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极记下,然后又道:“还有别的特征吗?”
禅让:“愤世嫉俗算不算?”
殷无极失笑:“算的。”
“城主现在身边缺少可用谋士,我等武人,打架擅长,出谋划策却是不行的。”禅让道,“城主的确是该去见一见他,若非那书生说了一句‘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我们怕是还在犹豫不决。如此想来,万事万物皆有缘法,他的一句话,最终促使我们上重天,解了城主之困,你们之间到底是有因果的。”
殷无极倒是第一次听他详说当日的情形,眼睫一颤,似乎是为那一句“抱薪者”而动容。
禅让微笑而立,念了一声佛偈:“阿弥陀佛,殷施主走了最难的一条路,渡魔者,万不可被魔性吞噬,让怀中薪柴也点燃自己。”
“多谢告诫。”殷无极的心中隐隐有着极为玄妙的感觉,他同样回了一礼,微微笑道,“既有因果,我会去见他。我有预感,我会和他很投缘的。”
说罢,他又问了禅让当初去的酒家地址。
酒家在城东,门还开着,近日里生意不错。因为殷无极下令不准扰民,城中的商业大多都恢复了往日水平。
见城主白龙鱼服,亲自垂问,掌柜诚惶诚恐,将自个的老顾客卖的极快,热情笑道:“青衣,坐着轮椅,您说的是陆先生吧,他就住在这附近,往东走,边上那一排棚屋里,右数第三家便是了。”
住在棚屋?殷无极闻言,不动声色,又问道:“这位陆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掌柜想了想,道:“是个脾气古怪的病书生,长的有点俊俏,识几个字罢了。但他年纪轻轻就残疾,还好酒如命,见他时皆是一副醉态,没什么姑娘看得上他。”
年轻的大魔也不反驳,但他心中知道,以禅让转达给他的那一席话,他绝非一名寻常书生。而市井小民眼中没有天下大局,只有柴米油盐,纵然满腹经纶,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识几个字的穷酸书生罢了。
“这位陆先生,平日最爱你家哪种酒?尽数沽来。”既然打定主意拜访,殷无极自然不可能空手上门,于是沽了酒,放入袖里乾坤,循着掌柜给的地址,寻找那位闻名却未见面的病书生。
待到找到那位陆先生的家,殷无极打量了一下这陋室,叹息一声。
屋顶上的茅草不翼而飞,交错搭起的木板破了个大洞,漏水漏风,整个棚屋外蒙着蛛网与灰尘,只能堪堪说能住人,倘若外力一推,指不定就倒了。
殷无极收敛思绪,轻轻扣响门板,声音低沉,道:“请问,此间主人,陆先生在吗?”
良久,屋里传来一声冷漠而倦懒的声音,道:“不在。”
殷无极失笑,悠然道:“那陆先生几时归?”
那人不耐烦道:“不归。”
殷无极唇瓣又浮起一丝笑,自报家门道:“吾为南域之王,渡劫期魔修殷无极,虚领启明城与天权城城主,今携好酒佳肴,欲拜访贤人隐士陆先生,若是陆先生归来,请足下传达,我欲请先生出山辅佐,助我霸业。”
那声音又冷笑,鄙夷道:“什么贤人隐士,那不过是个残废,不名一文,百无一用。城主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必来陆某这蓬门陋室,就不嫌污了眼?”
只是隔门一对,殷无极品出他只言片语里的旁征博引,只是他过分自厌自贬,话语中防备心很强,但在得知他的身份后,态度却有了一些微妙的转变,转而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他是听过自己的,而且并不厌恶,反倒愿意暗地里助他一把,这是个很好的信号。
殷无极现在求贤若渴,面对于自己有恩,且可能是个大贤的书生,他显得极为有耐心,垂衣拱手,等在门外,笑道:“上古有诗豪,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此间有贤人隐居,何陋之有?”
“圣人弟子莫要说笑,陆机乃草野籍籍无名者,沦落市井酒肆,以字画卖酒钱,当不得‘贤人’之名。”那书生又淡淡道,“如今北渊魔洲,天下谁人不识南域殷无极?肯为龙脉之主效力者,比机之名声更盛者,数不胜数,何必在意某这残废无用之人,请回吧。”
“《韩非子》有云,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孟亚圣亦有云,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殷无极哪怕被冷待于门外,也不着急,反倒微微一笑,扬声道,“名声大又如何,谁又不是起于草野?君今大隐隐于市,我亦发于山岭之中,矿田之下,有道是,‘英雄不问出处’,我到底是何种人,陆先生何必急于下定论?还请一见。”
“殿下之辩才,倒是教机也甘拜下风了。”陆机似乎是笑了,很短促,声音却又很快归于淡漠。“想来,殿下是因为机曾对一众大魔仗义执言,才心生感激,寻至此处吧。如此,您便是想错了,陆某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没什么可助殿下,请自去吧。”
陆机的态度如金铁冷硬,甚至把他的来意都猜到,机敏至极,哪里是殷无极三言两语便能说服的?
虽然书生言语之间的推拒之意十分明显,殷无极却不是知难而退的类型。
他感觉到一股不知来由的忧愤。曾为儒家门人的他,最能体会到那腹中诗书万卷,却穷途当哭的痛苦。
“陆先生的屋顶破了。”殷无极顿了一顿,不再端着腔调,说那些大义凛然的言辞,反倒用一种闲聊的口吻道。
“……”陆机沉默半晌,似乎是未曾料到,他的思维跳跃性这么大。
“我帮陆先生修屋顶吧,这是我的长项。”殷无极后退两步,看了这摇摇欲坠的房子,目测一番。“陆先生既然不愿一见,我也不强求。但这棚顶漏雨,魔洲中部又气候不好,若逢连夜雨,身体会酸痛难熬,还是修上一修吧。”
“……不劳烦殿下。”
“不麻烦,很快就好。”殷无极笑了,“我早年师从……”
他一顿,不欲细说,“……总之,有人按着我的头读杜诗,在读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时,我便暗暗发誓,若我习得机工之巧,定要为寒士兴修楼宇,为他们遮风挡雨;若我有权势财富,定要修桥补路,让天下成为一体。”
他身为炼器大宗师,又曾游学墨家,他对于机工之术精研至深,于是也不介意棚屋简陋,伸手一摸,便知其结构哪里有问题。
他只是一振袖,便从袖里乾坤取出钉锤,他的材料皆是极为昂贵,如今他以魔气飞速打磨这些价值连城的材料,却毫不吝惜。
他知道屋顶不能承压,便运起魔气浮在空中,也不去窥看屋内,一边捋起袖子为他修筑房顶。
陆机显然是没想到他还能来这出,噎了半天,只是绷着声音,冷冷道:“沉迷机工之要,殿下当真是儒者吗?圣人儒道大成,难道未曾责你偏废……”
他言必提圣人,甚至还数次唤他“圣人弟子”,而非“前圣人弟子”,这让殷无极心情大好。
他一边修筑,一边与他闲谈:“圣人责我偏废?当然不会,教学之道,当然是因材施教。”他又扬眉,神采飞扬地道,“我有墨学之能,甚至比墨家宗主还要强上半分,他只会骄傲,哪会责备?”
棚屋内依旧一片阴暗,唯有一缕光漏了进去,连同他的声音。
陆机仍然不答。
殷无极算是明白了,这书生嘴上冷漠毒舌,实际上对圣人甚是推崇,连带着对于“圣人弟子”没有抵抗力。
但陆机心中有结,不愿见他,大抵不是他的问题,而是难以面对残废的自己。
殷无极动手很快,哪怕故意拖延时间,也在半刻内修好了。
棚屋虽然破旧,但那腐坏漏雨的洞被补齐,殷无极甚至在补的时候,在顶上装了一盏精巧的明珠夜灯,光线很柔和,极是适合看书。
“陆先生今日不见我,那我明日此时再来拜访。”欲速则不达,殷无极知道今日到这里便可以了,要留给他足够的时间深思。
今日之拜访,并非毫无收获,他知道了对方的名字“陆机”。
五洲十三岛的能人异士何其多,他虽然今日之前未曾听过他的名,但今日之后,他便会去了解了。
不过一次隔门对答,让殷无极确信,这书生完全对他的胃口,他势在必得。
“殿下,我的拒绝不够明显吗?”陆机的声音骤然快了几分,看似冰冷刻薄,殷无极却听出了几分失措来。
“都说了,我不出山,请殿下另寻高明。您若是觉得,学上古刘玄德三顾茅庐便能逼我出山,便是想错了——”
“三顾?”殷无极掸了掸身上的灰,墨发与儒袍在风中微微飘扬,闻言笑了,“那怎么够,若是陆先生不肯出,别说三顾,十顾都顾得。”
“……”
“陆先生,酒与菜肴我放在门外了,明天见。”
第240章 礼贤下士
次日未时, 殷无极如约而至。
他今日来的匆忙,只卸了轻甲,战袍却未来得及换, 衣袂上还有斑斑血迹, 行走之间颇有杀戮后的沉肃凛冽。
如此这般, 是因为上午他率精兵速攻城中大魔驻地,与他们短暂地碰了一碰。
大魔们虽然一触即溃, 吐出大半蚕食地盘, 却也狗急跳墙,看准了他不欲残杀民众, 便妄图挟奴自重, 甚至迫他带兵退出已握在手中的天权城。
第一次试探进攻, 宣告失败。
“陆先生,在吗?”殷无极心中烦躁, 但敲门时亦然非常轻,怕一时手重,把蓬门陋室推倒了。
他先等了一等, 没见回应, 又运起魔气,察觉屋中无人, 才颇有些怅然地叹气。
人不在,但事未成, 殷无极不能走。
今天已经迟了片刻,若是现在离去, 就显得他心不够诚,又哪能请到谋士出山呢?
难言的疲惫涌上来,殷无极倚靠在门口歇了片刻, 又见左右无人,便屈膝坐下,倚靠在墙边静静等人。兴许是太累了,等了一阵,他竟然睡着了。
魔洲中部昼短夜长,从未时至亥时,黄昏的光芒早早就散去,星月满天。
轮椅的声音在错落的石板路上响起,有些颠簸,孤寂的街道上,一片青色的影子掠过,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寥落。
陆机在早晨得知城中打了起来,便知道,今日殷无极大抵是来不了的。他在家中等了一等,不见人来,便出门沽酒,顺便探听情报。
在得知殷无极换回百名奴隶安置治疗后,陆机着实在原地怔了许久。
这是个赔本生意吗?当然是的。
他突袭的时机选在清晨,正是戒备最松散时,虽有些许折损,但也成功擒下一名官居前岚苍城高位的大魔。只要捏着他为筹码,可以让其他顽固抵抗者泄气。
可在对方蛮横提出,若是不交出该大魔,隔一个时辰,便屠杀百名自家奴隶时,殷无极犹豫了。
乍一看,这交易极为无理。
奴隶为大魔私有,他们只是将屠刀对准自家财产,如果将自家有生力量全杀了,对殷无极来说,该拍手称快才是。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雪亮的刀锋架在那些奴隶的脖子上时,殷无极同意了交换。
在城中还未立稳脚跟,殷无极就在初次对抗前城主势力时吃了败仗,这本该对他的统治造成极大打击。
但是,在此战稍歇后,消息却如一阵风传遍了城内,人人皆是惊掉了下巴,感叹“百名奴隶的命,竟然比一名大魔的价格更高昂”“城主莫不是疯了吧”“本以为是那群老家伙自毁,谁知这真是城主的软肋”……
城中普通魔修、平民百姓谈着谈着,却无人轻蔑嘲讽他初战的失败,而是不自觉地落下热泪。
他们看到城主派人将那些被换回的奴隶送去妥善安置,为他们治疗累累的伤痕,明明是无言的一幕,但那些逃出生天的奴隶却是泪流满面,朝着城主离开的方向拼命磕头,以至于磕出了血。
他们想起自己的命运。就算不是奴籍又如何,在北渊洲的世道里,弱者的命比蝼蚁更轻贱,他们早就习惯了在大魔争斗的倾轧下,如何逃跑,如何求饶,如何忍辱负重地过日子,有点才能的,就拼命去修炼,试图脱离最卑微的那个阶层,为此不惜代价。
他们习惯了,麻木了,甚至觉得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
直到他们眼中高高在上的渡劫殿下,用行动告诉了他们,这是错的。
“这以一换百,换来了民心啊。”神机书生坐在酒馆中,听着市井中此起彼伏的抽泣声,看着那些高矮胖瘦不一的魔修,一张张哭的极丑的脸,难得对谁如此盛赞。
在满城的风雨中,他们讨论的对象,却在众多纷乱中隐去了。据说,他并没有返回城主府,连他的手下都未找到他。
陆机行于月光下,凝神一看,却见自家门口,有一人抱剑而坐,好似已经等了许久。
轮椅再靠近,陆机看见殷无极阖着眸,似是睡得沉了。大魔的战袍上血迹斑斑,寒露点点,长发凌乱地垂于身前,脸上的血还未完全拭净,让他本就过分出众的容色,多了几分血腥妖冶。
听到轮椅动静接近,他敏锐地抬起眸,眼中是一片赤色的火。热烈而澄澈。
“总算等到陆先生。”殷无极见他逆着月光,身影瘦削,铮然一副傲骨,于是笑了。
殷无极立即径直站起身,从容拍了拍衣上尘土,向他一揖,道:“闻名不如见面,在下殷无极,字别崖,号无涯君。”
他在魔洲,一般只说自己的名姓,从未介绍自己的字与号。
这一生,也唯有师尊会唤他的字,其他人大多都唤他的号或是身份,他也好久未捡起仙门的礼节了。
但殷无极从风雨楼处拿到情报,神机书生陆机,曾是仙门中人,生于世家大族,自然有几分繁文缛节,有些时候,拉进距离还得投其所好。
“陆机,字,平遥。”陆机朝他扬扬下颌,面上虽然还是冷漠刻薄,但到底是正眼瞧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