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了这一消息,不少饿极了的百姓皆跑出家门,见到当真登记完了可领一斗米粮,于是越发积极。
但也有人发现,新的户籍之上,他们的城池名字换了,新的名字为“天权”,为北斗七星之四,别名“文曲”。
有见多识广的感叹道:“先是启明星,如今又是天权星……这位南域起家的魔王,野心远不止一城啊。”
而在被接管的城主府中,殷无极需要管的更多了。
“我们不缺魔晶石,但是缺粮食,向百姓购买,既能以购代赈,解决燃眉之急;又能通过做交易,先把信任建立起来。但是,这并不可长久。”殷无极看到城中空空的仓库时,只是一笑。
他也知道府库空虚的原因,大魔将财物搜刮殆尽,通过各种渠道转为了个人囤积,留给他一个空壳般的城主府。
他翻看账本,见各种巧立名目的杂税,几乎看花了眼,这让他皱眉:“连年税赋,却要对外征伐,盘剥的这样厉害,城中民生疲敝,也难怪毫无战意。”
但他又恍然,若是当初蓝岚吃下启明城,通过饮启明城财政的血,补岚苍城的亏,自然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因为,北渊洲尚武,没人会沉下心养民安民,积攒财富,都是“夺”代替“治”,
殷无极一抬头,想寻个人说些事情,却与几个武将眼神对上。
他一思忖,柳清已殁,程潇负责管他的补给,还在启明城安排军需。那些投靠他的大魔,又大多只懂怎么打架,让他麾下武德充沛,却找不出一个能够捋清各种繁杂事务的文臣。
“再帮我贴一个招揽人才的英雄榜,要熟悉城中事务的谋士,什么样的都行……”殷无极顿了顿,才拢起袖,补充,“别用绑的,要以礼相待。”
武将们见城主忙得脚不沾地,自己却闲着,心生愧疚。见城主要做事儿,连忙把胸脯拍的哐哐响,道:“那当然了,我现在就去安排!”
殷无极倚着门框,看向他们蹬蹬跑走的样子,先是一笑,又偏了偏头,心中却寻思:“他们懂我要什么样的谋士么?”
第三日,这几日的大批量登记户籍成效卓然。未能换成“天权城”籍贯的百姓左看右看,见大家都换了,也就不再坚持,纷纷换了。
一时间,城中都在讨论殷无极将“岚苍城”更名“天权城”的含义,见他没有什么报复动作,许多人也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说他“仇不及百姓”。
殷无极却在翻看统计名单,发现城中还有大量没有办法统计到的奴隶,于是招来原本管户籍的小吏询问。
“回王上的话,城里的奴隶分为两种,一种为‘家奴’,另一种为‘军奴’,世代皆是大魔私产,大批量地被困于大魔的领地,非战时做活,战时入军,没有财产,没有自由,更不作为人看待。这样的奴隶在城中是没有记载的,具体有多少人,得去大魔的领地里看。”小吏战战兢兢,“但我们都没有这个权限,前城主也不在意,就不了了之了。”
“你估计有多少人?”殷无极暂时还没有攻入城中的大魔氏族领地,却也不着急,把他们像是待宰的年货似的圈了起来。
“依照每年消耗的粮食,得有个五万以上……”小吏也不敢隐瞒,却又道,“但小的也不知道,在先前的战争里死了多少。”
“是吗?”殷无极又笑了,看似温和,实际上语气却冷,“一座十万人口以上的城市,其中有五万,不算人啊。”
小吏不知他性情,见他神色阴沉,更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殷无极低下头,又去看从前岚苍城属地里的镇村,上面已经标注了萧珩去攻击的三十六所屯兵点,泰半都是变了色,归于殷无极麾下。
“整个城池的属地内呢,这些环绕附近的小城里,有多少是奴籍呢?”
“王上,他们大多都是务农的奴,受派遣当地的大魔管辖……”
“呵。”殷无极冷笑一声,神情莫辨,赤瞳如暗夜里的幽火,“精彩。”
从前的岚苍城属地,人口结构是极为畸形的,是典型的塔状。
主体城池里,半数为奴隶,负责最低端的生产。
在军中,非奴籍的是将官,是从魔洲各地招揽来,专门吃打仗这口饭的魔修。而大量用以消耗的小兵,是大魔私有的奴隶。
在更遥远的村落、田地、矿场内,许多人都是世代为奴,奴隶契纹随着生育而传承,让他们终生也无法逃脱这一禁锢。
殷无极自从入主前龙隐城,将其更名为启明城,便在内战中屠尽所有大魔氏族,废止了启明城的奴隶制度。
在这样的理想国里,启明城已经许久没有提起过“奴隶制”了,而今日,他又一次感受到了这种制度的黑暗之处。
“吸血的蚂蟥。”在小吏恐惧的眼神中,殷无极唇边浮着一丝冰冷的笑意,却是转瞬间抽出长剑,直接劈断了面前的几案,木屑四溅。
“只知盘剥,不思生产的废物,留之何用?”
殷无极按兵不动,直到三日后,新城主继任大典。
原本在城外扎营的大军中,最精英的魔兵被他调集入城,一部分负责维持大典秩序,余下的皆被他安插到了大魔氏族盘踞的内城中,将那一带团团包围。
而城中百姓拿了他的米粮,也换了户籍,对这位出手大方,分毫不扰民的新城主印象很好。他又同步放出了“只向大魔寻仇,百姓何辜”的口风,知道矛头并非对准自己,所以就算有了这样的动作,城中百姓心中也安定。
倘若殷无极能继续保持他的宽仁,他们真心不介意换个城主,能活命就行。
闭门顽抗的大魔不来参加大典,却也不敢擅自动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殷无极在城中收买人心,将包围圈越缩越小。但他们之前没跑掉,此时更是跑不掉。
城主府前的广场足以容纳数千人,如今临时搭起了台子,重兵层层把守着。
殷无极穿着一身黑底金纹的王服,衣料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身形,腰封上绣着金色麒麟纹,足蹬黑色长靴,行止间别有一番威严。而他又拂衣振袖,双手拢起,在秋风萧瑟中徐徐走上高台,居高临下地一瞥。
他平日里看上去挺好接近,但当他真的端出渡劫大魔的威严时,龙的虚影在他背后缭绕,漆黑泛赤,极为华美。
北渊以黑为尊,龙凤图腾、麒麟纹等,皆是高位大魔才可使用的。而如今北渊无尊位,正是礼崩乐坏之际,各地大魔,自然也是动辄称王称霸。
但他们是第一次见到龙脉之气,足以让所有人仰望着他,心生敬畏臣服。
那些执枪肃立的魔兵,在他登台之时,齐齐将枪举高,枪尖束着的一段红绸在风中飘动,他们齐声道:“恭迎吾王!恭迎吾王!恭迎吾王!”
这样排山倒海之势,难道会有人不畏惧吗?
事实证明,是畏惧的。
那些殷无极查抄了城主府后,跑得慢被逮住的大魔双手缚着镣铐,被送上台前时,他们的心中是惊惧的。
他们听闻,当初进攻启明城的魔兵,有四百余人被他直接杀了祭天,那一日的血腥气满溢城郊,断头的声音就没停过,到最后,尸首更是烧了一天一夜,冲天的火光让人生寒。
而他们与仙门叛徒的仇怨,不止启明城一役,更要追溯到他刚入魔洲之时。他们觊觎天生魔体,不知为了杀他,使出过多少肮脏手段。
就在此时,殷无极略略转头,对着被缚着跪于他脚下的大魔们微微一笑,他们手中镣铐的禁制,带着渡劫大魔独有的气息。而他此时更是五指一张,对着他们释放出些许龙气,道:“诸位,风水轮流转,当年你们欺我孤身入魔洲时,可曾想过跪在我脚下的这一天?”
他们神色难堪,道:“无涯君是挟私报复?”
殷无极抬眼,眼皮一撩,却是对他们的猜测报以一笑,傲然道:“蝼蚁之辈,配我起兵报复?”
大魔们不敢抬眼,他们平日里在城中耀武扬威,如今却感觉到数千双眼睛瞪视着他们,薄凉的,幸灾乐祸的,憎恨的,却无一人会为他们讲话。
他们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继而,看见一双黑色的锦靴,衣袂在风中微扬着。
“吾有三件事,诸公请细听。”殷无极负手,赤眸如焰,声音低沉而威严,“自今日起,废止城中蓄养奴隶之制度,交出奴契,释放所有家奴。”
“怎么可能?”有人不屑冷笑,道,“一群家畜也配——”
他的话并未说完,而殷无极的拔剑,却比他的声音更快。
台下千人屏气,万人静听,却见无涯剑剑光一闪,一颗头颅从颈上落下,他的表情定格在了惊惧上。
鲜血飞溅三尺,要他的黑袍也沾染一片暗红。
“我不想听废话,只能直接让他闭嘴。”殷无极看向其他被押着跪倒在地的大魔,却又歪了歪头,笑道,“诸公呢?考虑的如何了?”
不似他当日入城时的端肃沉稳,今日的他,竟是会笑着杀人,让敌人的血绽放出诡异而艳绝的花朵。
“三息间不答,我便去问下一个。”殷无极俯下身,温文尔雅地用剑尖划过大魔的脸颊,血狱滔滔的眼,刻着彻骨的疯,“罢了,不必作答,你们的脑袋我都已经预定了,用来祭我启明城的冤魂。”
在这样狠戾的煞气中,殷无极笑着扬起剑,那人的头颅斜飞出去,滚下台,被万人践踏。
手起,剑落。万军欢呼。
为他征伐至此的魔兵,所为不过“复仇”二字,今日的引刀一快,为的是他们的以血还血。
殷无极压根没打算征求这些大魔的意见,自顾自地道:“第二件事,你们过往依靠盘剥、重税、抢掠而积攒至今的家财,充归公有,服务于城中建设。其中部分,用以抚恤民众,赎清罪过。”
听闻此言,那些本是来观看典礼的魔洲百姓愣住了,继而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狂欢声。
他们没听错吧?这位令人敬仰的王,竟然想要把这些大魔的资财分给他们?
“盘剥万民,罪业累累,理应杀之而后快。”殷无极再引刀,鲜血喷溅。
那本该是人上之人的大魔,在遇到境界碾压自己的更高位时,孱弱的像是被碾在脚下的蝼蚁,屈辱而不堪:“不过成王败寇,我们——”
“说得对,我为王,尔等为丧家之犬,有什么问题吗?”殷无极看着那些被欺凌过,压迫过的百姓看着他手中的剑,眼中流露出痛快的光,便知道这些人曾经怎样盘踞于此,做尽了一切恶事。“成则生,败,则死,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尔等竟然不懂?”
“……”
盘踞于北渊洲肌体上的大魔,与他从来不是友,他们的矛盾,也不存在任何化解的可能性。
他想要让北渊洲重生,就必须,屠尽天下恶龙。
“不破不立。”殷无极的脸上并无嗜血之意,甚至没有复仇的痛快,他平静地踱步,走过那些横七竖八的尸首,剑尖仍在滴血,“今日的第三件事,要借你们的命一用,血债,自是以血来赎。”
“诸公!黄泉道,一路慢行!”
第239章 陋室对答
“王, 您看,这个怎么样?”武将像是拎小鸡一样,把瘦弱的读书人提溜到殷无极面前, “他说他是读过书的, 能写千字以上的文章, 还能给母鸡接生,帮不孕不育的猪下崽。”
“……我要的是谋士。”殷无极按了按眉心, 看着那像小鸡仔一样被提来提去, 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的书生,一眼便知这并非他想要的人。
见书生沮丧, 殷无极叹息一声:“识文断字的人才我也需要, 如果你愿意, 去找斐进,通过基本的测试后, 就能留在城主府做个文书。”
“为王上办事,我义不容辞。”读书人也清楚自己半瓶子水晃荡,当个文书就很不错了, 于是千恩万谢地走了。
殷无极面试了一上午, 结果半个人才也没捞到。真有本事的谋士,心中自有几分孤傲在, 哪里会是一张榜就会主动前来的?
而那门神似的大汉挠了挠后脑,没想到招个谋士都这么难, 在他眼里,会认字的都差不多。他道:“我找了三四十个, 感觉还不错。您都给否了,这些人都不能用?”
“不能用。”殷无极展开一本折子,叹道, “别说策对,连账面都看不懂,仅停留在‘会识文断字’而已,无法协助我处理事务。”
殷无极看着书桌上堆积成山的折子,难得沮丧了一番。
城中事务繁杂,光靠他一个人是处理不完的,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所以,他要找一个文化水平极高,且有组织能力的优秀文臣替他分担,否则只会成日困在书房里。
城中民心收复大半,他正在以非暴力的办法稳步蚕食城中大魔的势力,避免出现当初启明城内乱时的情况。目前为止,还在顽固抵抗的大魔不多,但手中还握有约两万的奴隶为盾,就算是围了,也是个烫手的山芋。
如今的他,虽然拿下了城池,但外患甚多,他没有多余的钱和人力处理一场内乱,就算要打,也必须保证速胜,不能被拖进消耗战里。
“得转变思路,自己去看一看。”殷无极合上折子,想起了之前与赴九重天的大魔们聊天时,听他们无意提及的一个人。
禅让当时说,他们在酒馆里碰到了一个病书生,是他的慷慨陈词,最终推动了他们赴九重天。
当初,大魔们提的模糊,殷无极也就没有多问,只以为是路见不平而已。如今见过一批水平稀烂的,他又想起了这件事。能够说动那么多大魔的,至少腹中才华会比这些半吊子强得多。
正巧,禅让也是随他至此的大魔,又因为曾修佛法,对普度众生有着很大执着,如今在城中庙宇帮忙施粥,刚好可以一问。
说去就去,殷无极换了一身黑色的宽袍儒衫,戴上斗笠,溜出了城主府。
至庙前时,已是午后,来领粥食的队伍已经散去了,禅让就歇在庙宇前。武僧平日里金刚怒目,此时却是面带仁慈,给围在他周边的小孩发糖块。
见殷无极来此,禅让迎上,微笑问他:“城主也是出来走走的?”
“有个人向你打听。”殷无极略略一抬斗笠,绯色的眸中流动波光,沉声道,“你曾经提过,在前岚苍城的酒馆中,遇到过一个仗义执言的书生,他的特征是什么?”
禅让想了想:“青衣,坐着轮椅,一身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