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328章

在殷无极昏睡的时候,他的文臣武将之间的微妙摩擦,在一壶酒间冰释。

而黑暗的里间里,锦绣华帐中,年轻的王者正睡梦沉沉。

他的身上盖着被衾,一身薄衣却被冷汗浸透,面色苍白,墨发湿润地贴着脖颈,身体时不时微弱地挣扎一下,好似意识被困在了最深层的梦境中。

他身上的魔气不稳,一股黑沉沉的煞气萦绕在他的身侧,龙气好似知道主人面临的危险,盘踞在他的床榻上,蜷着长长的龙尾缠绕着他的身躯。黑龙昂首,正在大口吞吃着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身上溢出的黑色雾气,吃的它直打嗝也没见消停。

那是“业力”,来源于杀戮。

许多大魔以杀证道,直到渡劫期,业力将会积累到一个恐怖的程度,最是催人疯狂,吞噬着大魔的人性。可是杀带来的力量增长犹如毒药,大魔们遏制不住对这种甜美滋味的渴望,进阶之路总是踏尽白骨,造成无数悲剧。

他们在享受这种捷径的时候,也会投机取巧,避免承受过多的业力。有时候,甚至会把原本属于自己的因果转嫁给他人。比如,那荒村中的葬坑之业,便被转嫁在了殷无极头上。

万人葬坑,长宁血战,城中肃清。

不停歇的征伐太急太快,几乎把他摧垮了。

殷无极选的路太血腥,他心知屠龙的代价是自己成为刽子手,他走不了,也不愿走那捷径,反倒为了护着听他号令的臣下,几乎是自我惩戒似地背负了一切杀业。

代价,便是日渐糟糕的精神状态。

若是有人能够抵达他的识海深处,就能看到赤红色的水泽渐渐漫上脚背,淹没密密麻麻的残碑,连识海的天色也是赤红,不见天日。

心魔的声音自棺木而来,在识海中回荡,声声催人:“手起刀落,人头滚滚的感觉如何啊?是不是很甜美,还想再试一次啊?殷无极,你是天生的魔,杀是你骨血里流动的欲望,服从你的本性吧,唯有杀戮才是你的终点——”

他身披血浸透的战袍,袍角浸没在赤沼之中,在行走时逶迤细浪。

“闭嘴。”殷无极抬起赤色的眼,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他一拂袖,扫灭凝出虚影的心魔,冷声道,“聒噪。”

随着他对识海的控制力越来越强,心魔只不过猖狂了几句,便惨叫一声,消停了。

殷无极又向前走,步伐并不平稳,甚至有些彷徨。他似乎想找到一个出口。

王必须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不能犹豫,不能迷茫,只能勇往直前。但是他清晰地知道这是一场不醒梦,在自己的识海中,他不必伪装。

不知走了多久,他看见被血色淹没大半的残碑。

殷无极倾身,伸手覆上,缓缓抚摸上面的名字。随着指腹勾勒出文字的轮廓,他的神色渐渐起了些波澜。

似乎已经进入了水泽的深处,小腿之下皆是湿漉,石碑的文字已经被淹没小半,他也不顾忌形象,撩起衣袍,双膝跪在血水之中,像个茫然失措的孩子一般,抱紧了碑文。

上面是他当年虔诚刻下的佛经,背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姓。

这里是启明城的英雄碑。

殷无极觉得浑身发冷,附骨之疽的业力好似浸透他的骨髓,血池更是如冰。而唯有碑铭还有着温度,像是一颗赤子的心。

“我的启明城。”他用额头碰着碑文,轻声道,“我杀了很多人,很多很多,有人罪有应得,也许也有人无辜吧,没有办法去分辨。我在做……当年最厌恶的事情。我是不是变的很坏,很坏?我不再是你们最初誓死保护的城主了……如果你们看到如今的我,会觉得牺牲的不值吗?”

对空荡的识海说话,他是得不到回音的,但他还是自顾自地说。

殷无极脊背抵着碑文滑坐下来,目光漠漠,看向远方,仿佛要在广阔无垠的大道中找到自己的锚点。

可他快要沉没了,他周围已经没有一片露出水面的陆地。

波澜涌动,赤潮已经漫上他的腰部,不断拍打着他的胸膛。血沼中仿佛有无边的恶意,让他浑身冰冷湿漉,再过一阵,怕是会被血水没顶。

“渡不过的江河啊……”殷无极倚在这里,略略扬起下颌,对天而笑,“原本的我有多天真啊,以为只要有手中剑,我就能遇山移山,遇海搭桥。就算天在下雨,我能为北渊洲的百姓撑起一片屋檐,我以为我能做到……我能够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到谢云霁面前,告诉他——我足以与他相配。”

最初近乎天真的愿望,早已承载了更多的分量。

他对着空旷的识海,诉说着无限的心事,语气温柔低缓。

“再回首往事,细数我在仙门时做出的成就,平定南疆,闯流离城……不,那不算什么成就。若是背后没有谢云霁托着,他们不敢杀我,甚至还要给圣人面子,他们怕的是我身后的影子,而不是我。我却以为,是我在护着他……只要我想,什么都能做成,哈。”

“我悬浮在空中楼阁上,借助师尊的资源与威名,在仙门横行。我行事刚硬不转圜,看似杀伐果决,虽然吃些小亏,却能一直不碰壁,实则是有人替我收拾残局,把我护的很好。我还贪婪无比,以至于生出心魔,自以为过的痛苦,无人理解我平生心意,其实不过是少年人的自怨自艾,妄图讨人哀怜罢了。”

“我没有为我的作风付出过什么沉重的代价,因为我有师尊。我亦然也没有受过明面上的过分诽谤与指责,顶多是些嫉妒的言辞。”

“少年心事,最无忧,不知愁。”殷无极的手置于膝上,语笑盈盈着,容颜不改,依旧是当初无忧模样。但他出走半生,又怎能不知愁,于是笑着道,“年少不知天高地厚,以为,那便是与全世界为敌。”

当年的他,不过是一颗无足轻重的棋子,除了谢衍,谁又会真的在意他的生死。

哪像如今,他的肩上载着太多的期待,面对着太多的风刀霜剑,一步也退不得。兴许唯有成长,才懂那种如履薄冰的滋味,而谢云霁又在冰面上行走了多久,才有今日的从容呢。

泛起微波的水中,有一枝红莲蜿蜒摇曳,他随手折下,放在手中旋转着,像是在转一盏灿烂的花灯。

“业力的滋味,不好受啊。”殷无极微微垂目,看着水下浸没的白骨,数量比他上回来识海时,增加了十倍百倍不止。新鬼空洞的两个眼窝望着他,幽幽的,像是对他杀业的控诉。

他踏着一条人骨铺就的路,走向没有明天的地方。

至于天路,他早已断绝,想要攫取尊位,以如今累累杀业与天道窥伺,更是难上加难。如今身份地位,不过忝窃,借的是谢云霁的气运,迟早是要还的。

杀人者,人恒杀之。他选择了一条最难的路,将天下的杀戮集结于自己身上,这具躯壳也就承载了此世之恶,想要停止战争的人,最终成为驱动战争的兵器。想要为苍生揾去血泪的人,最终成为苍生流血的根源。

“我早该明白,即便我渡尽万魔,世上却根本没有一条渡我的船。”

他越是杀下去,业力反噬的越猛烈,心魔便会膨胀。以这样破碎的心境渡劫,魔尊之天劫,加上天道的干预,于他来说几乎必死。

可他还不能停下,这道渡魔的桥修了一半,他的背后还有无数人看向前方,想要到对岸去。水下还有着无数双伸出的手,他还没有把他们救到桥上来。有水鬼拖着他们的脚踝,要他们永远溺水。

“也罢,也罢,就算我去不到对岸,也要把地上恶鬼杀绝。这根深蒂固的利益勾连已然太久,太盘根错节,久到整个北渊都僵死,生机都已断绝。”

“我要让一切都流动起来,就应该犁地三尺,将那些病变的根茎挖出来。”

“杀。”墨发赤瞳的大魔黑袍浸透血色,却是勾起唇角,语笑温柔,每一句话却皆令人寒胆。“苍生血泪,横流千年。如今食利者,谁是养蚕人?”

“总有一个人会担起罪名,除我之外,谁能做到?”

“沧海横流啊……”

“若我无法成为魔尊,我至少能够将一切恶都带走,留下一个百废待兴的北渊。新秩序如何构建呢,我还要留下一套可以实行的章程,并且要确保托付给可信的人,要实现……”

寒冷的血水漫过他的胸口,他闭起双眸,似乎在静待没顶之时。

可无论他的心怎样作铁石刚硬,在骨髓都发冷时,他还是咬紧了牙关,陡然张开赤眸,两行透明的泪顺着脸庞落下,融入横流的赤潮中。

“啊……”殷无极仰起头,看着不正常的赤红天空,让泪融入血中,嗓音几乎嘶哑,笑道,“真奇怪,我居然会怕死……刚到魔洲的时候,我不是什么也不怕的吗……越活越回去了,变得胆小了啊。”

在代表着恶的红没过他的头颅时,他近乎无望地伸出手,好似在触碰遥不可及的明月。而这里没有明月,有的只是不祥的血色天际。

“师尊,救救我,救救我吧……”殷无极低喃着,向下沉去,却没有指望回应。

“……算了,算了罢。”

忽然,殷无极伸出水面的手被人拉住了,力道极大。

他懵住了。

就在短短数息间,被蔓草缠住落入水中的殷无极停止了下沉,他感觉到有人用剑意撕开他身上缠绕的水藻,绞碎一切覆满他身上的恶意,然后双臂揽住他的腰,直接把他的躯体从血池中捞出来,牢牢按在了怀中。

他见到一片雪白的衣襟,被污迹染成淡红色。血腥刺鼻,却盖不住一阵清幽的冷香。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何时降临的,许是在他呼唤的时候,或许更早。

“差点在自己的识海里溺水,别崖,为师怎么一不看着你,你就犯傻。”白衣圣人把差点沉没在杀戮业力中的小徒弟真正捞回怀里时,才轻轻松了口气,平复过于急促的呼吸。“学会向师父求救了,是个进步,但还是要罚。”

随着殷无极力量的提升,唯有识海动荡时,谢衍才能窥见通道。

刚才,他都站在水潭的另一面,久久地静默着,听着对面的识海中传来断断续续的独白,字字泣血,句句揪心。个中滋味,足以让处于人神之境的圣人彻底溃败。

“……师尊,您什么时候来的?”殷无极站起身,披着一身湿漉,像是迷途的小狗。他抬起波光粼粼的眼睛,眼睫垂下,又轻轻撩起,自言自语道,“我又在做梦吗?”

殷无极已经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差别。但是会说话的眼睛替他分辨了,因为他元神的泪止不住,那是魂魄在流。

“分不清吗?”谢衍轻叹,抬手抚摸着他的发旋,“你在做噩梦,现在已经醒了……好孩子,没事了。”

“不是梦啊。欸……奇怪。怎么回事……”殷无极用力眨着眼睛,甚至倒退了两步,想要背过身去,但是眼泪止不住。“师尊,我、我不想这样的,我不对劲……”

他明明已经不是当初的少年,已经是足够理智稳重的一方霸主,但是在最脆弱的时候,师长的出现,还是会让他轻而易举地被攻破一切心理防线。

“在你求救的时候来的。”谢衍最是懂他难言的傲气,他对着空旷识海自言自语的一幕,定是不想让人知道,于是他决定保守这个秘密,“你说,你不想死,唤我救你。”

谢衍顿了顿,又道:“意识到危险了吗?是业力在引诱你,杀戮会诞生邪魔,如果真的沉下去,你的心魔会再度被催生……”

“师尊……”小狗用力地抱住他的腰,埋在他的肩头,沙哑地唤他。

什么湿漉漉的,把他的肩膀浸透了一小块。谢衍决定默契地不点破。

圣人降临,千锋辟易,万魔退散。这诞生于业力的赤潮也不例外。

很快,此地便露出湿润的泥土,与如初的残碑。他们踏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圣人的白衣半身被染红,但他浑然不顾,只是抱着狼狈不堪的徒弟,双手捋过他的墨色长发,好似在轻轻地哄着情绪不稳定的他。

“我变得懦弱了……”殷无极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被保护在师长怀中,无论是尖刺还是盔甲,都在此时失去了作用。他睁着眼睛,把脸颊埋在暗处,却发出近乎兽类的沙哑嘶吼,纯粹的情绪宣泄,脆弱的证明,别样的撕心裂肺。

“……我畏惧死亡,多讽刺,我明明做事最疯狂,最不在乎这条性命。为达目的……不惜代价,但是当我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我居然在想,我不想死,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我还没见到您,没有见一见顶峰的风景……”

“如此,我便想寄身于人间,多活上一阵,甚至希望天命能够饶过我……很可笑吧。”

“别崖,你不会死。”谢衍好似在许诺,又将其作为贯穿一生的誓言,轻声道,“有师父在呢。”

第258章 三圣之首

近期最轰动仙门的事情, 莫过于首届仙门大比将在中临洲白鹭城举办。

儒释道三家分仙门,各自坐拥一洲,平日间往来并不频繁, 除非遭遇仙门共敌, 道统近乎隔绝。就算有交流斗法也只限于本道统内, 交情较好的几家之间,没有一个更大的舞台。

圣人谢衍不但将其宗旨定为“采众家之长, 结知交益友, 擢天下贤士”,更是定了规则, 由三圣搭台, 以后五十年一度, 彻底常态化。

在仙门大比上表现出众的修士,不拘出身, 无论宗门,将直接进入仙门顶级大能的视野,未来不可限量!这是为籍籍无名者生生造出了一条通天之路啊。

消息一出, 仙门的年轻修士纷纷欢呼雀跃, 一时间,修炼狂热之风盛行。各大洞天福地中, 探索天材地宝的修士增长了好几倍,皆是在积极备战仙门大比, 以期能够拿下好名次,在仙门扬名。

而得到参与名额的宗门, 则是在张罗仙门大比的前奏——宗门大比。这场宗门比武,将初步擢出宗门最优秀的弟子,代表宗门参赛, 以期在仙门大比一炮打响。

半日后,仙门大比将开幕。

作为东道主的圣人谢衍提前递上请帖,邀道祖与佛宗至白鹭城的最高处,寒山楼上一叙。

白衣圣人屏退左右,备好了清茶好酒,正凭栏远眺,侧影如浮云,如孤鹤,如寒雪,洁净不可亵渎。

寒山楼下是繁华热闹,修士如云,而位于顶楼上的圣人,仿佛身处云海中央,高不可攀,却又有种难言的寂寥。

“只缘身在最高层么……”他摇晃着白玉酒盏,自语道,“人神之境,意味着不为人世所动,与星月对影,与孤独为伴。我本以为,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

谢衍向楼下俯瞰,修真界的繁华热闹皆在眼底,只是这不属于他。

近一个月来,从全仙门各地赶来的修士,或御剑,或御器,或走陆路跋涉千里,或乘船顺流而下,让本就繁华的白鹭城一时间成为最顶级汇聚的仙门城池。

他看见,有从未出过远门的少年少女结伴而行,一路欢声笑语;亦有远道而来的散修,将身家压在出人头地上,眼底是对于修道的憧憬;更有天之骄子狭路相逢,正相约擂台,打算试试对手的底细。

无数从四面八方赶来,追逐着至高的机会的修士,正如同俗世那些奔赴京师,以求扬名金殿上的学子,并无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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