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殷无极只下了一条简短的命令,将士们便极为痛快地把那木板车上堆积成山的奴契,尽数投入黑火之中,一瞬间烧为灰烬。
殷无极的魔气远强于当初定下奴隶契约的大魔们,他的天生火足以焚灭一切,这些不知所谓的术法,也不在话下。
熊熊的烈火,直烧的满城映赤,也照亮了所有人的面容。
漫天飞舞的灰烬,像是一场纷纷扬扬的雪,宣告了新时代的到来。
街头巷尾挤满了欢呼的奴隶们,他们有的脱了上衣,有的撩起裤腿,看着那自降生起便如影随形的奴隶烙印渐渐变淡消失,脸上露出欣喜若狂的笑容。
没有人催促,那些走出大魔领地的奴隶们自发地排成长队,去领取自己在天权城的户籍。有很多人都是世代为奴,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到达奴隶以上的阶级。
“今天,是我许多子民的新生,就定为‘天权城’的城庆吧。”殷无极的魔音响起,有种让人心生信赖的力量。
殷无极的玄色衣袍上还有着斑斑血迹,脚下亦是不规则的血泊,尸首横陈脚下,让他好似地狱里走出的杀神。
但是当他抬起眼,显出他盛若荼蘼的容色,众人竟是觉得他的侧脸凛然孤高,平白生出些不可亵渎之感。
“殿下、殿下万岁——”
“非是君王,如何万岁?”殷无极却否认,轻轻抖去剑上的血,收剑回鞘。
无数双眼睛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然后对这位年轻又无畏的殿下,有了新的认知。
在人群的欢腾中,陆机摇动着轮椅,隐藏在窄小的巷道阴影中。
史官世家的传人,对于历史总有着独到的理解。而现在,他的膝上放着一本册子,手中握笔,似乎想去记录这一幕,却又叹息一声,搁笔。
在目睹了这万人空巷后,他竟然想不出一个词来形容面前的这位圣人弟子。
是魔?还是圣?
他是天地森罗,亦是天生的君王。
陆机只看到了一个在漫天风雪中,逆风执炬的背影。
第242章 江流万古
殷无极再度拜访陆机时, 新生的天权城已经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虽然事务缠身,但陆机给他的地图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殷无极就算是推拒一切琐事, 也要抽身来拜访陆机, 把这位神机书生给骗到手。
刚过辰时, 殷无极就先拐去酒家,从掌柜的那里拎上提前订好的酒与菜肴。到了陆机住处, 他本想在门口等上一等, 免得他还没起,扰了主人清梦。可他刚到门口, 便听见屋中出现轮椅的响动, 原来是陆机亲自来替他开了门。
神机书生依旧还是那副冷漠的神情, 但看见他时,眼中却隐隐有些许光芒。
“进来吧。”陆机想斜斜让开一些, 但无奈轮椅太不方便,他试了一下没转动,轮子竟然卡在木板里了。
陆机抿着唇, 再度尝试挪动, 一缕蜷曲的额发黏在脸颊上,有些汗湿。
他的神色很难堪, 甚至有些铁青。大抵是因为这种不方便,时刻在提醒着他“你站不起来”“是个废人”, 尤其是在他欣赏的君王之才面前丢了人,更让他难以接受。
陆机的轮椅不重, 身体就更轻了,甚至有些病弱。
殷无极为炼器宗师,常年摆弄木料铁器, 容貌出色不过表象,玄袍里裹着的一具矫健有力的身体,看似瘦削的手臂,力量更是惊人。
他只是半俯下身,伸手拉住他斜陷下去的轮椅,轻轻松松一抬,便把它从木板夹缝里拉出来。
“我替平遥先生做一辆新的吧。”殷无极俯身,试了试那轮椅的材料,眉头蹙起,显然是因为做工粗劣,入不得他的眼了,“轮子的大小都不一样,磨损又这样厉害,怎么能平稳?”
陆机却是冷冰冰地道:“不用。”
殷无极又笑了:“今日阳光正好,我推着陆先生出门走走?”
陆机神色明暗不定,道:“殿下金尊玉贵,不必在陆某面前伏低做小,陆某可受不起。”
殷无极伺候过师尊那么多年,世上最难搞的书生都被他搞定,体会过师尊各种莫名其妙的脾气,读起人心来,更是一把好手。
“陆先生虽不良于行,但可以‘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我并非刻意伏低做小,而是对先生敬重有加。”殷无极笑着道,“一计定一城,陆先生当得是王佐之才。”
“王佐之才,殿下这顶高帽子,陆某可戴不得。”陆机也没阻止他推着自己出门散步,只是撑着侧脸,故意道,“既然是‘王佐’,您要让我佐哪一位王呢?”
“当然是我。”殷无极毫不自谦。
“殿下此时却又不谦虚了。”
“恕我直言,现在的北渊魔洲,出色的王并不多,而当得神机书生辅佐的,怕是只有我一个。”
殷无极也不欲被人在街上围观,便是走了小路,拐到大魔领地里。那里有不少人造的景致,皆是巧夺天工,又是闲人免进的地方,比较适合说话。
轮椅滚过石板路,清风之中,青草的气息拂面而来。
“……此事暂时不提。”陆机似乎想再度回避这个话题,但他的轮椅被殷无极牢牢把控着,连同话题的节奏。
“陆先生并非对此提议毫无兴趣,但为何总是回避?”殷无极今日显然是势在必得,“若是有什么顾忌,尽管说来,我会扫平。”
“如你所见,陆平遥不过一介废人,哪里值得殿下一再光临我这蓬门陋室?”陆机也索性不与他绕弯子,平静道,“在下不知未来如何,更不知是否能站得起来,兴许过一阵就因为魔气失控死了。而您三番五次前来,也是因为手下缺少合适的文臣……”
陆机顿了顿,又道:“殿下,平遥不才,如今只适合隐于市井,就算有一展抱负的野心,却没有与之匹配的实力。”
“若是去您的麾下,您给予的权力过高,平遥握不住;若是只做一文书,平遥心高气傲,断然不肯。如此,不如你我以朋友相交,平遥在市井沽酒度日,消磨时岁,待您需要问计之时,再来寻我,我会知无不言。这样,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他说的清醒而冷静,但他却紧紧地握住轮椅的扶手,俨然,是心有不甘。
神机书生自负,却又自卑。盖因这跌宕的境遇,曾入高峰,又至低谷,谁又能心境平和呢。
而他如今还未被机遇冲昏头脑,反而冷静分析,说明他是认真地考虑过这一切,然后做出了自以为的最好选择。
但陆机并不满意这个决定,从他那双波澜起伏的眼睛中便能看出。
殷无极脚步一顿,在大魔领地中挖出的湖边稍停。
风吹过长堤,也让两人的衣袂在风中飘扬。殷无极放开轮椅,向前两步,站在波光骀荡的湖前,只见风吹乱细柳,乱花落入水中,颇有些无人野趣。
在城中圈地修湖,又引这样多的水来此,仿照仙门的建筑大修园林,不知花了多少民脂民膏。殷无极虽然知晓,但并未填平它,反倒这几日都会前来湖边坐上一坐,聊解思乡之情。
“先生话说到这个份上,照理说,我不该强人所难。”殷无极看了一会静水流深的湖面,然后突然道,“但是,陆机,你甘于平凡吗?”
“……”陆机握紧了轮椅的扶手,不答。
“我亦是由仙入魔。当年,我经历的挫折与痛楚,并不亚于先生。”殷无极转身,阖目而笑,似乎想起了那笼罩他近百年的天劫阴影,那肋下作痛的灵骨,那些徘徊于癫狂与疯魔的过往,“我本该死在雷劫里,你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吗?”
“愿闻其详。”史官怎么会对君王之才的过去没有好奇呢。
“有人教我,何为‘与天争命’。”殷无极唇边浮起一丝堪称桀骜的笑意,毫不畏惧地看向九天之上。今日晴空正好,他笑着伸出手,接住一片柳叶,“大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若是不去争,气运是不会平白降临的,你若不去抢,旁人只会扑上来,将你分食殆尽。”
“我们生而为人,走在这荆棘遍野的大道上,本就是九死一生。”
“若不去争,只做安全的事,那就只有‘九死’,无有‘一生’。”殷无极负手而立,看着那骄阳之光,笑道,“孤独又如何,悲愤又如何,逆境又如何?挡得住我吗?”
陆机看着玄袍大魔的背影,想起他经历的一切。
殷无极曾被困于九重山,差一点就身陨道消,为大魔们分食。
可他在那样的逆境之中,却是绝地反击,不惜引龙脉之力加身,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才得以归来的王者之姿,返回启明城。
可哪怕经历过这样穷凶极恶的残杀,鲜血淋漓的背叛,他却丝毫没有动摇当初解放全北渊魔奴的理想,那些被释放出来的前奴隶,皆是奉他为神明,甚至恨不得为他立生祠。
他的一生,皆在搏斗。与天斗,与人斗,与己斗。
整个五洲十三岛,没有谁比殷无极,更有资格说这样一番话。
“太史公曰,‘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
殷无极双臂展开,那宽广的玄袍长袖迎风猎猎,而他却逆着光,笑着转过身来,声音却朗朗。
“昔年,文王拘役,作《周易》;孔圣困厄,《春秋》书成;屈子被放逐,赋有《离骚》;左丘双目失明,厥有《国语》……”
“古今圣贤,有人幽于缧绁之中,而笔耕不辍;有人身残而志坚,却万古流芳!”
“古今帝王,又有谁不是境遇一再跌宕,熬过苦难与忧愤,终开一朝之盛世?”
陆机久久不言,眸中倒映着他桀骜恣意的笑,好似看着那屠龙的少年。
“上古时,少年嬴政曾质于赵。”
殷无极握住腰间剑,无涯剑出鞘,明晃晃的剑身朝向太阳,而他却大笑着,斜向一劈,竟是剑锋横扫,竟是将这湖面尽数斩开。
“而后,秦王横扫六合,车同轨,书同文字,成一代人皇!”
在这震撼的剑意之中,陆机久久不能回神,却见殷无极长发微微飞扬,手腕一旋,便是长风浩荡,向着天际斩去第二剑,层云皆惊避。
“发迹之前,刘邦不过为秦沛县一亭长。”
“斩白蛇,入关中,败项羽,聚天下英才而用之,开大汉国祚。”
“朱重八幼时家贫,困厄不堪,曾为地主放牛。”殷无极的剑尖指向地面,划出一个半弧,却字字千钧,“而后北伐,灭元之天命真人,成洪武大帝!”
千年以来,殷无极读过的书,摹过的字,学过的古今圣人言,在这一刻如同镜见,流淌在他漫长的岁月之中。
在他遇到困难时,他读诗,也读史。
那浩劫之前遗留下的青史,传承着文脉,成为支撑五洲十三岛的骨。
在殷无极的少年时,他随谢衍壮游山河,便是惊奇于那些看似与当今毫无关系,却充满着力量的记载。他知道那些动荡曾经发生,因为青史栩栩如生;他知道传承切实存在,因为那些先贤的学说那样铿锵有力。
“如今,又是大争之世,我殷别崖不自量力,欲成就秦皇之功,高祖之业。”
天地也震怒于他的逆反,骄阳隐去,天空乍起惊雷,似乎在警告着他。而殷无极却丝毫不放在心上,他掷下剑,笑着转身,面对向这浩浩的沧浪,震颤的层云,动荡的烈风。
“若能使得北渊一统,我还要效唐宗之治世,开百代之学风,千秋之昌盛。”
“我要让魔,断掉的传承重续,失去的千年重来,我要让他们受压迫的血不再流,这天下的每一个人,能够活的像人——”
殷无极从不将这样的宏愿诉之于口,只因为他明白,要做成这样的事情,绝非一朝一夕可成,他兴许要耗上千年的时光,兴许还会受到空前酷烈的围剿,以至于销去他的血与骨。
但是,如果他不做,这一切又有谁来做呢?
殷无极的黑袍在风中猎猎,他看着陆机,绯眸仿佛穿透了岁月,直直刺入神机书生震颤的心中。
“陆平遥,青史,不可废!你若这样籍籍无名死于市井,谁来记载,那属于我的北渊洲,那浩浩荡荡的千秋岁月!”
第243章 医者仁心
药王谷在中临洲腹地, 地处山水之间,幽静如桃源。
药王决明子为大乘修士,亦是圣人谢衍的老友。昨日, 谢衍收到了一封来自药王谷的信, 等不及对方来微茫山, 而是决定亲自拜访。
刚至药王庐,谢衍便听到一句远远的笑声, 来人拄着杖, 提着药葫芦,灰衣鹤发, 自小径匆匆而来, 见了他, 登时眼前一亮,像个老顽童。
“圣人执掌仙门, 事务繁忙,居然也会亲自来看老朋友?”老顽童佯装不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