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困难的时候,是千里大雪冰封,善战如萧珩也抵抗不了天时,只得屯兵于山谷之间,与坚韧的魔兵们忍耐饥寒困顿,静待第二年春来,才能接收补给。
即使随他出征的魔兵皆是老兵,但北渊洲远没有到一抓一把金丹期魔修的地步,大多数时候,修为最高的将领必须照顾士兵的情况。
直到第三年,奉命出征的萧珩才传来拿下第一座城的捷报,将其作为支点,将天山一带掌握住,才逐步打开了局面。
而完成这一战略目标,有七万人永远地躺在了幽河以北的风雪里。
殷无极不断调拨灵石,发放抚恤,善待军属。但是城郊的英雄碑依旧立了起来,无数未亡人泪尽风中。
由于这里是前线,不少人搬离了天玑城,前往东部与南部。
在王者的仪仗经过逐渐萧条的城池时,殷无极看见天玑城已不似他当年来时那样繁盛,他撩起帘子,看见他孤寒面容的魔民,脸上皆带着些许不安与疲惫。
他们没有再欢呼他的到来。
兴许是魔修的血液中,天然没有统一的概念。他们将其作为无人能够做到的伟业,却又觉得南北分治已然很好,北方冻土他们又不会去,何必强求?
而他们的王,虽说让奴隶摆脱奴籍,他们很感激,又给了他们相对稳定的环境,让他们不再受欺凌压迫;但是美中不足的是,他显得太野心勃勃,穷兵黩武了些。
就这样井水不犯河水,难道不好吗?
面对这样怀疑的眼神,殷无极放下车的帘子,双拳紧握置于膝上,对自己说道:“我必须这么做。”
没有人待在他的身边,看不到他轻颤的双肩。
他自言自语道:“我得除去他们所有人。在我之后,没有人有这样的声望、意愿与能力,做得到将北渊洲完全统一。如果此时妥协,将功亏一篑。”
机遇期不多。如果他现在停下来,撤回大军,将地盘拱手相让,将会彻底毁掉北征这条路。而习惯了南方和平的魔民,将永远消磨掉北上的信心。
战争的机器一旦开动,就极难停下,那是一座贪婪的销金窟。无数灵石与人命丢下去,换成前线一则薄薄的简报。
直至第五年,北凉魔兵终于大举集结,率兵围城,打算重新攻取萧珩夺去的天山一带,如今已经迈入寒关中。
据萧珩密报,他们将第一次直面北凉王,北厄。
萧珩在信中写道:“……十一月末,寒关沦陷,出关道路被断,物资被截留于途中,运送物资的将官头颅,昨日刚刚被对方送到摇光城前,大军已然不远。我已打入北凉腹地,此地常年苦寒,物资匮乏,城中储备不足,若是被围城,我们熬不过今年冬。”
在敌方主场,遭遇大将率大军破关,这是迄今为止最难的一役。
“往后,通信渠道将被封死,这可能是我最后一封求救信,也不知能不能如期送到。”
萧珩十分冷静,以至于他的信有着些许残酷的意味。
每一名将领在踏上战场的时候,都会明白一点,他们的未来大抵是马革裹尸还,所以每一笔,都有可能成为遗言。
“渡劫大魔亲至,纵然再英勇守城,城池也坚持不过一月。我必将在其兵临城下前,拖慢其行军,能够拖上多久,要看天意了。”
他又写道:“若我惨胜,请主君率军压过幽河,接管战果,稳定胜局。若城池覆亡,臣败北,北凉王大抵不会杀臣,而是会企图以臣为质,迫主君割地赔款。”
殷无极展开长长的信,仿佛见到过去的岁月。烛光下,军帐中,他无数次地与将领推演沙盘,争吵路线,最终达成一致。
他们已然互相扶持,走过风风雨雨的岁月。
萧珩的笔一歪,又换了个称呼,有些轻松自在地写道:“作为敌人,老子算是高价值吧。以前也拒绝过北厄那孙子不止一次的招揽,现在又啃下他一大块骨头,估计心里恨极了老子。但是,这回老子可不会降了。”
“哥这一辈子漂泊不定的,也降过不少主君,又出走过很多回。在他人眼里,我是不可信的狼,随时会噬主。就你这傻小子,我身份成谜,心思莫测,毫无忠诚之心,看不出么?你不懂自个有多危险么,又是折回救人,又是放我走,还一个劲地引狼入室,喊什么萧大哥,萧大哥的。换别的魔修,你得被坑的骨头都不剩。”
“我僭越王权,被人参了,你给护着,怎么就看不出我窥的是你的位置呢。我不尊王命,擅自行动,造成恶果了,你把罪担在自己身上,说什么‘是王来担负这一切,而非臣子’。主君,做人不能这样过分,你这是要臣的命啊……”
“果不其然,这回真得豁出命来了。赢了,老子保证北厄不死也残;输了,且拿我的头去给青史交代吧,也不枉你唤一声‘大哥’。”
殷无极看到这里,绯眸微微睁大,执着信纸的手不住地抖。
在信的末尾,萧珩一改先前那满不正经的写法,异常郑重地写道。
“城破之时,终结之期。若战未能胜,臣将殉死,北征之败,皆是萧重明之罪,如此,当可报君黄金台上意。”
“阳关一别,不问归期。”
“君王勿念。”
*
“臣以为,北征不应开始,当降!”
当日的朝堂上,已有大魔领头,向殷无极施压道:“南北分治,并无不好,历代魔尊也无法拿下北境,如今北凉,虽无南下之力,但固守天险难度不大,何必再加注呢?”
“狼王萧珩也试过了,北凉太难打,消耗太大,就算有七年休养生息,也不代表我们能打过啊。臣建议,此时与北凉王议和,换回我们北征的将士,退守幽河以南,协议互不侵犯……”
“过往也没有什么人能真的统一北渊,幽河以北就是最难啃的骨头,您说您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却打下一片穷乡僻壤,何必呢?”
“王上啊,下令召回萧将军,与北厄殿下停战吧。”即使是中立一派,也心神动摇,劝说道,“想来北厄殿下安于北境,也并无南下之意,和吧。”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讲着,好似在把年轻的王架在王座之上,却并未多看的起他,而是自行其是。
就算闻风归降,交出了手中奴隶,逃脱了他对大魔氏族的清算。但他们的实力强悍,历史悠久,是不可忽视的势力,如今虽然接受了利益会受损,却又试图在他的王朝中,建造新的利益集团,在新时代的食利者位子上提前占座。
殷无极高居王座之上,越发寡言,冷眼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在他的阶下争吵。
只要今日退让,未来他想要北上,永远会遭到如此阻碍。
他们会和他算经济账,幽河以南极为富庶,北方疆土贫瘠,不必拿下,得不偿失。
他们会把这一次败北,作为劝阻的利器,说你的野心不合时宜,你之勇武,远不及北凉魔修一系之剽悍。
他们会说,你的统一梦想,在北渊的浩浩历史长河中,不过小儿天真呓语,不值一提。
殷无极知道,他们有一句轻蔑的话语未曾出口,正于心底暗笑:无数魔尊皆败了,凭什么你能成功?你甚至,还不是尊位大魔。
青衣的军师已经静默了良久,青衣环佩,神色冰冷,对这些争吵不置可否。
“陆机,你怎么看。”殷无极俯瞰王座之下,第一句话,便是点中了他的文臣之首。
“臣的意思,就是王上的意思。”大殿中一时寂静,陆机抬起头,眼底里燃烧着灼灼的火,“我想,王上调集大军,集结兵马于川上,已是心中有了答案。”
他的声音清寒单薄,但字字千钧。
“将夜,你的意思是?”玄袍大魔十分满意,略略扬起下颌,再度看向阴影中的暗影,声音低沉。
“打。”许多年的暗夜行走,当年的少年刺客,如今已然是挺拔青年模样,他抬起眼,银灰色的眸冰寒如雪,“你若是下令把那家伙召回来,教他放弃多年的经营,那家伙能见人就咬。”
“说得好,赫连景,凤流霜,程潇,尔等认为呢?”殷无极又看向他启明城的老部下,目光冷锐。“也觉得此战不宜继续下去?”
三人对视一眼,看向王座之上如同一座沉默火山的王者,齐齐跪下:“吾等遵循吾王之命。”
殷无极站起,在殿上抽出无涯剑,用力劈于阶下,让大殿中央裂开一道深深的沟壑。
“不必多言,亲征。”殷无极右手执剑,左手负在身后,俯瞰过他们神色各异的脸,神情平静,甚至还笑了笑,却让人噤若寒蝉。“若有懦夫不长眼睛,非要再劝,可斩。”
“这也太不讲道理……”
“道理?呵。”殷无极眯起眼,微微笑道,“我在除大魔,灭三族,剿恶匪时,讲过道理?他们有人活下来吗?”
“还有你们,教我召回萧珩?”他走下长阶,停在了一位主和的大魔的面前,微微弯腰,凑近被魔气压到跪在地上的他,用剑挑开他的发冠,“教我召回萧珩,让他放弃至今为止的战果,并且背负北征失败的罪名……怎么,是在说我懦弱如赵构,还是想持鸩酒,演一出风波亭?”
殷无极极怒之下,眼神却冷静的可怕,一脚踹开那挡路的大魔,又提着无涯剑,指向那领头施压的东方大魔,微微舔了舔唇角,露出一个近妖的笑,“还是说,你们觉得我打下整个幽河以南,靠的不是血,而是这张脸?”
“真的吗?这样瞧不起本王?”他一笑,却是令人两股战战,“有人竟然觉得,把我架在楼阁上,就可以兴风作浪,不会这么天真吧?”
殷无极很久没有这样发怒,以至于满殿噤若寒蝉,跪了一片。
“在斥我贪天之功,穷兵黩武之前,有没有想过,我们是魔修?谁不是刀尖上舔血过来的,难道你们的刀刃已经发钝了?”他的黑袍逶迤,转过身时,绯眸如烈阳,“收复北方,一统北渊,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此事还用得着讨论?”
“陆机,代管朝中一切政务,赐你御笔丹书,等同本王亲临。”
“将夜,协管朝中秩序。无论何人,只要生出反心,‘讨逆’出鞘,可先斩后奏。”
“赫连景,我不在时,处理军务。程潇,协管粮草,不惜一切代价,必须保证供应。凤流霜,情报网不要断,我要每日最新的情况,送往前线……”
殷无极点名的,皆是他的心腹重臣,可见他在此危急关头,对于后来投奔的大魔并不信任。
而这样的内外交困,也无疑是在说明,此时亲征并非最好时机。可若他此时不去,又有何人能够解萧珩之危局呢?他当真能够眼睁睁地看着功臣被困死城中吗?
“你们成日都在说,即便是北征,也不宜将所有的兵力押上,更不能离开疆土,会动摇军心,会四海生乱,要我坐在城里干看着,和你们扯皮,听你们吵架。”
“本王是在战车上打的天下,以血洗剑,才有今日之渡劫修为。我殷无极在的地方,就是军心”
“既然本王要率军亲征北凉,迎我开疆功臣。今天,无论是谁,就算去柱子上撞死自己,本王也不会收回成命。”
玄袍的魔王大步踏出殿门,宛如利剑出鞘,锋芒毕露。
殿门外,已有浩荡魔兵集结于此,看向那位执剑的王者。
“走,将士们。”他拂袖,振袖出剑,仿佛斩鲸破浪,“我们去,踏平北凉!”
第263章 孤城将军
孤城暗夜雪, 铁甲成冰,城墙黯然。
萧珩独自站在城墙之上,眺望着远方。他极目之间, 皆是莽苍雪白,时不时有雪沫拍打在他的寒甲之上,又悄无声息地消融进朱红的披风中。
他看向城楼下, 只见厚厚的雪已经足以没腰三尺。
再遥远处, 寒关中遥远的一抹山峦,为这孤城添上苍凉之色。
天山环绕孤城,在情况最恶劣的时候, 萧珩与他的兵没有一座城池可以过冬, 只能在天山峡谷中驻扎,以此躲避风雪。
就算没有直接暴露在风雪中,但冰冷依旧侵袭了他们, 缺衣少食、药品不足、许多魔兵甚至得了北境肆虐的伤寒,挣扎在生死边缘,一度士气低落。
若非萧珩的威望足够高, 军魂凝聚, 早就哗变了。
等到第三年春, 他们拿下了一座城池, 驻扎下来,能够打猎与挖掘野菜,才有了些许好转。
但是兴许是因为环境太困苦,北凉的魔族基本都很少吃热食,除了风干的猎物外,城中并未贮藏别的食物,连基本的辟谷丹都没有丹方, 一切都得从头开垦,慢慢积攒。
萧珩对此也不气馁,将城名变更为“摇光城”,就开始经营城池,与当地魔民为善,使其信服,然后慢慢养兵,以此为支点,日拱一卒,倒也是真的把天山一带实控下来。
能够在敌方的地盘里,通过干扰、穿插、转进等调动手段,达成偷城的目的,又是硬生生在敌方合围中建立据点,数次守下城池,这是何等的艰难。而萧珩办到了。
假以时日,他把天山附近的魔民收编,再以摇光城为跳板,大举东出,就能对北厄造成极大的威胁。
自他跟随殷无极从启明城出来的时候,有过顺风仗,也有过逆风局,更多的时候面对的是全北渊的大魔窥伺。从夹缝中求存,到主动出击,期间走过多少岁月。
萧珩天生拴不住,只管往前冲,只要手中有物资,他就可以无限地往前打。而无论他们的财政再怎么穷,殷无极永远保证着前线将士的物资供应,就算他本人节衣缩食,常年过着苦修的日子,也从没掉过链子。
“让老子去从头开荒一座城,一把糊涂账,唉,真有点想主君。”等到独自面对一大堆问题,萧珩才会想起自己可以当甩手掌柜出去撒欢的时刻。可嘴上再怎么抱怨,他还是得苦哈哈地操心管理城池。
“老子手段就是有点粗暴,要是主君在,不必动刀兵,这些人都得服服帖帖,甚至被他卖了还替他数钱……”
他没有太多时间,北厄将他视为心腹大患,打算在他的势力还未完全成型的时候,将天山脚下这一颗钉子拔除,于是调集大军,准备进攻。
这是萧珩最需要求援的时刻。他明白内部对北征的争议,却在寄出信件的时候莫名相信:殷无极绝不会放弃他们。
无论殷无极变了多少,在萧珩心里,他始终都是初时立誓屠龙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