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305章

风飘凌正欲解释,却听有风声传来。

他们皆是抬头一望, 却见白衣圣人随孤鹤飘然而落,振袖拂衣,足履水波如平地, 向湖心小筑掠来。

“若要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世家不过尔尔,吾有何惧?”谢衍的声音从容传来,他一敛儒袍大袖,单手负于身后,大步走入小筑中。

“师尊此行可还顺利?”风飘凌连忙问道。

“世家气焰日盛,而仙门怨声四起。世家以为是在落我的面子,却不过是我纵容着罢了。”谢衍似笑非笑,“若是他们不把握这最后的机会,来我微茫山低头认错,却逼我出手整治,其千年根基,可就不保了。”

谢衍扫了一眼肃立的程潇,见他手中执着一封信,便知道自己要等的消息来了,于是转头道:“飘凌,你暂且退下,我与程先生有要事相商。”

风飘凌对谢衍言听计从,便退下了。

“信。”谢衍没有再多言半分,而是摊开手,显然是急于得知北渊消息。

“在这里。”程潇递过去,谢衍掂了掂,发现信封厚厚,极是鼓囊。

谢衍以为是徒弟给他写了万言长信,甚至还心情颇好地边拆边问:“北渊适逢大变,所幸他赢了下来,哼……那混小子,定是来找我邀功来了。对了,程先生此来之前,那小家伙还说了什么……”

程潇见圣人如此兴致勃勃,却半个字不敢回,低着脑袋装透明。

“这是……什么?”谢衍从信封中拆出了一封长信,还有一本装订成册的账册,随手一翻,却见上面皆用端正的小楷写了账目明细,具体到了何年何月自圣人处得到何种物资。

越是翻阅,谢衍的脸色越是沉如寒水:“他这是什么意思?”

“回圣人,您可以看一眼无涯君给您的信。”程潇不敢自己说。

“……这是,借条?”谢衍打开信件,只见一张票据状的纸张飘下来,他没有先看徒弟一手颜筋柳骨的好字,而是看了那端正楷书书写的票据。

只是一眼,程潇就听到谢衍拂袖一挥,竟是把嶙峋的假山劈出数个窟窿,溅了一地的石沫,他的神情就越发古怪了。

谢衍怒不可遏,把借条与账本掷于桌上,漆黑如潭水的眼眸中,竟然燃烧着灼灼的怒意,厉声道:“混账东西,他和为师谈利息?”

程潇咽了口唾沫,心想他可太苦了,在这对位高权重的师徒中间受夹板气,但还好这是最后一锤子买卖,得忠人之事。

“此行,无涯君还交代我一句话,‘若是圣人撕了信不看,便告诉他,您援助他的物资,十年之内,他会一分不少全数归还’,利息他也是参考了仙门的借贷的市价,保证不让您吃半点亏……”

“十年之内,呵,他说着要还我,却是狡猾得很。”谢衍哪能不懂他内心的那些小九九,冷笑一声道,“就是吃准了,我心疼他因为启明城遭袭一事,不会逼他当下还,尽会窝里横!”

圣人似乎是气的狠了,竟是连“心疼”都不避讳了。

“还有一件事,请圣人恕罪。”程潇原本是拱手而立,此时却于圣人面前,俯首便拜,额头触地,道,“在下本为杂家弟子,当年却因为半魔半仙,险些丧命,幸而得到圣人援手,于魔洲经营商路,为您耳目已有五十年之久,圣人之提携,程潇,此生铭记于心。”

程潇是个典型的商贾,无利不起早,却又有百家学风。他不是个喜欢翻旧账的人,感怀恩情,但他嘴上基本不提,办事却痛快。

谢衍看向他,等待下文。

“无涯君点破我的身份,并且告诉我,从此我不能左右逢源,只能选择一人效力。”程潇顿了顿,额头重重叩地,肃然道,“今日,大抵是我最后一次来仙门了。”

“你选了他?”谢衍似乎没想到,他在魔洲最忠心的属下也能被徒弟给拐跑,一时间心中百味杂陈。“你为我效力五十余年,我亦对你委以重任,今日,你却和我说,你要叛了我,投向他,我待你有何不好?”

“圣人恕罪。”程潇抬起身,眼睛却是坚定的。

“你要跟着他,是他逼迫的,还是你自愿的?”谢衍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生气,反而笑了,“那逆徒,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教你这般魂不守舍,一心一意要替他卖命?”

“无涯君很好,无论是胸襟、人品还是能力,皆是出类拔萃……”程潇见他并不像是要责怪的样子,心想自己赌对了,也笑道,“他不愧是您的弟子,不止是在下,但凡跟着他的魔修,都要没了魂了……”

谢衍看着程潇充满热忱的眼睛,就知道,他是留不下他这个属下了。

“这逆徒,不但用借条来气我,还当着我的面撬走我的属下,是算计着我不会杀你,还得好好地把你送回他身边。”谢衍原先是恼的,此时却叹息一声,笑了,“罢了罢了,你自去吧,你为我办事多年,如今寻到自己真正的去处,我又怎么会拦你。”

谢衍说罢,又转而挑起唇角,伸手抚他的头顶,温文尔雅道:“不过,人我可以放,但是仙门的情报网络,程先生可要全部忘掉。总不能让我赔上个人才,还要教他拿走我辛辛苦苦的布置,白白便宜了那孩子。”

“这是应该的,圣人请。”程潇相信圣人不会出尔反尔,应了一声,然后由着圣人给他施术。

不多时,原先清晰的仙门情报网,在程潇脑中已是一片模糊。除此之外,他倒是没觉得有何异常。

“自九重山归来后,他的情况……可好?”谢衍终于调整了情绪,那封信他一时不肯看,生怕自己气到撕了它。借条与账本他丢到了一边,眼不见心为静,但却又忍不住询问殷无极的消息,显然是丢不开手,“他的伤势重不重,有没有被责难?”

“回圣人的话,在下出城前,城主就闭关了。”程潇也看见了他祭台上的三刀,不但牢牢把控了局面,更是笼络了一城的人心。

“九重山一役后,据说受龙脉影响,城主的筋骨寸寸全断,终而被萧将军一路护佑,回城前,龙脉重塑他一身帝骨,在那一战中,威严赫赫,如耀目日光……不可直视。”

程潇脱离圣人后,称呼不自觉地变了,带上几分敬重道:“后来城主为担负责任,不惜以三刀罪己,安排完城中事务后,决定短暂闭关休养,此时应该还在闭关中——”

他说罢,却未听到圣人的追问,抬眼看去,却见圣人紧紧地握住那未曾阅读的信件边缘,白皙纤长的手指松了又紧。

良久,谢衍缓缓地合起眼,神色又恢复了往日的漠然,谁也不知他神祇一般的面具之后,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我知道了,程先生且回去吧,一路慢行。”

程潇知此生大抵不会再来拜见圣人,向他最后一揖,离去了。

等到小筑彻底清净后,谢衍这才惊觉,他的手腕遏制不住地颤抖着,拿着那一封长信,却迟迟不敢读。

他有一种预感,殷别崖要彻底离开他了。自他在殷别崖的识海中见证过龙脉归属后,这种感觉便如幽魂徘徊不去。

不是地域之远,不是仙魔之别,而是原本密不可分的血肉联系被跌宕的世事生生撕开,如同用寒刀在剖他的肺腑。

他的徒弟,本就宛如他身上落下的一块骨肉,而此时,殷别崖却径直地独立成长了,在师长目不可及的地方,他落地生根,抽出了纤长的枝条,然后,自顾自地开出最漂亮的花。

“真是无用……”谢衍低喃一声,却是握住自己纤瘦的手腕,似乎要遏制住那阵油然而生的恐慌感。

圣人本以为,自己可以一直掌控住殷无极。

但是现实告诉他,他错了。

他轻声自语,“明明是我在逼他成长,怎么,偏偏到狼可以反过来吞噬我的时候,我又感觉不舒服了?”

那是谢衍登圣以来,几乎从未感觉过的威胁。哪怕是面对其余二圣,面对魔尊赤喉,他都未曾有今日这般芒刺在骨的战栗。

“长大了……”谢衍看向那颜筋柳骨的字迹,抬头不再是“师尊”,而是一句标准的“圣人”,字里行间,也不再事无巨细地写一些温柔小事,反倒是锋芒毕露到要跃出纸面。

“飞龙在天……”他叹而笑:“终于有为王的样子了啊。”

第231章 人间情重

圣人不常做梦, 因为他梦到的多是天灾与病厄,是从无情大道中窥见的一鳞半爪。在风调雨顺的流年里,天问先生并不期待窥探未来。

谢衍会做梦, 梦中却是自己一生的遗憾、愧疚与不甘。而他站得太高, 以至于一生之中极不平顺之事都少有。

让他意难平的, 唯有他的远走北渊的徒弟。

那是他多少年辗转反侧,想要挽回补救却屡次失败, 以至于成为最大执念的存在。

初夏之中, 白衣圣人凭栏独坐,衣袂飘飘, 却醉倒于神仙酿中。

小楼下, 清寒竹林也空空。他对坐处, 却有另一盏盛满的酒杯,好似正无望地等待不归的人。

“浮生只合尊前老……”圣人斟酒一杯, 却见一朵雪花落在酒中,怔然片刻,笑了, “雪满长安道啊……”

随着他心境无意识的变动, 微茫山大阵呈现反季节的天象。

竹林这一域,竟是在初夏下了一场冰寒的雪, 让他的来时路以雪覆满,天地一片飞白。

他的神识足以笼罩整座山, 耳畔似乎听见儒门弟子们惊异于五月飞雪,一片喧闹声。

圣人的脊背挺直如竹, 白梅冬雪的孤独本该是永恒的,而他却感觉,此时应当有一人陪在身侧, 在他肩上搭上大氅,笑着唤他“师尊”。

哪怕他门人再多,终究不似某。

没有人可以察觉他的孤独,圣人从不允许。

所以,他可以尽情地在这无人的大雪中饮酒,茂林修竹为伴,梅花作陪,直到他一醉浮生,沉入识海的最深处。

谢衍重新站在了通往识海另一端的深潭之前,片刻后,他走了进去。

在龙脉归属后,殷无极的识海有了庇佑,谢衍已经不能凭借双修后的链接随意穿梭。只有寻到他内心防御的罅隙,他才能前往一探。

谢衍微微抬眸,看向那萦绕着淡红色魔气的水泽。

天边依旧是赤霞,而他抬手,却拢得一寸寒意透骨,好似那永远热烈的火,此时却凝如幽冷的冰,连那血雾弥漫的前方,都森森如坟茔。

“……难过就别自个闷着,偏要装出那若无其事的模样,教人看了,实在不放心。”谢衍了解他的性子,所以微微一叹,拂衣振袖,走入那染着赤霞的水泽之中,看向雾气掩映的深处。

那些水泽中呈现半雾气状的魔气,浸没也不染白裳,反而缠绕在圣人的指尖,如同缠绵温柔的情丝。

而谢衍再看去,比起上次来时,水泽中半露在外的残碑的数量,多了许多。而且那些未刻名姓的石碑上,此时却悄无声息地刻上了名。

谢衍俯下身,将笼罩在碑上的深红魔气拂去,却见一行小字:

“柳云天,生年不详,卒于甲寅二年,其守城之时,战至最后一人,而后赴死同归。其妻白蕊,随夫同往,英勇战死。其妹柳云云,知哥嫂高义,割发从军,后遇敌,死于二八年华……柳家一脉,忠肝义胆,特立此碑,以祭忠魂……”

谢衍抚过那深深的刻痕,心中微微恻然,又去看了另一碑,见上书“启明城十五义士”,并且刻着一串人名,用小篆刻着他们闯入九龙殿,英勇面对大魔,哪怕明知是蚍蜉撼树,还是以性命唤醒城主的事迹。

这里已经不再是殷无极初入魔洲时凝出的荒坟乱岗,那时的他,以为自己最终的归宿就是魔洲籍籍无名的原野。这样的识海,也凝着游荡于他乡的游子最悲恸的恐惧。

而此时,原先荒芜的乱葬岗,却演变成了他心中一座巨大的陵园。碑铭刻在他漫长的时光中,也将跟随到他的尽头。

他见过的人,未曾谋面的人。记住名字的人,从未听过的人……他们都是为他而死的人。他们的魂魄,都沉睡在他的心里。

“修真者最畏惧背负因果,所以每一次的渡劫,都是在不断地舍弃与俗世的关联。有人可以舍弃亲人,舍弃爱侣,甚至连自己的一部分都能舍去。财富、地位、欲望,情爱、等到一切都空空,自有超脱俗世外,不在五行中的潇洒自在……那便是仙。”

谢衍轻叹,沉沉如寒水的目光,此时却漾起一丝涟漪。

“哪有你这样的傻孩子,连与己无关之人的生死都要背在身上,这样的业力,连圣位都背不起。你却还要背负天道的索命,背负龙脉的业火,又给自己揽过这么多条沉甸甸的人命,这是在刻意折磨自己啊……”

见到殷别崖如此心境,本是因为收到借条而产生难言郁闷的圣人,此时那点怒意都消弭殆尽了,只余下绵绵的心痛。

谢衍继续向蒙蒙的雾气中走去,寻找他不知踪迹的徒儿。

不多时,他听到深处传来一阵阵斧凿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刻碑。

树欲静而风不止,水泽外的凤凰花树正嫣然怒放,递来幽香,亦然给谢衍指明了方向。

谢衍拂袖,灵气化为千风,拨开遮掩前方的赤红魔气。

前方,魔气所化水泽已经及腰,却不沾衣。

游弋于水泽的黑龙之气在池下穿梭,却不像是要惩戒入侵者,反而嗅到了主人身上的气息,用龙尾勾了勾白衣圣人的腰侧,又学着那勾着圣人白皙指尖的如丝魔气,在他的手腕间盘了一圈,像是一串黑色的手镯。

“这算什么?”谢衍有些哭笑不得,甚至还伸手抚了一下那缩小的黑龙脑袋,那龙气敏感地抖了抖,啪地甩了他的指尖一尾巴,抽出一道红痕。但很快,它又惊惶起来,像是做错了事儿,顺着他的袖口往儒袍里钻,却被谢衍双指捏住脑袋,又缠回了手腕间,“不要乱跑。”

他终于走到了水泽的中央,看见那七七四十九道铁锁横江,缠住那悬空的棺木,封着里面的天道心魔。

再望向铁锁之下,却又有一片浮出水泽的陆地,那些在水面之上,或是没于其下的碑,一直绵延到了这里。

黑袍的大魔背对着他,跪坐在碑前,身边放着一套刻碑的工具,正在那最大的碑铭前专心致志地雕刻着什么。

他手中拿着凿子,唇上却叼着狼毫笔,沾着浅浅的碎金,用于给那阴刻的经文涂上一层金粉。

显然,他实在是太专注了,连龙脉之气都不忍打搅他,连谢衍抵达识海的消息也没有告知。

谢衍见他心无旁骛,也不打搅,便笼在魔气温软的缠绕中渐渐走近,似乎想去看一看他到底在刻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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