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调鼎,执天下权柄,正是初阳。
“若是此言逆反,惊了天上人,那便惊动罢。”谢衍转身,看向坐于禅房阴影中的两位圣人,眸中异彩连连。“猛虎在侧将醒,北渊狂飙天落,仙门若不思变,亡,不远矣。”
新与旧,圣人之间权柄的更替,好似时代的转身。
两位圣人坐在禅房的蒲团上,皆看着光明之中傲立的儒家圣人。
“北渊七年南北对峙,二王争天下,各自厉兵秣马,终有一战。”谢衍眼睫轻动,漆黑如深潭的眼眸,好似洞彻了万物,其中跳跃着炬火,“若是魔洲一统,魔尊诞生,巍巍仙门,该如何面对这位搬不走的邻居?”
“二位圣人,时代变了。仙门比当年大得多,已经不是吾等能够高阁调鼎,垂拱治而天下安的时候。”
“我们,除却向上望天路,还要走下神坛,走进人间了。”
第261章 流民南渡
史载:南北对峙七年春, 有魔民陆续自幽河泅渡,奔往南方。
小舟在滔滔大河上飘摇,载动数十个面黄肌瘦的百姓。他们明明从遍地风雪中走出, 却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却是在奋力摇着船桨, 看向遥遥的烟水尽头, 面露希冀之色。
“去南方!”他们互相打着气,心中发狠,“左右都是活不下去, 不如去南方搏一搏!”
今日的幽河还算风平浪静, 又因为是深夜出发,未被追击。当小舟穿过茫茫的烟水靠岸时,拖家带口的北凉魔民站在幽河畔, 竟然有些许不真实感。
“我们真的离开家乡了吗?”有人看着岸边,日益苛刻的税赋,拉走全族壮丁的征兵, 让他们已经穷途末路。但他们从未离开过家乡, 心中不禁惶恐, “不会还是在北凉境内吧?”
“快看, 这里有一座界碑。”有少年指着一座陌生的界碑,声音喜悦道,“我们真的离开了,我们那儿,可没有名为‘饮马界’的地方!”
闻言,北方魔民们才笑逐颜开。可是这样的欢乐并未持续多久,他们又感到了忧愁。
因为有幽河天堑, 他们对于南方的政权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只是隐约知道,他们的王大肆征兵,为的是对抗这名为“渊”的南方霸主,而在北凉的宣传语境中,南方简直是一片吃人的土地,极为邪恶。他们不知道该去哪里,如何生活。
“那里好像有人!”在河畔撒丫子乱跑的少年渐渐地放缓了脚步,看见那名为“饮马界”的界碑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颀长的身影。
青年的背影如孤松,玄袍猎猎,手中持剑,在漫漫风烟中北望。
“是脱离北凉的魔民?”他并未回头,只是轻轻一叹,声音低沉好听。
“大哥哥,你是谁?”少年不知天高地厚,看见对方只是一人,就大着胆子走上前去。
他却见对方微微侧头,墨发束冠,下颌的弧线优美,姿容更是极有攻击性的美丽。在看向他时,那宛如火焰的赤瞳,仿佛能把人的魂魄也吸进去。
“带上你的族人,随我回城吧。”那青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疑问,在阳光下,他的身影孤直挺拔,玄袍广袖上仿佛有金色的暗纹流动,好似栩栩如生的麒麟。
他先走出几步,见少年踌躇,又旋身笑道:“放心,我们对弃暗投明者一向宽容,只要说些情报,会保你们正常生活。”
说罢,玄袍青年又带着少年去魔民休息的地方,由于他身着锦衣,容貌绝世,又举止尔雅温和,看上去十分可信。虽然他身上的魔气近乎于无,但魔民们面面相觑,只觉他有种令人莫名服从的气质,于是纷纷点头答应,随他入城。
离幽河最近的城,便是曾经的界城,如今被殷无极改名为“天玑城”。
殷无极近日将要巡至天玑城,顺手整顿西疆内务。在去之前,他想起了什么,想先来幽河边散心,却刚好碰到了这群流民南渡而来,就打算顺手捡回城。
“上车吧。”殷无极见魔民面黄肌瘦,就从袖里乾坤取出一辆墨家机关载具,待他们皆走上车,他才坐到载具面前,曲起腿,随手捏诀,笑道,“坐稳了,我们去天玑城。”
魔民们只觉一阵摇晃,不禁瑟瑟发抖地抱紧了同族。紧接着,载具腾空而起,他们从窗中看见越来越小的山川,连浩浩荡荡的幽河也成为一个小点。
“这就是北渊洲?”北方魔民们发出一声惊叹,纷纷指着远方,道,“那里、那里就是我们的家乡……”
他们的眼中映出了河对岸若隐若现的连绵雪山,莽苍冻土。他们一辈子生活在山脚下的雪堡中,昼短夜长,常年高寒,连食物与猎物都十分匮乏,苦寒的家园,造就了他们坚韧与粗莽的性格,而这样封闭的环境,也让脱离成为代价极大的选择。
若非实在交不起税,谁又会轻易离开族中,奔向这未知的南方呢?
“为何南渡而来?”
那神秘的青年随手拿出的载具都这样神鬼莫测,在设定好航向后,他走入宽敞的车厢之中,看着少年给他让了个座位,他也不介意地撩起袍子,坐下,温和微笑道:“离入城还有一阵子,有什么困境,不如对我说说吧?”
“多亏了大人好心引渡,不然我们还不知道应该去哪里谋生。”有人小心翼翼地打探,“不知南方税赋几何……我们能不能不做奴隶?”
“放心,只要勤劳肯干,是有活路的。”
“听说那位政王殿下,青面赤瞳獠牙,声若铜铃,身高九尺,性情残暴喜食人肉,尤其是喜欢用百日小儿煮羹汤,是真是假?”
“……呃,是假的。”殷无极把手放在唇边,轻咳一声,三连否认,“嗯……那位政王吧,性格虽然有点疯癫无常,但是还是有底线的,不会对百姓出手。容貌……应该是不吓人吧,挺正常的,当然,也并无食人肉这类残暴爱好。”
“那就好。”他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在长辈们七嘴八舌地诉苦时,坐在他身侧的少年却打量着他,似乎在猜测他的身份。
很快,这腾云驾雾的载具便渐渐降低高度,从云雾中降落。
魔民们扒着窗,纷纷好奇地看向逐渐清晰的城池,只见恢弘古朴的城墙越来越大,城外田舍秩序井然,城中繁荣稳定,人人皆各安其位。
此时正值午时,城中人家更是炊烟袅袅。甚至,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压根没有经过城门关卡,直接降落于城中辟出停靠法宝的地方,却丝毫无人阻拦。
待到载具停稳,殷无极率先从车上跳下,转眼便被迎上来的属下围住,在他身侧跪了一地。
被派来管理天玑城的是程潇,除了要分管一城内务之外,还肩负着西疆一带经济发展的重任。而殷无极刻意将他安排在远离仙门边境的一带,除却发挥他的才能外,也有避嫌的考量。
“恭迎王上归城。”这位前杂家弟子被委以重任,前途可期,便一心一意替他办事。他最近做出了些成就,正愁没法展示政绩,恰逢王上巡视至此,听到属下报告印有王上纹章的车驾正在入城,他立即放下手中事务,带着城中心腹前来隆重迎接。
“不必拘礼,程潇,起来吧。”殷无极还是那副随意的模样,又侧了侧头,看向凑在一起目瞪口呆,战战兢兢的南渡者,失笑,“怎么不下来?是觉得我吃人么?”
“不、不敢……王上饶命,我们不懂事,我们错了!”他们瑟瑟发抖。
刚才在车上,他们还绘声绘色地对他描述那位政王殿下到底有多青面獠牙,那好脾气的青年还微笑着听,结果他就是正主。
太可怕了,他们刚才是当着一名渡劫大魔的面说他坏话,这怎么活啊!
“是北方魔民么?”程潇看了看几人的装束,随即笑了,“近来南渡者越来越多,我已在城中辟出一块区域,专门安置他们。王上放心,交给我罢。”
然后,他又点出一名属下,道:“小楼,带着这几位来自北方的客人去城中逛逛,顺便把天玑城的户籍办了,给他们讲一下咱们南方的规矩。”
殷无极此次是孤身巡游自己的领土,所以未带任何属下,只是抵达前会提前知会罢了。
“王上,自更名后,天玑城的发展蒸蒸日上。”程潇一边跟着他巡城,一边抓紧机会汇报政绩,“原先西疆民生凋敝,又有许多大魔氏族盘踞于此,大肆搜刮,苛捐杂税数不胜数。”
“您一道喻令,直接免西疆一年徭役赋税,使民休息。您又下令西疆废奴,领地中的大魔吐财买命,交出奴隶契纹并且当众焚毁,压制了地方豪族。反抗者,您又直接率兵将其屠灭,重压之下,幸存者纷纷破财免灾,遣散族人,按照您的意思搬迁分散,直接打散了他们的势力。”程潇显然是对他的政令极为推崇,热情道,“正因为您直接打散了大魔氏族,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我的一些想法才能实行的如此顺利。”
“还不够。”殷无极摇了摇头,道,“真正的顽疾还未除去。”
殷无极随他走入闹市后,认出程潇的人逐渐变多,而他身边墨发赤瞳的大魔,当初见到他入城的民众纷纷欢呼。
“是王上来了!”一声呼喊后,当初得益于他的律令,脱离奴籍的魔民皆是工作不下去了,一整条街上的百姓都奔到他面前,人挨着人,极为热情地看向他们的王。
“咱们的王可太漂亮了,这咋长的,能这么俊。”有的人半天也憋不出一个成语来,被他扫了一眼,九尺壮汉整个人都飘飘然了,“诶呦,王看了我一眼,我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王上真的太俊美了,又风度翩翩的,喜欢死了。要是能与他一度春风,能吹一辈子!”这是在酒家二楼聚会的魔女们,她们挥着手帕,彩衣如虹,在殷无极路过楼下时,当真是满楼红袖招。“看这里,王,看这里呀!”
“切,女人们,别肖想了,王可是不近女色的。”这些个年轻力壮的魔兵聚在一起喝酒,别看他们嘴上鄙夷女人们,却看着王玄袍的背影目露热切,“我们从军,就是为了王而战,这种随着王驰骋沙场,南征北战的浪漫,你们女人懂啥子?”
“少瞧不起人了,当姑奶奶们好欺负?”女修们纷纷捋袖子,美目流转间带着威胁,“王上说了,咱们女人也能顶天立地,怕你们?”
等到路过闹市,还有浩荡的队伍尾随着他们,有人扶老携幼对他磕头,有人向他大声示爱,更有许多美丽的女修,时不时试图往殷无极路过的地方丢些新鲜的花与手绢,一时万人空巷。
“咳,北渊民风开放……”程潇轻咳一声,经过这么一遭 ,他也放松下来,语气轻快,“真是双标啊,王上,我巡城时从来都没这个待遇,只会有人问我,什么时候带他们发财……”
“无妨。”殷无极依旧玄袍广袖,腰间悬剑。他笑了笑,语气温和,“能够带他们发财,这也很好。”
无论追随者对他的喜爱有多狂热,他也不会给予任何令人误会的回应,只是轻微地向他们点点头,道一声“谢谢”。
他已经心若止水,不因与日俱增的权威而骄横,也不因他人的欢呼或者奚落而更改其志。
“您见笑了,接下来,我带您去看一下我们的‘升云市集’。”程潇看着他这副沉静模样,只觉他与启明城时期又有些许不同,那时的他还会觉得不知所措,与平民百姓混迹在一处,显得颇有几分温暖。
而如今的王者,一举一动皆是雍容威仪,引人狂热追慕的同时,却再也不知他的心在何处。
他沉静若深水,稳如山脉巍峨。自他走出启明城后,最初的那个屠龙少年的影子已经很淡了,唯有在他对着弊病与沉疴举起剑,决绝砍断锁链的时候,他们才能窥见几分当初的疯狂。
“程潇。”殷无极已经随他回到了城主府中,凭栏远眺,只见曾经因为战争而破败的城池,又因为休养生息而恢复生机勃勃,他顿了片刻,然后道,“我穷兵黩武么?”
“穷兵黩武,王上怎会如此想?”程潇本是肃立于他身侧,与他共看城中繁华盛景,此时听闻,却哑然道,“您废奴籍,免赋税,减徭役,鼓励商贸,订立律法,剪除大魔势力……在您治下,北渊洲迎来了最为安宁的时期,一切都蒸蒸日上。”
“我要北上,幽河以北,皆是冰原冻土,易守难攻,可能会死很多人。”殷无极阖眸,叹息。
“北方永远是心头隐患,今日不战,未来还是要战。”程潇道,“您不必烦忧,我们唯您是从。”
“反对的声音很大。”殷无极出来巡城散心,也是因为内部遭遇了重重阻碍,他心中烦忧,此时面对曾在仙门的杂家弟子,他轻叹一声,道,“许多后来归顺于我的大魔很满意如今的局面,认为想要特权的大魔氏族北上,平民居南,划江而治,互不打扰……这会是一个很好的局面,而我厉兵秣马,却被认为是战争狂人……”
“这……”程潇顿了顿,涉及到内部,他有些话就不能讲了。
殷无极麾下已经不是当初启明城那般单纯,除却先前押注于他的大魔,殷无极需要满足他们的期待,还有后期投诚的,他不能将事情做的太绝,一些弊病终究还是不能完全剪除。
“北渊还未一统,已经有人扯着我的虎皮做大旗,以新贵自居,拉帮结派,享乐无忌。”殷无极微微侧头,但是红眸中却毫无笑意,“旧大魔氏族的血,洒在这土地上,还未冷却呢……”
他的语气平淡,但是个中血腥,让程潇骨髓一冷,立即拱手俯身,向他行礼。
程潇这才意识到,为何殷无极会与他单独谈心。
他手中握着的是商贸,是西部大城的权力,一般与金钱打交道的,最易腐化。
殷无极孤身前来与他谈过去,谈未来,既是回忆当年创业时的风雨同舟,也是教他不要被迷了心智,若是一念走岔,逼的殷无极挥泪斩他,便是他程潇的不是了。
“王上放心,程某不是那样的人。”程潇立即俯身再拜,却被殷无极抬手虚虚扶起。
这位年轻的王负着手,登临高台,看向平静的城池,眼里却是漫天的风雪。
“时机已经到了,本王要渡幽河,北上天山——”
“灭凉!”
第262章 雪满山河
自殷无极一意孤行, 动了刀兵,北征已持续五年之久。
幽河浩荡,自东部渡河, 只会遇到层层关隘,浩渺天山。那是大军逾越不过的险峰。所以,想要渡河攻北凉, 唯有自幽河上游强渡。
殷无极原本镇守九重山附近的天权城, 在萧珩被他任命为北征大元帅,领兵出征时,他一直待在天玑城, 离战场最近的地方, 凭栏北望。
没有人明白这位王者为何如此执着。
北征期间,不乏有人指责他“贪心不足”“穷兵黩武”;亦有大魔人心浮动,起了异心, 私底下拉帮结派,对他非暴力不合作。
但王者始终沉默以待,他铁了心似的, 让魔兵跟随将领走向战场, 又将治下疆土里的大笔钱粮充作军费, 让工坊日夜生产军械, 源源不断送往前线。
不愧是数千年无人敢碰,自成一国的北境,在严寒与冰封中,想要与天生适应这等环境的魔修打仗,又是何等之难。
战车推不进去,骑兵寸步难行,墨家机关器械结冰, 补给跟不上,药品与食物都要冻成冰,只能吃干涩难下咽的辟谷丸,一枚可顶三日饱腹……
无论做了多万全的准备,作为无数魔尊的折戟之地,战况还是会狠狠地给他迎头痛击。
前两年,殷无极的案头一度摆满了战争的损耗与节节败退的消息,萧珩从来用兵灵活,也没打过这么劣势的仗,不得不领兵转进,躲进天山峡谷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