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327章

“我若只是为了统一天下,今日我大可以谁都不碰,表面和睦,等着他们簇拥我为主。”殷无极知道陆机并无恶意,而是书生气了些。他走到青衣军师身侧,倾身,虚扶起他,耐心地对他解释道,“但是这会给未来埋下无数隐患,所以,决断是必要的。”

陆机试图垂死挣扎:“……可是,您会满身毁谤,仁主之名,转而会被贬斥为暴君。无论您的出发点如何之好,为民做了多少事,现在的解释权还掌握在大魔氏族手中,您要付出的代价……太沉重了!”

殷无极听他这么耿直,仿佛见到了当年在仙门那个竭力维护师尊名声,一意孤行的自己。

他又笑了,绕着青衣的军师转了一圈,笑吟吟道:“陆平遥,要是我真的在青史中声名狼藉,你的春秋一笔,会为我文过饰非吗?”

“……”陆机的嘴唇张合了一下,良久,他懊丧地低头,道一声,“诺。”

“你来真的啊。”殷无极又乐了,“好了,陆平遥,别紧张,没有要你破道的意思,我就随便问问嘛。”

陆机可不觉得他是随便问问。

这位圣人弟子出身于儒门,虽然诗书礼易样样皆通,但若真的把他当做一儒生,就是大错特错了。

他端起为王的架子时,总是温文含笑的模样,行事缜密,两袖清风,教人忍不住敬佩臣服。

但是陆机看过他亲手铡过仇敌的头颅,斩过挡在前面的敌寇,驾驭战车践踏过荒原万里路,黑龙之气萦绕两侧,猎猎黑袍上皆是斑斑血迹的模样。

殷无极无论表面看有多慈悲与沉稳,他的骨子里永远带着疯癫,而这种疯,不是毫无逻辑的暴,而是经过缜密演算后,决定牺牲什么,挽救什么的背负。

大仁不仁,乱世君王总是要兼顾暴与慈。

“若是苍生指责我暴戾,那做个暴君也不错。”殷无极见他宛如大敌临头的慎重神情,心知又把他吓到了,连忙在陆机面前摇了摇手,哄他倔强的臣子。

“陆机,平遥先生,别想太多,乱世里这些事儿很寻常嘛,有谁的手能干干净净的呢?北渊洲乱了数千年,若是能垂拱而治天下安,前人早就做了,还轮得到我来做这个恶人么?”

“王上,我说的很严肃。”陆机被他气到了,忍不住跺了跺脚,神情没有方才那样焦虑了,他咬了咬牙,自己选的王,无论发什么疯,跪着也得跟下去,于是道,“找个道德制高点吧,至少面上好看些,您等着,我待会就给您去写一篇檄文……”

史家传人,世家公子,最爱惜的便是羽毛。为当权者歌这种事,无疑是在毁他的骨,折他的笔。但是殷无极要做的事情,他理解其中分量,那是罪在当代,功在千秋的事情,所以哪怕违心而歌,哪怕断了笔下黄金来附和,他也必须做。

但是陆机早就叛出家族,如今是光脚不怕穿鞋的,风度什么的重要么,他一想通,便是破罐子破摔,扬声道:“再不济,倒查三十年,不,五十年也使得,名字就定为《政王奉天讨窃国贼檄文》,对,我马上就写——”

殷无极见哄好了笔杆子,目光又落在将夜的身上。

但是他还没开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白袍刺客抬起头,灰眸凛冽如雪。他的世界中,黑与白都分明,也是思维最直线的一个。

他的声音清冽,带着些变声期的哑,道:“给我一个名单,你要杀谁?”

他毫无异议。

殷无极本是在挨个说服他们,见将夜如此干脆,他一愣,继而笑了,在他面前略略倾身,赤眸对上了他的银灰色猫瞳,只看见一片近乎神性的空灵。

“小猫儿怎么答应的这么快,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除豪强,扶羸弱,这个理由还不够?”将夜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似乎是真的在反问,语气澄澈,“你在米仓中发现了一群硕鼠,在他们生的更多之前,全部灭掉,有什么错?”

“那你这是抛开一切现实条件看问题了。”殷无极觉得他比自己还极端,先是一愣,然后又无奈地纠正,“他们的罪行也有轻有重,甚至其中有人也很无辜……”

“无辜在哪里?”将夜又反问,最直白而最通透,最是天真也最残忍,“躺在血肉供奉上的纯白,不罪恶吗?”

殷无极被问住了,良久,他才轻叹一声,道:“是啊,所以得用罪恶终结罪恶。”

接下来,只剩下一个人了。

殷无极转过身,看着一直沉默的萧珩,略略歪头,笑着问道:“萧重明,如果我的命令违背你的为将之道,你会执行吗?”

“弟,你又疯了啊。”萧珩的枪杆支着地面,侧脸肃然硬朗。听到他的询问语气,将军才无奈地转过脸,道,“我曾经和你说过,我不杀俘。”

“嗯,是我逼你去违背你的道义,我变坏了。”殷无极走到他身边,赤瞳中印着狼王尖锐的枪尖,悠悠然地笑道,“萧大哥,你的枪头会调转方向,对着我吗?

“……回主君,臣不会。”萧珩顿了一下,换了个称呼。“臣的枪,永远不会对准你。”

“臣?”殷无极注意到他的措辞改变,又问道,“因为我是你的主君吗?”

“……”萧珩不作答。

“好了,不为难你。”殷无极从他手中抽出一枚黑色的虎符,放在手中抛了抛,见他紧绷着身体,又温柔地笑着道,“有些罪过,唯有我来背。将军,明日你回军营呆着,不准出来……等上一阵,街上的血干透了,一切都好了。”

“……主君,你真混账。”萧珩仿佛被什么刺激到了,大抵是那句“背负罪名”。启明城战后,殷无极在祭坛上清算自己的那一幕,是他为将一生中永远的噩梦。

“我哪里混账?”殷无极似笑非笑,仿佛在揶揄他。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老子若不做你的共犯,又算什么兄弟。”将军无奈地转过头,锐利如狼的琥珀色瞳孔中骀荡起波光,那是风沙中的温柔。

他少有这样的一面,见他错愕垂眸,还抬手猛地揉乱了殷无极的发旋,笑道:“好了,主君,不要试探了,我们没人反对。天下诽谤,那就诽谤,待你鞭笞天下,铁蹄践踏万里,自有人为你歌功颂德。若是那时候还有人骂你,哥亲自上门替你‘以德服人’,行了吧。”

“我没试探。”殷无极仿佛被说中心事,冷下脸,否认道。

“你在害怕。”萧珩低沉了声音,几乎像是在哄他,“别怕了,无论你想做什么,我们不走。”

“……我没有!”殷无极的瞳孔一颤。

萧珩最了解他,血战之后,他的精神有些不稳定,显然是心中有了什么规划。在真正踏入城中后,他的心事更重,好似沉默的火山,一切漆黑阴暗的情绪积蓄着,心中好似有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但他无从倾诉这种压抑的愤怒,直到今日。

殷无极看着走到他身侧的陆机和将夜,又平视着面前的萧珩,重新站直了身体,藏在黑袍底下的手攥紧了拳,手心一片冷汗。

他并非天生无畏。人不会总是喜欢走钢丝的感觉,何况他背着这么多人的期望,他害怕走错,害怕引起他控制不住的反应,害怕天下皆反对他,连兄弟与臣子也不理解他,他更畏惧孤家寡人的滋味。

可是无论问他多少遍,他都会选择这条血路,而非与之媾和,换得一夕相安无事。

殷无极看过坑洞中的累累白骨,受过荒原上冤魂的一跪,所以,他想替那些已经不会说话的冤死人命,讨个公道。

“说好了,大家都是兄弟,有什么罪名,一起扛。”萧珩笑道,“老子还没死呢,哪有让你一个人挡在最前面的道理?”

“……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不要怕……嗯,我不会做别的,但是我能替你杀人。谁反对你,我替你杀谁,你别哭。”

“主君,大仁不仁!你不必怕天下人诽谤,青史之中,臣的笔护着您。”

陆机的目光真挚而热烈,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就被萧珩一把揽住了脖颈。他再看去,见萧珩又揽过了殷无极的脖颈,揉了揉他的后脑。他又眨了眨眼,见将夜别别扭扭地一左一右拉住了他与殷无极,因为少年矮上一个头,他还踮起了脚尖。

然后,他们得到了彼此最亲密的拥抱。

在这样的温暖中,墨发赤瞳的大魔似乎笑了,但是他的眼角又有点发红,似乎是想哭的模样。在这样的双臂勾连,身躯相抵中,年轻的王者低下头,墨色长发落在脸庞的两侧,没人看得清他的神情。

但是他早就是至高无上的王,他不该在臣子面前露出他的不堪、脆弱与恐惧。

但是他的臣都默契地闭上了眼睛,让他在无声中脆弱。

“只限今日。”没有人知道他有没有流泪,只听到殷无极黯哑着嗓音,“谢谢你们。”

……

长宁城,今夜不宁。

史载:“此夜兵乱,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

烈火照亮天际,满城皆赤。玄甲铁骑踏过天街,兵戈声阵阵。此夜家家闭户,长街上连个鬼影也无,任由那玄色的旗帜在夜风中摇曳,充满凌然杀气。

玄袍的大魔提着剑,走入属于四世三公的街,只是一推,便让朱门绣户倾倒成齑粉。

在他的身后,始终护佑在侧的将军枪尖点地,微微划出一个半弧,是沉默无声的忠诚。他身后的魔兵,更是训练有素,如嗜血的孤狼。

然后,殷无极看到了那些被推出来护卫府邸的奴兵恐惧的眼睛,他们刀刃朝向外围,竭力凝聚着在他看来几乎微薄的魔气,而那些安享富贵的大魔与家眷始终隐藏着。

他们承平日久,早就修炼出一副柔软的骨。投靠胜者,嫁女联姻,投资兵阀,攫取资源,巩固实力,从而千世万世地显贵下去,却从未料到有一天会出现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大魔,一举掀了他们的棋盘。

而在绝对的力量凌驾于权势之上时,一切将摧枯拉朽般被毁灭。

“百代千秋公与卿,尸骸也不过是一抔土。”殷无极微微一笑,手中陡然燃起一簇焚灭天地的黑火,血眸中尽是激烈的憎恶,“世上最为公平的,永远是死。”

“开路!”萧珩看了他一眼,抬手让狼王军执枪开路,劈开防线。

疯狂,那是极致的疯狂,当他们踏遍尸骸,终于见到了依附于大树之中享尽富贵的大魔族人,与早已不知去向的长宁城主。

恐惧,第一次出现在他们的眼中。

他们并非每一个都强悍如家族最顶尖,却总是在炫耀自己的煊赫势力,纵马于街巷,纵情于声色,在锦绣中醉生梦死。

他们每一个,好像都长着一张从未受过欺负的脸。

“天街踏尽公卿骨……”殷无极看着这些孱弱如羔羊的猎物,举起的剑有一丝颤抖。而他一闭上眼,就能想起荒村与野岭,满山萤绿的荒魂,他举剑的手又稳住了。

他轻轻笑了,却是决绝至极:“盘踞在北渊洲之上吸血的豺狗,我不会饶过任何一个。”

没有人能逃脱惩罚。包括他自己。

“洪荒三剑……千秋万岁!”

剑落下,血与火的悲歌,响彻天际。

……

“这一夜,该怎么记载呢?”陆机一身青衣,站在玄甲铁骑的簇拥中,缓缓走过往昔繁华的街道,此时,街上早已遍野倒伏,皆是衣衫锦绣。

将夜正提着一只面色狰狞的头颅走来。他的身影孤绝,白袍半身染血,俊美的脸庞上罩着鬼面,像是从地狱归来的恶鬼。

“出窍期魔修,陈邯。”他将头颅扔在陆机面前,那里的头骨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

刺客将鬼面取下,眨了眨银灰色的眸,看着青衣在火与风中猎猎飞扬的军师,略略歪头,道,“就记作,猫捉老鼠?”

第257章 我寄人间

夜半, 长宁城城主府中,依旧灯火通明。

陆机用肩膀抵开门扉,护住了手中托盘上的两碗药汤。

经过鬼医的治疗, 又在战场上磨炼过, 陆机的魔功增强不少, 已经能够行止自如,但是药还是不能断。

他先端起自己那一碗饮尽, 再试了试殷无极那碗的温度, 问道:“王上醒了吗?”

“还没。”在外间守夜的是萧珩。他一手揽着枪,坐在太师椅上, 长腿蹬着桌边的脚踏, 看着有些疲乏。见陆机来换班, 他抬了抬锐利的眼,习以为常地道, “药先煨在炉子上吧。他这是老毛病了,受了刺激就会做梦,也不知何时才能醒, 指不定吃不上。”

“鬼医先生说, 王的隐伤不难治,但心病却难医。”长夜漫漫, 陆机左右无事,也坐到他的身侧, 共同看着门扉紧闭的里间,“他一般会睡多久?”

“少则三日, 多则半月。老子没数过。”萧珩摸了一下鼻子,“老毛病了。不过主君每次睡过一觉,精神都会好些。他背的杀业太酷厉, 若是不及时调整一下,很有可能走火入魔。”

文臣深以为然,然后又看向坐着舒展肢体的萧珩,活像一只慵懒的狮子。他犹豫半晌,从青色的大袖中摸出一壶烈酒,也不做声,就往他那处推了推。

见萧珩看他,陆机又转头,避开他明亮的眼睛,恼道:“看在下做什么?”

“怎么,请我喝酒?”萧珩失笑,他摇晃了一下酒壶,发现酒还温着,笑意更加深。“战争贩子,武夫?陆大军师这回又不嫌弃萧某人了?”

“萧将军为人,在下敬佩。”陆机顿了顿,略略侧头,郑重道,“先前在下颇受北渊传言影响,擅作评价,颇有失当,还请将军见谅。”

殷无极抬举陆机为心腹,是看中他文品才华。萧珩何等心智,当然明白此人宜交好,只是有点纸上谈兵的毛病,又颇为文人傲骨,还需要带着练练,磨磨性子。

至于陆机那些激扬文字,针砭时弊,属于文人的惯有毛病。他也只是一笑置之,没拿他弯弯绕的心思当回事,更是不在意陆机先前对他的一点偏见。

日久见人心,西征一路上,萧珩都对他颇多照顾,再清高的书生也冷不下脸来,今日便是一醉泯恩仇来了。

“这可是平遥压箱底的藏酒。”陆机一饮而尽,向他展示杯底,“将军请。”

“这酒,香。”萧珩摇晃杯中物,闻了闻,笑道,“今日喝了军师大人的酒,一醉陶然,那是什么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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