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304章

北渊南域潮湿多雨,近几日却少有放晴之时,连雨也成了亡魂的哀哭。

待到杀戮告一段落,天上降下细雨。

“蓝岚挫骨扬灰,何不为枭首,四百一十九名祸首如今皆已伏诛。”殷无极再重新开口,声音尤带沙哑。

“余下两千七百二十五名魔修,或有修为低微,屈从大魔者;或有身为家奴,无从反抗者;亦有消极怠战,未杀一人者。念其罪较轻,发配龙隐山矿场,劳作服役,罪行由轻至重,刑期二十至五十年不等,以赎其罪。”

无人再有异议。

正值清明时节,点滴细雨向黄昏,雨未能冲刷那些暗淡的锈色,却把祭台上的雪浪石染成了赤霞的红。

而殷无极立于天地之间,身形巍巍然如山岳,所有人都在静静地注视着他,好似他的一举一动都有着重要意义。

殷无极如今拥有着任城主时积累的政绩,又身负龙脉的政治象征,更是在归来启明城后,展现出他左右一场战局的至高力量,引得崇尚力量的魔修战栗臣服。

而今日,他又在祭祀之上,以他杀伐果决的手段,重新树立了他的威信。

想必,他的事迹不日便会传遍北渊,引得更多魔修奔向启明城,想要与殷无极一晤,寻找他们心中的答案。

一切条件都已达成,倘若他今日要称王,只需宣布一声,便无人会反对。

所有人都以为,殷无极将会借此机会自封为王。

但黑袍的大魔浴血站在祭台之前,脚下是尸首成山,白骨成丘。

他却孤身站在祭台上,对他的臣民道:“还有一人未被惩戒。”

有人问道:“是何人?”

殷无极一身不加修饰的黑袍,腰间却配着短刀,于祭台上负手,静静笑道:“是我。”

他的臣民不解,纷纷道:“城主何罪之有?”

殷无极平静道:“我有三罪。第一罪,我为城主,却抱有幻想,以为不经战争,亦可与其他城池和平相处,共生共济;以为不对外扩张,敌人便许我们固守一隅,安逸度日——此罪,罪在软弱。”

众目睽睽之下,殷无极短刀出鞘,锋刃迎向自己炽热的胸膛。

在众人的错愕中,他面带微笑,寒刀却深深地贯入他肋下三寸的皮肉之中,那是他曾经受过山海剑剑伤的地方,黑袍霎时鲜血淋漓。

今日行刑,他不单是在审判他人,亦然是在审判自己。

“第二罪,青君与蓝岚筹谋许久,串联六名大魔,共同围剿我与启明城,其狼子野心,昭昭可见。而我竟因为承平日久,轻信敌寇之言,结果被大魔围困,陷于九重山,若非萧将军与诸位大魔相救,此时,恐怕早已人地皆失,人城俱亡。”

殷无极唇角染着鲜血,他却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拭去,声音低哑,却回响在整个北郊:“此罪,罪在失察。”

无论是他的臣还是民,见他身为尊贵的渡劫大魔,却反省至深,甚至为赎罪而自伤,纷纷大恸。

众魔大惊:“殿下无罪,莫要伤己——”

有人神情激愤,显然是恨极了那些流言蜚语:“世上哪有人会料事如神?这压根不是城主的错,何况,城主也是为了我们能够过上更好的日子,难道还有狼心狗肺的人,会以这种荒唐的理由,责怪城主不成?”

粗莽的汉子大声喊道,“城主,求您放下刀,俺们见不得您流血——”

这是咬文嚼字的文士,亦然是急了,声嘶力竭:“是极!青君背盟,蓝岚攻城,此乃他人之恶!城主心存善意,俯仰无愧,有何过错?”

面对劝阻,殷无极却置若罔闻,第二刀落在了腹部,刺的极深。

他闷哼一声,身形摇晃,却险些从祭台上跌落,还是扶住了雪浪石柱,浅浅地痛喘一声。

墨色长发披散在他肩上,黑袍浸透了血,又笼上蒙蒙雨雾,让殷无极浑身湿漉,面上却毫无血色。

“城主,足够了,足够了!”他的臣民们见到此景,语气都带上了泣声。

萧珩站在台下,把颤抖的手背在背后,双足像是生生扎在地上。但他却是咬紧了牙关,紧紧地盯着殷无极踉跄的身影,眼底的悲愤都要溢出来了。

他清楚,这是主君在替他受过。

在今日的祭台上,应当罪己,应当受这三刀的,明明是他!

“你很难受?很痛恨自己?”将夜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侧,同样仰望着他们巍巍如山岳,岩岩如孤松的主君,道,“你很想上去,替他受这第三刀,也好过如此看着?”

“这明明是我的罪,但是,我不能上去。”良久后,萧珩才无力地松开紧握的拳,像是陡失了气力,“主君知道,如果是我来背这个罪名,以我在启明城的名声,我会在狼王军最衰弱的时候,因为止不住的民怨,被迫离开启明城……”

“我若离开他的麾下,一定会被仇家围攻,所以我数次去试探他,要他给我个罪名,是不想落到那个下场。”萧珩倒嘶了一口气,伸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只要不是离城,其实都好,哪怕他要的是我交出狼王军军权……”

看见殷无极伸手按住腹部的伤,往昔骄傲的狼王快要咬碎了牙,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颓丧的像只败犬。

他连嗓子眼都泛着血气,道:“将夜,你知道吗,我给了他数次机会讨要狼王军。”

“第一次,赫连景当众交兵权时,他不还给我,我也不会讨要,但他就那样当块玩具似的,又抛还给了我。第二次,我私底下去向他认罪时,我虎符都带去了,他只要随口一提,我就能顺势给他,他居然告诉我——‘是王来担负一切,而非臣子’。”

萧珩的声音沉沉,显然是极痛:“我一生为将,应当是为守卫我的王而战。若要伤害我的王,他们应当踏过我的尸体!”

“而这一次,我干了什么?我居然让王站在我的面前,替我挡住这些——本该刺向我的刀与剑!”

萧珩的声音压抑,却是悲慨:“枉我自诩长兄,却要弟弟来护着我……”

银发灰眸的刺客少年站在他的身侧,看见那承受不了这种沉重的君恩,跪在地上的年长将领。

他又抬头,眼神中似有神光,专注地仰望着殷无极的样子,仿佛看到了今生唯一要追随的王。

这样的忠诚几乎从不出现在“背主的狼王”身上,萧珩现在的模样,让人觉得,哪怕是现在殷无极叫他自裁,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抹脖子。

“第三罪,罪在失信。”殷无极的声音在风中格外低哑,却是声声震慑。

殷无极撑起身体,视线扫过祭台之下。

他看见萧珩垂着头跪在地上,神情看不清晰,那些亲手报仇的狼王军望向他的神情越发忠贞。

他看见凤流霜与背后的风雨楼女子肃立着,面庞上满是泪痕。

他看见赫连景近乎狂热地注视着他,好似见到了信仰。

他看见那些静观他举动的大魔们,止不住地露出动容之色。

他看见很多很多,都是与他共风雨的子民,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责怪,有的只是对他的信任与爱戴。

“在启明城最危急的时候,我在千里之外,未能赶到,所以,没能与我的臣民共患难。”殷无极轻叹一声,道。

在第三刀落下时,鲜血濡满了他的指缝间,无形的业力如同漆黑的双翼,狰狞着降落在他的肩上,融入他的魔气之中。

没人知道他到底承受了什么,他们只知道,殿下的肩膀看上去远没有那么宽阔,龙脉的业力仿佛要将他吞噬了。

但很快,年轻的大魔还是走出了那漆黑的业力之中,俯瞰芸芸众生。

“我曾承诺,作为城主,将会保护我的臣与民。可我最终,还是失信于诸位,反而要我的臣民,用性命来保护我……”

“城主,您别说了。”有人已经克制不住,想要往那高高的台上攀爬,似乎要去接住他们的城主已经站立不稳的身体。

殷无极本就在九重山受过筋骨皆碎的重伤,还未修复多久,魔气实在有些亏空。而今日却又刀刀狠绝,尽是往最痛的地方刺。

哪怕大魔的自我修复能力极强,许多人都以为,他下一刻会撑不住,倒在地上。

但是殷无极哪怕踉跄了两步,还是以无涯剑拄着地面,稳稳地站住了。

黑袍的大魔浑身血染,抬起永远燃烧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决绝:“这三罪,我将永生铭记,无论走到哪里,去往何种高度,变成何种模样……我都会时刻提醒自己,永远不负我的子民。”

“永不负殿下——”他话音刚落,台下传来万人相和,荒原俱颤。

“我们的复仇之战,远未到了结之时。与我等有血海深仇的青君、蓝岚余党仍在,启明城威胁仍在!”

“而如今,岚苍城、青凤城,群龙无首。西方界城,钟离界自身难保。而我们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正是千载难逢的复仇时机!错过,便不再有了!”

殷无极的魔音响彻北郊大地,却是一字一句都淬着血。

“诸位可愿与我北征——踏破敌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在声震层云的呼声中,殷无极走下祭台,猎猎广袖当风,漆黑的火焰席卷了一切,将罪业焚烧殆尽。

殷无极的黑袍滚滚如浪,哪怕业力已经压在他的两肩,他的步履却沉稳极了,脊背岩岩如孤松,狂风也不能摧折。

他下了染血的阶梯,却见萧疏落拓的将军半跪于前,截住了他前行的路,将夜站在他的身侧,正微微仰头看向他。

“怎么?”殷无极依旧按着自己的伤口,感受着龙脉之力修复身躯的痛楚,他却神色不变,甚至还微微笑道,“一起来找我?”

“把我的刀还给我。”将夜走到他面前,摊开自己白皙的手心,神色不快,“若是我早知道你把讨逆要过去,是为了刺自己,我就不给了——”

“为什么呀?”殷无极笑了,眉眼弯起。

“因为讨逆很疼,它是神兵。”少年刺客抿了抿唇,“而且你问我,什么地方捅起来会比较痛,伤势又恢复的快,我以为你是和谁有深仇大恨,要去折磨人,才告诉你了。”

“小猫儿,我朝你要神兵,你便当真给我么?”殷无极却用手按上他的银发,揉了揉他的脑袋,笑了,“下回不要这么没心眼了,我骗你呢。”

“……”他真讨厌。稍稍觉醒了一点记忆的刺客之王眯起眼睛,却是没有反驳那个男人。

在与将夜交谈完,殷无极又勾起一丝温和的笑意,俯视着跪在他身侧的萧珩,道:“你又是找我做什么,萧重明?”

萧珩的跪姿极是标准,却不再是数日前试探他时,那纯粹装乖的心态。

他低下桀骜的头颅,眼睛里皆是血丝,双膝却心甘情愿地触地,双手却高高托起一枚狼王军的令牌。

殷无极没有接,只是负着手,唇畔带着意料之中的笑意。

他听见萧珩声音沉郁,却是字字决然。

“主君,这是能够调用包括我在内的狼王军的虎符,就交给你了。”

“今日之后,再无狼王萧珩,只有主君之臣。君之剑锋所向,臣,赴汤蹈火,必往之。”

“我萧重明,此生为主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一只白皙的手,轻巧地取过他双手托举的那枚似金似铁的虎符,置于手中摩挲,仿佛还能感受到将领掌心烫热的温度。

萧珩感觉到手中一空,抬起眼来,却见墨发绯眸的大魔唇角微扬,侧过脸来,极是狡黠地向他眯起眼睛。

“将军,你的忠诚,我接受了。”

第230章 飞龙在天

清明后, 春雨初霁,正适合启程。

程潇携着信件,孤身一人再度造访微茫山时, 在山门处迎接他的是如今的儒门大弟子风飘凌。

“师尊近日赴百家论道了, 傍晚才归。”风飘凌知晓他是师尊在魔洲的重要助力, 便向他施礼,“请程先生去停云小筑歇息片刻。”

程潇也的确未做好面见圣人的准备, 闻言长出一口气, 手却反复摩挲衣袍中那封厚厚的信,心想:无涯君可当真为我出了一个大难题。

“圣人长居微茫山, 为何此时离山?”程潇问。

“自天/行君一案案发, 世家僭越圣位权威, 虽说遭到报复,但见师尊无甚行动, 气焰日益猖狂。百家各宗近日都被世家踩在头上,心中不甚痛快,便是借由百家论道的名义, 向师尊表达不满。”风飘凌道。

“圣人向来眼里揉不得沙子, 此时为何一忍再忍?”程潇放下茶盏,十分不解, “以圣人的脾性,哪会容得这些世家势力作乱, 他这是为了……”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