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316章

“药王说笑。”白衣圣人旋身,见到那灰衣鹤发的老人, 立即迎上去, 他的语气颇有几分随意,显然是与对方相熟至极了。“从不出门的药痴居然给我来信, 说要来微茫山拜访,我当然是要来亲自看上一看。”

平日虽不走动, 但他们的友谊,从谢衍还是天问先生时就开始了。

决明子也知道, 以天问先生之妥帖,便是以为事有反常,担忧他是以这样的形式向他求助。虽然没有明说, 但决明子领他这份关切之情。

“哈哈,圣人以为,我药王谷出事了?”

“我一路走来,宗门事务有条不紊,弟子温和孝顺,看上去是没有的。”谢衍也不否定,只是拂袖,走到决明子身边,“药王有事寻我?”

“这事儿,想来还与圣人有几分关系,老夫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告知圣人。”决明子引着他走向待客正殿,道,“实不相瞒,有人天下张榜,求医问药,那信也是辗转送到了老夫这里,老夫的确对这样的病例感兴趣,但……”

“药王有所顾忌?”谢衍接过他递来的一封信,光是看到那一手字,便是怔住了,登时明白了他在顾忌什么。

“是你那叛师弟子,无涯君啊。”决明子长叹,“他在信中问老夫,他有一友人,因为由仙入魔,经脉堵塞,如今不良于行,问老夫是否能出手相助。”

谢衍翻看信件,道:“如今北渊尊位之争,已进入三足鼎立时代,战乱频频,医药手段却没有长足的发展,他这是要用大义来诱你入魔洲,那里有足够的病例,让你药王施药救人的手段能够得到最好的发挥。”

决明子道:“坦白说来,老夫是很动心的,因为老夫心境迟迟不破,大抵是徒有治病救人的非常手段,却无悬壶济世之实践,如今的北渊洲,刚好适合老夫。”

决明子既为药痴,便是除了医药之外,什么也不关注。对他而言,仙与魔不过是道统纷争,他不在乎。

但决明子也知,身在仙门,又为一宗之长,到底还是要顾忌着的。虽然他的弟子都与他一样与世无争,但师长去魔洲治病救魔了,极是容易被怀疑投敌,在仙门会待不下去的。

而圣人谢衍是仙门之主,这邀他之人又是他的前亲传弟子,怎么看都该把这个皮球踢给他。

他想的美滋滋:谢衍点了头,他就去;谢衍不点头,也只能对无涯君说声抱歉了。

“这是来算计我了。”谢衍失笑,大抵猜出了徒弟和老友的心思,道,“他暗地里给你写信,你若拒绝,且不上报,他也亏不到哪里去。若是上报,我首肯了,你得了历练的机会,他得了药王相助,双赢。若我不同意,又不能拿远在北渊的他怎么样,顶多是暗地里骂他两句,不疼也不痒。”

而他这位老友更是狡猾,知道他家别崖哪怕是离去,也在圣人心中占有最特殊的位置,他的请求,谢衍总是会多考虑几分。

何况,如今仙魔并非在战争状态,也无实际冲突,只要谨慎着些,去魔洲历练不会引起太大的争议。

“那圣人同意了?”决明子看着他,问。

“北渊黎民百姓,与仙门子民并无两样,都是人。你若想去,不要以药王身份,也不要带弟子,自己处理好宗门事务,然后推说闭关参悟……”谢衍顿了顿,习惯性地帮他计划起了瞒天过海的方式,“更名换姓,最好改换容貌,起个魔洲的号,这些你去找他,应该会帮你安排好。”

“老友啊,老夫总觉得,你好像很熟练的样子。”

“错觉。”谢衍面不改色,“吾修儒道,匡扶的是天下秩序,渡的是万物苍生,又不必亲自更名换姓去治病救人。”

“……”天问先生的嘴,骗人的鬼,他才不信。

谢衍随他边走边谈,耳畔唯有鸟鸣啾啾,此时他看向繁花,却负手而叹,“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这漫长的战乱纷争,能够少流些血,也是功德。”

“圣人与无涯君,当真没有私下联系?”决明子宅久了,对于外界一概不关心,变得也是最少的,尤其是这直肠子的性子。“那孩子吃了不少苦吧,圣人就一点也不在乎?”

“信写给你,又不是写给我。”谢衍心中有气,冷笑一声,“那小崽子,翅膀硬了,觉得我为仙门之主,他不能与我来往过密,现在连个音讯都没。”

他虽未确认,但也是模糊地回答了一点“他与殷无极并非毫无联系”。

这让决明子不禁想起从前。他们这些谢衍早年的老友,都是见过天问先生去哪里都带着小拖油瓶的时光的,合欢宫主芳华夫人甚至还被他砸过场,可谢衍护的紧,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谢衍对他,那是宠成了眼珠子,天材地宝流水似的喂给他,还带着他去见修真界的各种大能修士,早早就把他领进了仙门最高的圈子里。

到后来,圣人虽说情感淡泊,但殷无极作为儒门首徒的地位从未动摇,该有的也从来没短过,若说谢衍是自愿逐他出的师门,那肯定是假的。

在殷无极离去后,他们这些老友虽然寻着机会去找圣人饮酒清谈,也未曾见到他有什么失控举动。他这样冷静自持的人,乱云飞渡仍从容,泰山崩也能不形于色,哪会有人能让他失控呢?

但他们就是觉得,圣人有些地方不太一样了,他变得更加寡情,更加冰冷,像是毫无瑕疵的玉雕。

他属于人的一面,随着一个人的远走他乡,被全然剥离了。

而如今,决明子看着他唇边带着恼的笑意,还有他举手投足间从容的风度,又觉得圣人不再只是圣人,而是看开了什么,变得更自在了。

路已经走到尽头,远处便是山间的夕阳了,他们站在山崖边,看向染上霞光的云海。

谢衍问道:“吾友,你此去北渊洲,求的是什么?”

决明子抚着胡须,笑道:“医者是很简单的啊,我们图的,不就是入世救人吗?”

*

从流离谷入北渊的车队,在圣人的默许下,已经很成规模。

“久不来北渊洲,上一回,大概还是六七百年前了……”老人坐在车的一角,把自己的修为压低至筑基,自言自语道,“时过境迁,也不知这片被遗忘的土地,现在成了什么模样?”

“墨学之法,在仙门已经没有进益,若是在如今三足鼎立的北渊……”一个胆大妄为的墨宗弟子爬上车辆,摆弄着手中的机关甲,眼中似有狂热的光,“听说,战争之器,唯有在魔洲才能找到归宿。”

“我不去,我不想去……”有个年逾五十的书生打着哆嗦,手中捧着一本志怪画册,然后仰头看向带他来的男人,战战兢兢地问道,“若我去讲述自己的经历,提供有关乌国的线索,你会给我很多钱?”

“会的,只要你事无巨细,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就赠你足以富足一生的财产。”年轻的商队首领腰间别着猎刀,悠悠然地笑着。“当然,我们那儿也是个富庶的城池,若是你不愿回到中洲,也可以定居在那里,保你晚年无忧。”

车队颠簸过长路,来到启明城前。

那商队的首领位高权重,守门的城防兵并不拦他,很快就进了城。

刚一进城,那墨宗弟子就立即从车上站了起来,环顾四周新奇的景色,满是追慕与狂热,他道:“果然,唯有那位殿下才是墨家之术的巅峰!”

那书生本以为自己会被带到一个十分原始的地方,此时一看,四处虽说建筑风格粗犷,但又有着独特的异域豪放气息,市井中的烟火气也并不弱,可见其繁华热闹。

他早年忽逢大变,家中已经无人,年逾五十还是光棍一个,此时被这名为程潇的男人寻到,带到传说中十分可怕的魔洲,已经抱了搏一搏的死志,但情况,却比他想的好许多。

“到了,前面便是城主府。”程潇先是请药王下车,本想搀扶,但那老头儿的身手轻灵敏捷,一眨眼就溜了下来,让他颇有些哭笑不得。

屋顶上已经有人等了许久,见程潇的车辆来了,少年刺客便如一只鹰隼,轻巧地落在地上,银灰色的眼眸锁住了书生。

“这便是那乌国疑案中,还活着的唯一证人?”

“是啊,将夜大人,您轻拿轻放着点,我可是答应了要把人家送回去的。”程潇指了指,笑嘻嘻地道。

“谢谢。”将夜似乎已经等这一日等了很久,他先往前走了两步,又侧了侧头,别扭地道,“也帮我谢谢他。”

程潇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笑了:“找这人可费劲了,又是在仙门地界,他也是暗地里找了十年才找到,这感谢,您得当面说。”

他们一行进了城主府,却听见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

“凤楼主,我也快十年不回启明城了,你见我第一件事,就是用水袖砸我啊?”

“这不是横扫魔洲东部的萧将军吗,终于想起来回城见王上了啊。”凤流霜平日里是高冷如冰霜的模样,一见萧珩,便是柳眉倒竖,颇有些鲜活的气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啊?”

“话不可以乱说,我可没想叛变。”萧珩一身银甲红袍,行止间充满了铁与血的风度,但他一张嘴,还是熟悉的不把门,“现在不用在情报的最后骂我,改当面骂了啊?我说凤楼主,赔礼都给你带了,行行好,消消气,嗯?”

萧珩随手一抛,便把一盒魔洲东部的妆品丢给她,道:“凤楼主,这个胭脂的颜色适合你,多谢你的情报啊。”

“……”凤流霜握住胭脂,然后看着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就去见殷无极了。

程潇迎上来,笑道:“凤楼主,王是何时归城的?”

凤流霜恢复了原来的冷静表情,对他见礼,道:“王是昨日归城的,今日是启明城城庆,所以特意召回了大家。当然,前线的大军未动,我们也在时刻紧盯,一有动静,就会立即示警……”

程潇无奈地听着,凤流霜是个极有事业心的女子,思维缜密细致,炉鼎体质又修炼快速,如今也有合体修为了。

然后,程潇又颇为尊敬地侧身,向她介绍道:“这位前辈是一位医修大家,如今愿意出山,王上专门吩咐我前往相迎。”

“那小不点呢?”决明子对一切繁文缛节都不在乎,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问道,“把我请来看病,人得来见我一下吧。”

“呃,小不点?”程潇的脸色有点僵,问道,“前辈是指……”

“殷无极那小娃娃,现在得多高了?”

“……”

第244章 十年一晌

决明子话音刚落, 内室便传来几人的脚步声。

“前辈远道而来,晚辈自该倒履相迎。”来者的声音低沉悦耳,隐有一种从容风度, “不过晚辈也刚至启明城不久, 琐事缠身, 未能去城外迎接前辈,实在是大大的怠慢。”

甫一听闻, 室内鸦雀无声, 众人皆面色整肃,向那人将至的方向垂手而立。

鹤发灰袍的药王循声望去, 却见有一人的身影掠过屏风, 袍角翻飞, 身形颀长如松柏,映出他孤傲的影。

不过片刻, 那黑袍赤瞳的大魔便走到众人面前,先是抬手示意众人不拜,再含着笑望向决明子, 浅浅施了一礼, 道:“百余年不见了,前辈还是矍铄硬朗。”

“文绉绉的, 这些劳什子礼节,尽学你师父。”决明子拎着药壶, 似乎很是不耐他的问道,“老头子被你千里迢迢的诳来, 病人呢?”

“前辈莫要着急,我待会带您去见。”殷无极听他提起师父时,眼睫一颤, 但是唇角浅浅的笑意未变,转而向在场的属下们介绍道,“这位是鬼医杜衡,我请来的医中圣手,万万不可怠慢。”

决明子捋着白胡子,心想:“杜衡,也是一味中药,这个假名倒是不错,有点他们儒门的风格。”

随即,小老头儿又绕了一圈,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殷无极,看上去颇为兴致勃勃。殷无极一笑,便也展开广袖,十分坦然地随他看。

决明子是师尊忘年友,当年也是看着他长大的。自他少年时起,药王决明子就是这么一副老顽童模样,除却爱折腾了些,对他也是不错。当年他赴仙门大会时,那些隐逸的大能修士也未曾出席,因此当他入魔洲后,就再也未见过当年人。

“你小子,长高了不少。”决明子的眼光毒,光是一打量,便知道殷无极的身体也有隐伤,全靠他魔气强横,撑着罢了。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道,“来来来,手伸出来 ,给老夫探探脉。”

“我没事……”殷无极怔了一下,立即意识到了什么,本能地把手往后一缩,向后倒退两步,想要躲开这位前辈毒辣的医者眼光。

“你们几个,上去按住他,捋开他的袖子。”决明子做事直来直去,见他讳疾忌医,立即跳起脚来,指使道,“为你们的王好,就给我上!这小屁孩,仗着自己年轻又魔气强,有伤也不调养,按住他——”

本该严肃的见面一下子鸡飞狗跳。

萧珩和赫连景随着他进的门,听了决明子一言,两名武将迅速对视,然后默契地一左一右架住了他们向来威严的王。萧珩修为仅次于殷无极,被他从背后制住,摁在椅子上,殷无极竟一时也没法挣脱,眼睁睁地看见将军钳住他的手腕,捋开袖子,恭恭敬敬地交给了大医。

“萧重明,你——”

“老实点,王上,不要讳疾忌医。”萧珩摁着他的肩膀,不许他站起来,咧嘴一笑,“得了吧,你乱来的程度,在场的谁不明白?”

“……你体内的力量也太驳杂了,容纳龙脉之气,简直是找死行为。”决明子,如今已是鬼医杜衡了,他皱着眉,骂骂咧咧道,“骨头碎过一遍?什么时候的事情,长好了是长好了,隐伤就这样留着?还有你这经脉,怎么还受了伤,什么玩意儿?老夫最烦你们年轻人,不懂爱护自己的身体,以后要吃大亏的——”

殷无极抿着唇,他不是很想让决明子治,是因为对方是圣人的挚友。他一探脉,师尊转头就明白他的身体情况了。

“能治么,前辈?”萧珩才不管他心里的弯弯绕,直截了当地问。

“药不能停。”决明子摊开纸笔,一顿鬼画符式的狂草,然后拍在了赫连景面前,命令道,“去给他抓药,一日两次药汤,先调养经脉。先养好了,老夫才能替他治疗隐伤。”

“鬼医前辈,这字迹……”赫连景看了一眼,就开始怀疑自己不识字。要知道,大医的字迹从来都是让人辨认不清的。

“我来吧。”凤流霜上前一步,从赫连景的手中接过药方,风雨楼常年研究情报,对于辨认笔迹颇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她又是最聪明心细的女人,大概看了一看,又询问两句,向鬼医确定了药方无误后,道,“王每日需要用的药,我来操办,只不过有几味比较难找……”

如今已是启明城代城主的赫连景立即道:“如有什么缺少的药材,我想办法。”

一身墨绿色猎装的程潇也笑道:“凤楼主,我也可从商路上寻。”然后他又看向萧珩,“看着王上吃药的事情,可要拜托萧将军了。”

“那是自然。”萧珩又撑着椅背,低头对殷无极笑道,“主君莫要任性,你是小孩儿吗,还怕吃药。”

“我没事,我也不怕吃药。”殷无极先是反驳一句,又从决明子那里收回手,无奈道,“你们几个,小题大做了。我请前辈来城中,是为了给陆先生看腿……”

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场合,殷无极并不常摆架子,与他的臣说话比较随意。而他的几名近臣素来与他没大没小,以萧珩为首,直接带坏了一批人,将夜更是时不时地与他切磋一番,唯有陆机不怎么犯上,反倒是一心扑在工作上,搞得殷无极都有种自己在压榨他的错觉,又因为他是文职,总是多纵着几分。

决明子双手拄着杖,再度打量起如今的殷无极。

他活得太久了,又避世山谷之中,一心研究医药之学,所以向来没什么时间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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