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要睡着了?”萧珩习惯性地向前走了两步,打算像以前吃酒醉时,把不安分的主君扛回床上睡。
但萧珩此时却有所顾忌,顿在了他的三步之外。只听他叹息一声,单膝跪在了他的脚边,等待他苏醒。
殷无极吞噬龙脉之后,又马不停蹄赶回城中,如狂风席卷城中战局,又昼夜不歇地处理战后诸多事务。从清点损失、安置灾民、安排投奔启明城的大魔到为将士收敛尸骨,事情虽然千头万绪,他却做的忙而不乱。
萧珩有时都在想,他哪来的这么多精力,竟是不会疲倦的么?
而今日一见,只见殷无极的脸上带着苍白病容,身量也因为战事折磨清减了不少,修长躯体下却仿佛涌动着不熄的熔岩,支持着他如长明灯一样不断燃烧,昼夜不灭。
但他人又岂是烛火,他燃烧的又是什么呢?萧珩的眼神一暗,拳也紧紧地攥起,又无力松开。
“你来了。”殷无极其实只是假寐片刻,在萧珩踏入内室时,他就醒过来了。但是他眼皮沉重的仿佛在打架,歇息了片刻,才略略支起身,侧眸看向跪在他脚边的年长将军。
共同经历大变,萧珩眼睛里漫着血丝,下颌又染上青色的胡茬,看上去颇有些萧疏落拓,疲倦刻在了他的眼睛里。
他极有为人臣子的自觉,跪姿很标准,脊背挺直如松,且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可想起他所做的事情,他此时大抵是在装乖了。
“起来吧,不必跪着。”殷无极把披散的长发拨到身后,用单手支着坐榻,站起身来。
“主君觉得困,就再睡会儿。”萧珩看他的账本落在坐榻上,黑袍底下的手腕苍白瘦削,血肉里仿佛涌动着非凡的力量,同时也在折磨着他,于是语气温和了些,“我再跪一会,不妨事。”
“明日,我会举行全城大葬,祭祀在战争中死去的臣民并落葬,你的事情,会一并给个交代。”他拖曳着宽松的长袍起身,拉好衣襟,将他浅眠时的疲乏收敛起来,然后路过他身侧,声音淡淡。
问题是什么交代。他语焉不详,萧珩更是有些进退踯躅。
因为拿不准他的心思,萧珩主动道:“擅自离城,不遵命令一事,是我之过,你若惩戒我,我立正挨打,但是……”
“但是什么?”殷无极并不急着给他答案,而是走到桌边,将温好的酒从滚水中取出,倒了两盏,“萧重明,过来坐下,酒刚刚温好。”
他这个态度,嘶……
萧珩此前在他面前颇不恭敬,甚至屡屡越制或是不尊命,一来是自认是过命的兄弟,殷无极不会与他计较,二来也有些试探的意味,想看殷无极能忍他到几时才会讲明。
平日里,他不尊令的确无妨。可在关键时刻,他自顾自的做了违背命令的选择,问题可就大了。
虽说结果证明了他是对的,及时救下了殷无极并且送回城,却也直接造成了启明城因无大魔坐镇而城破,这样的责任,终究要有人来背。
若是让萧珩自己来处理,他亦自认犯了大忌,定是要被处置的。何况如今殷无极麾下已有不少大魔,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羽翼未丰的少年,他若还是摆不正姿态,哪怕这次有功被放过,那下一次、下下次呢?
“坐吧,将军九重山救主,一时传为佳话。我有那么可怕,非得要你背着藤条来见吗?”殷无极撩起广袖,亲手替他斟上一盏,见他不动,便又替自己斟了一盏,饮上一口,“方才为城中大丧斋戒沐浴,本想继续去处理事务,却没成想,在里间的榻上睡着了……”
“你是该睡上一阵,咱们修真归修真,不睡虽不会死,但总不入眠,对你的精神无益。”萧珩的语气难免又带上几分兄长的关切,似乎想揉一下他的脑袋。见他抬眼,将军才颇为尴尬地收回手,掩饰似的端起酒盏,饮了一口酒,一时间酣畅淋漓,“劲儿真大,哪来的好酒?”
“城主府没了,酒窖里藏的陈酿自然也烧光了,这一坛神仙酿,是我以前藏在你这儿的枯树下的。”殷无极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声音也低沉下来。
“方才凤流霜来过,告诉我……柳清的尸首没能找到,连常用的器物都随着府邸一起烧尽了。现在她问我,有没有什么柳清曾赠我的东西,大家打算凑个衣冠冢,我仔细清点了一下,他竟是送了我不少东西,文帖、字画、还有些采买来的新鲜玩意,只是当初我未曾在意,便都收在了袖里乾坤中……”
“那年轻人,看着柔弱,实则刚硬……”萧珩执着杯盏的手一顿,酒实在是咽不下去了。
这几日他除了整顿狼王军之外,谁都不敢见,只是不断地接收曾经同僚的讣告,好像每一封都化为刀剑,扎在他心上。
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四处流浪的狼王萧珩了。那时,他无论投奔了谁,都保持孤立,冷眼相待,不会因为大魔属下的任何一人死亡而感到悲痛。而在启明城里,他虽然游离,但与不少人的关系都不算坏。
殷无极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坐立不安,道:“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
萧珩顿了顿,习惯性地掩饰道:“过得去,我是谁啊,看不起老子?”
黑袍的大魔坐在他的对面,红眸中仿佛沉着寂静的伤痛。被这样的眼神看着,萧珩浑身都不对劲了,心中却生出些无名的郁愤。
殷无极执着酒盏,看向窗外,只觉今年春格外萧索,连雨都那么凉。
于是他叹息一声,眸中尽是伤逝之色,道:“当年共我看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萧珩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他似乎再也压抑不了情绪,站起身,双手抵在桌面上逼近,一双鹰视狼顾的眼睛紧紧地攫住殷无极的视线,低吼道:“殷无极,你有什么要怨的,要罚的,就尽管来!老子受得住,何必如此?”
“……何必动怒,将军,坐下吧。”殷无极的手置于膝上,却不见他情绪有什么波动,只是静静一瞥,“我只是感怀,并无怨你之意,将军为何如此激动?”
萧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殷无极的确什么也没说,但他就是不安。这种不安,在他前往九重山时,可以不去想,但是现在不行。
所以,当他本预想的处置迟迟未落地时,他才会如此紧赶慢赶地来到殷无极面前请罪,好似被重重罚过,就会减轻他心中的几分负疚。
“萧重明,你非要如此?”殷无极不再喊他将军,一双眼眸洞穿了他的心事,却是微微低沉了声音,“我罚你,你便会觉得好过?”
“不知道。”萧珩沉默了一下,道,“但是如今的局面,终究要有人来负责,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可这迟迟未落的判决,带来了长达几日的煎熬。而萧珩如鲠在喉的是猜疑,却并非只针对殷无极。
他经历过无数主君,无论初时,主君如何信誓旦旦地称不会猜疑,但终会惨淡收场。所以,当狼王萧珩觉得不安之时,反而会先发制人,或是故意示弱,那也是一种君臣博弈的伎俩。
但此时,他那无往不胜的经验,面对殷无极居然不管用了。这让萧珩陡生一种不安全感,甚至觉得,主君在自己没有看见的地方成长了,自己也已经猜不透他了。
如今的他,已不再需要兄长为他遮风挡雨,很多事情,他要自己定夺,也不再需要一把有自主意识的,会失控的刀。
而不会失控,只会为他本身而挥动的刀,他现在也有了。将夜,他就养的很好。
而让萧珩最为焦虑的,便是自己的狼王军,在此战中着实削弱不少,正是需要一个安全环境休养生息的时候。
若是启明城中反对声音太大,要求殷无极将他驱逐,往昔的仇家当然会不介意与他清算。
虽说他相信主君不会做出这种“飞鸟尽,良弓藏”的事情,但万事都有万一,他必须要听到承诺,才会安心。
“如今启明城里的怨愤,更多都是朝着我来的,手握龙脉带来的政治效益极大,你的声望空前高涨,更有不少临近城池的大魔星夜奔赴启明城,愿意为你效力……”
萧珩分析着,越发觉得这个局面当真挺好,要是没有他就更好了,忍不住有些挫败:“现在就差一个为启明城城破负责的人,这样你的威望就不会有减损,未来称王也会平顺一些……”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要你来承担罪名?”殷无极听了他的分析,却是失笑,“萧重明,你不是很聪明的么,怎么非得往自己身上揽锅。自回城后,我怪过你一句吗?”
“你这态度,叫做不怪?”萧珩对情绪最是敏锐,当然看出殷无极这几日压抑的极好的情绪,“那你生谁的气呢?”
“我自己的。”
“你自己的?”萧珩咂舌,心里却莫名地定了些,“有什么可气的,这事儿怪你吗?”
“做出去九重山这一决定的是我。”殷无极直起身,在窗前负手,“天真的,是我,对青君提出的盟约,觉得可以一试的,是我。没有考虑清楚其中风险,导致启明城陷入困境的,亦然是我。”
黑袍的年轻大魔在窗前转身,春光照在他的身上,却让他的容貌煌煌如照,让人无法直视。
“是王来担负一切,而非臣子。”
“为王者,不应一味居功,更要勇于罪己。”
“若我为了称王的一时美名,就要臣下牺牲名誉,来担负王的过错,那么这个王,我不做也罢。”
后来有人问及萧珩,为何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境遇,他都一直跟着殷无极,不因辉煌而来,不因落魄而去。
哪怕是魔洲失去君王的,那暗无天日的三百年,他都守着那王座不让别人染指,自己亦不越雷池一步。
后来的魔宫元帅只是笑,然后漫不经心地说道:“谁知道呢,也许是初春的阳光太好,晃了眼睛。”
第228章 修罗之道
程潇被殷无极召至将军府时, 他的内心是极忐忑的。
虽说被魔人突袭,但六工七坊最终还是守了下来。而到底是如何守下来的,在止战后的小会上, 他说的含糊其辞, 只是说有些家传的绝技, 不便示人,殷无极倒也没有追问。
明日是丧仪, 殷无极正在翻看抚民的物资清单, 见到程潇垂手而立,站在帘外, 身影若隐若现。
殷无极颔首道:“进来。”
数十日不见, 无涯君的气场更凛然慑人了。程潇心想, 忙不迭走入室内。
“战后,启明城还能运转, 多亏程先生保住了商队和六工七坊。”殷无极挽着袖,手中狼毫笔沾墨,正批阅着天量的文书。
待到程潇近身, 他才搁下笔墨, 道:“我方才去看过六工七坊,商队也报了些许损失, 不过不多……看战况,你们是遭遇修了邪法的魔人了?”
“应当是修了血泥之术, 已经没有了人的形态。”程潇眼观鼻鼻观心,拢袖道, “这法子着实阴损,且食人血肉,最后留守六工七坊的商队折损不少, 我已给予其家人抚恤……”
“程先生还有没有想说的?”殷无极冷不伶仃地打断他,问道。
“……”程潇还能说什么,只得沉默。
“魔修的功法传承中,应当没有杂家的《淮南子》吧。”殷无极不等他再言,又话锋一转,微笑道,“程先生能在通往中洲仙门的商路中如鱼得水,应该不仅仅是自身交游广吧?”
“城主此言说笑了,在下……”
“你是师尊的人?”殷无极的语气平静,并非是兴师问罪的口吻,反而更像是淡淡的陈述。
“无涯君恕罪……”程潇先是一愣,随后冷汗浸透了脊背。就在此刻,他的身体反应甚至快过了大脑,连忙双手拢起,就要下拜。
下一刻,程潇就看见殷无极稍稍一抬手,继而,他感觉自己双膝上有一道绵柔的力量托着,要他无法行大礼。
“行了,又不是在仙门那个繁文缛节的地方,我点明,也并非是要指责程先生,只是确定一下罢了。”
殷无极在此前也隐约有些察觉,只是没有证据,也不必戳破罢了。
程潇是师尊送上门的人才,又是个与微茫山联系的渠道。左右师尊对他也无恶意,他又拿人手短,就算程潇是师尊的人,他也不必急于清出去,反而可以反过来利用一番。
但是此时,不一样了。
“近日,启明城百废待兴,有些事情我无法亲力亲为,还要拜托程先生将其交给圣人。”殷无极将一封信交给程潇,意味深长地道,“若是先生不想回来,这便是我交给程先生的最后一件事。”
程潇双手接过,心中却突地一跳,道:“城主这是何意?”
殷无极转身,负手而立,微微笑道:“从前,无论先生向圣人送出去了多少次情报,我感激先生一直以来的辅佐,所以不会计较。”
“但是今后,先生若离去,我不强求你留下,但是启明商会的人与资源,你不能带走。若要留下,那么今后就得与仙门断绝关系,除非是我要你传递消息,否则,皆不得向圣人透露启明城半点情报。”
殷无极说到此,语气温淡,却是不容置疑:“否则,视为背叛。”
程潇闭上眼,知道选边站的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无论曾经的师徒二人关系有多好,在殷无极入魔的一刻起,他与圣人便再也无法站在同一阵营。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情,无涯君早就走出来了,只是圣人一直不肯接受而已。
无论圣人有多想掌控他,也只是一厢情愿,无涯君又怎是个好相与的人物,当真会甘心被圣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摆在明面上的,是魔洲的尊位之战。而沉于水面之下的,又是他们师徒间不见血的博弈。
后者,兴许更为漫长,更为激烈,足以贯穿二人的往后余生。
是走,是留?程潇现在清晰地面临着这样的选择,手中的信笺却极为烫手,他一时间无法给出回答。
但程潇却莫名坚信,倘若自己选择留下,并且全心全意地为城主办事,他并不会因为这一段双面间谍的经历猜疑他,而是会一视同仁。
“……臣可否问一句,这封信中,是什么内容?”程潇突兀地问道。
此前,他从未问过圣人与无涯君的通信内容,只有到微茫山述职时,圣人心情好,会稍稍提上一两嘴,透出难言的亲昵。
而如今,这封信攸关他的未来,甚至生死。但他违背一直以来的行事作风,开口询问,却不觉得自己会得到真实的答案。
“是借条。”殷无极打量了他片刻,倏尔笑了。
“……借条?”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比起自己的脑袋,作为情报贩子的程潇,好奇心还是占据了上风,猜测道,“您是想要向圣人借什么吗?还是因为启明城百废待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