帖也送到了, 道门和佛门还说了,等到圣人出关, 务必第一时间知会。”
不过短短数十日, 北方帝星重现, 龙脉大动,整个魔洲沸反盈天。对整个仙门来说无疑是一场地震, 而圣人恰恰就在此时闭关了。
鉴于他天问先生的名号,大多数人都在猜测,他这是在与天道沟通, 观测帝星, 他的判断,成为了整个仙门最翘首以盼的答案。
谁也不知, 圣人哪里是观测什么星象,而是直接元神降临, 亲自见证了北渊龙脉的归属。
风飘凌执着油纸伞,立于小筑门外, 落花飘零,大雨已经为整座山蒙上烟水之色,显得有些暗淡不清。
突然, 那寂静许久的小筑中,终于传来脚步声。
很快,那声音穿过回廊,由远及近,直至推开那紧闭的门扉。
“师尊,您出关了!”风飘凌连忙迎上去,他有无数话要说,告诉他仙门如今有多期望他出面安定局面,却见师尊的脸色如霜雪般苍白,唯有眸似寒星,透着一股冰冷的愤怒。
是的,愤怒。时常伴随喜怒不形于色的圣人左右,风飘凌第一次从无懈可击的师尊身上,看见这种毫不掩饰的情绪。
“百家已至?”谢衍的身上溶着蒙蒙的细雨,湿了流光,他却懒得拂去这雨露,而是将左手负在身后,扫了他一眼,“道佛二家也有消息?”
风飘凌还未来得及开口,圣人便什么都猜到了,他这么着急实在有些傻。
他一抿唇,有些挫败地叉手行礼,道:“师尊明察秋毫。”
“边走边说吧。”谢衍见他垂下脑袋,安抚地拍了拍失落的弟子的肩膀,“和我详细说说,信中都写了什么?”
自小筑至学宫,见圣人身影,一路上无数儒门弟子拢袖行礼,目光追随着他,皆是敬仰万分。
谢衍的神色却漠然,仿佛没有情绪似地道:“魔洲争夺尊位之战已经打响,东西二域霸主合力攻南方启明城,却遭到顽强抵抗,目前胜负还未分清,但是……”
他顿了一下,似乎笃定了什么:“我观天象,龙脉已与帝星合一,北渊将诞生一名极为强悍的大魔,为仙门大敌,这一点毋庸置疑。”
谢衍这样说着,藏在袖下的手却无声地攥起。
帝星初显,龙脉认主,殷别崖最终还是走向了他的命运。
可这条路九死一生啊,他若不去争,不去抢,就会有无数人想要把他扯下来,噬咬他的血肉,瓜分他的力量,让他颠沛流离,死无其所……
恨吗?当然恨。
天问先生自登圣起,所有对无常命运的痛恨,所有救不得的挫败,皆是来源于他的爱徒。
若说无情淡漠如他,还有什么执念的话,便是把殷别崖从天道的窥伺中夺回来,无论用何种办法。
风飘凌不疑有他,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认真询问道:“这帝星是何人?竟然引您如此忌惮……弟子以为,此人还未完全成长,您大可不必如此担忧,您可是圣人。”
谢衍抬眼看他,似笑非笑道:“他是我曾经亲手教出来的人。”
风飘凌一怔,他虽然也有所耳闻,却是第一次从谢衍口中,听到他对于那位早已叛出师门的前大师兄的描述。
谢衍嗤笑一声,却是用一种意外亲昵的口吻评价道:“我的徒弟,我能不了解他吗?平素无事,看着倒是有点君子的模样,但一遇风云,便是胆大妄为,疯癫的很,什么都敢做,连尊位都未到,居然连龙脉都敢去争一争……而且,居然真的给他争成了。”
哪怕他有帝命,这龙脉之主,也不是随便能做得的。
风飘凌以为他是算出来的,对于圣人闭关是为沟通天命的说法,更信了几分。但他本能地有些不喜那叛入魔道的前师兄,甚至还隐隐地有些排斥,于是道:“师尊,但他已经入了魔,是仙门大敌……”
“飘凌啊,你猜一猜,待会去了学宫,有多少人会说我‘养虎为患’,又有多少人会说我‘养寇自重’?”
谢衍却是悠然拢袖,行于细雨落花之间,目光却仿佛穿越辽远的微茫山,落在了遥遥的魔洲。
“他们害怕魔修,怕得不得了。他们乐见于一个混乱割据的北渊洲,本能地不想看见一个统一的稳定的魔洲,要把自己的安全感,建立在北渊生民的离乱与痛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