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谢衍今日的神情,倒是不像孤寒的圣人,像个辗转反侧,一心念着徒弟的温柔师长了,摇头,“我不理他,他会哭的。”
“你心疼了。他会哭,关你什么事啊?你用剑刺他时,你剖他骨时,倒不见你犹豫片刻。如今他落一滴泪,你是不是都得像是烧了心似的,非得哄着、疼着、安慰着……”
“……”
红尘道乐了,祂越发地像人了,摇晃着脑袋道:“真不懂你们,明明有正事要做,却拉拉扯扯的,什么也不提;明明知道有些禁区不能碰,却非要在边缘试探,人可真复杂。”
“……红尘道,你可以闭嘴的。”谢衍转身,温文尔雅地笑了,“不准随意窥探。”
“咳,如今北渊已定,又一块版图归于你掌中。”不欲惹怒他,红尘道极快地转移了话题,道,“谢云霁,你的能力我是相信的,无论做出什么决定,你都会缜密地计算可能,并且将其变成当前最好的一条路。”
“自你登上圣位后,接管的是仙门的烂摊子,你却生生把这局棋下活了,先是平定百家之乱,又用仙魔大战的胜利巩固地位,坐稳了仙门之首的位置。而后,你逐步蚕食道、佛两家的势力,让二圣也退居二线,又举办仙门大比,掌握了资源分配的权力,一边笼络提拔百家宗门,一边排挤世家宗族,将仙门彻底捏在手中。”
“若是这仙门之首,只是个被架在空中的位子,有什么意思?”谢衍微微一笑,但在夜光之下,他的半张脸藏在阴影中,声音却缥缈,“仙门水深,想要动这盘根错节的利益团体,唯有从内部来清除积弊。”
“可你的手还伸到了人界之外。”红尘道摇头,道,“鬼界可不是人间圣贤能踏足的位置,你却借助鬼门关打开两界大门,扶植无间阎罗上位。如今她已为鬼界阎罗王,时常仰赖你的计策,已经是你的忠实盟友。”
“鬼界之事,虽然是意外,但亦可以为我所用。”谢衍平静道,“天道给我划的规矩,我也不必事事遵守,我自有我的做法。”
“你最招人忌惮的一点,便是把入魔的亲传弟子放入北渊,又欺骗天道,助他走过渡劫门槛。”红尘道说,“若是他的背后没有你的影子,他最初就会死在北渊洲,压根走不了那么远,是你护佑他走过最艰难的一段路,才让他有可能获得未来的成就,安然登上尊位。”
“这样的关联是不可分割的,当他登上尊位的那一日,意味着,北渊也将向你靠近。”
“道门、佛门、魔洲、鬼界……除却孤悬的海外十三岛,还有一直内斗不休的南疆外,五洲十三岛所有成型的势力,都在向你靠近,成为你的盟友。这些看似寻常,但连在一起看,便是半点也不寻常。”
“天道控制世间一切,挑动各道统、各种族之间的互相斗争,以此达到大乱大治。”谢衍手中抛掷着棋子,漆黑眼底扫过还未大定的区域,“恶法非法。天道若是执意如此,以挑动内耗为达成平衡的关键,那我就反其道行之,人仙魔妖鬼,难道就不能联合在一起,共抗天道吗?”
“何况,我并非立于前台,只是做个幕后的推手。”谢衍看向标注于地图上的北渊魔洲与独立的鬼界,如今这两块势力的君王崛起,背后都有着他的影子。
而他却云淡风轻,不像是做成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而是笑道:“与天对弈,不必讲究一城一地的得失,既然出手,便要换掉祂最重要的一子。”
红尘道咂舌:“谢云霁,你这是要反啊,难怪天道忌惮你。”
谢衍将棋子落在地图之上,又握住手中的一枚黑子,轻轻笑道:“那便忌惮吧。我想做的事情,不在一时,亦不在当下,而是为了之后的百代千秋。”
红尘道沉默了半晌。
谢衍走到窗前,将竹帘拉起,却没见帝尊回来。他掐指算了一下时间,自言自语道,“倒是去了一个多时辰了,遇上什么事了吗?”
他不等红尘道回答,文书也不看了,便是振袖一拂,自顾自地消失在原地。
良久,看着空空如也的书房,红尘道一边钻回红尘卷中,一边不忘吐槽:“……就一刻也离不了他家的漂亮徒弟呗。”
*
儒宗的膳房是给未辟谷的小弟子做饭的,由于儒宗鼎盛,弟子众多,膳房里配的人手也比较多,直到半夜才歇息下来。
殷无极虽然不能动用魔气,但凭着些当年学的儒道术法,他轻而易举地化身黑发赤眸的少年,避开所有人,拎着食材猫进了厨房里。
当年,谢衍带着他游历天下时,他为了让师尊吃上一两口食物,学庖厨手段时吃过不少苦。
等到后来,他们在微茫山结庐,殷无极一手包办了师尊的吃住,精心打理着他的各项事务。
师尊爱吃点心,他就学了一手出神入化的白案手艺。他喜清淡,厌恶油腥,殷无极就把江淮菜色做的炉火纯青。
“谢云霁是个猫舌头,只要口味有一点不喜,他根本不会碰第二口。”殷无极是来借地方的,却不会用儒宗公用的碗筷,连案板和刀都自己备好了。“夜宵也不适合吃的太荤,做些清淡的汤食和点心……”
帝尊撩了撩长发,又觉得自己的玄袍大袖实在太拖沓,又把外袍脱下,把头发捞起来扎了个高马尾。
厨房烟火重,他又捋起小臂上深红色的衣料,免得沾上面粉。如此切了一阵菜,他又嫌案台太高,少年身形不能操作自如,于是蹬了个板凳站上去,才觉得舒服几分。
他先是把灵鲤洗净宰杀,片出最嫩的鱼肉,剃尽了刺,打算烫一烫后,包在荷叶里蒸熟,再调成鲜美滑嫩的鱼羹。
莲花被他片片剥尽,取了靠近莲心最嫩的部分,打算碾尽取汁,给油酥面点染色。
在北渊洲,他的手握的是剑,屠的是魔,坐拥的是天下,无数人簇拥着他们的君王,狂热地视他为神。
如今他回家探亲,年轻的君王洗净手上血腥,专心致志地为师尊做羹汤,心中还在忧悒:“我杀了那么多的人,现在还配为他做吃食么?”
殷无极不愿细想,便伏身案板上,专心地捏油酥。
一层水酥一层油,不断叠加,他的手中不断诞生惟妙惟肖的百花。
梅花酥里,他用蜜汁与晒干的梅花作馅,荷花饼中,他又调制了酸梅与干果为馅料,正待烘烤成酥皮点心。
他没有料到,今夜的厨房注定不平。
“你是,师兄?”
“……”
殷无极满手是面粉,再往身侧一望,却见不知何时,白相卿垫着脚,扯着他腰间绑着的外袍,似乎是循着香味而来。
“小白,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风师兄呢?”殷无极已经把点心送到火上烘烤了,正自如地调整灶中火候,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白相卿歪了歪头,认真道:“师兄,我饿了。”
殷无极:“……”
可有个小家伙扒着他的衣袖,又是自己的未来师弟,他也不能不管。
化身少年的帝尊按了按眉心,然后把小师弟拎到板凳上,叮嘱道:“你看着门,别让闲杂人等进来,我去给你炒个鱼片吃,不许出声,知道没?”
“师弟,你在哪里,教我好找——”
循着光进门寻师弟的风飘凌扫了一眼厨房内部,看见小师弟正在认真啃一块荷花饼,吃的满嘴酥皮,另有一个玄袍少年在给鱼切花刀。
风飘凌顿时僵住了:“殷……呃,帝尊怎么在这里?您不是……”在天问阁与师尊商量要事么。
他把下一句话吞了下去。
殷无极似笑非笑,睨他一眼,然后把落下来的长发撩到耳后,示威似的道:“圣人夜半想吃些小食。”
风飘凌:“可是师尊不是不饮不食……”
殷无极冷笑一声,把刀用力砍进菜板里,眯起眼道:“那是因为你们做的太烂了。”然后他又微微侧头,示意他坐下,“别打扰本座,风师弟,去那里坐着。”
风飘凌:“……”最终还是乖乖坐下了。
厨房里的香气越来越浓郁,荷叶的清香与灵鲤的鲜美蒸腾氤氲,叫他的两个师弟也开始口舌生津,又不敢和师尊抢吃的,悄悄地吞咽口水。
离开师门已久的殷无极,看着排排坐的两个年轻师弟,难得有些感慨。
他们的眉眼间没有什么戒心,显然是被师尊养的极为纯粹,一看便是没吃过什么苦的。
若是从前,他兴许还会心中别扭许久,待他们也是嫉妒交加。但如今他已成尊,许多事情已经看开,倒也不必与这些年轻孩子计较。
“做多了些,这份是师尊的,不能碰。余下的你们分一分。”殷无极在最底层放了一碗鱼羹,又把点心码在食盒的上层,看着两名师弟一人端着一碗莲叶鱼羹,像是小猫一样饮着。“……我若是苛待师弟,师尊会找我麻烦的。”
风飘凌给入魔师兄的印象分再度打高了些,感动道:“帝尊有心,在下……”
“呜呜呜,好吃。”白相卿才十二三岁,喜食甜,嘴里还塞着面果子,红豆沙的甜美味道在口腔绽开,“师兄人美,还会做饭,是个好人,为什么宗门长辈总是不提殷师兄……”
“别问了。”风飘凌连忙用梅花酥堵住了白相卿的嘴,“……以后,不能和宗门长辈提到,你见过师兄,知道没。”
“别崖因为意外离开师门。但不代表,他与师门是水火不容的关系。”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如今他为魔道帝尊,你们二人,以后须得尊敬他,莫生嫌隙。”
这让几人连忙敛容,看向来者的方向,只见白衣圣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看向闹在一处的徒弟们,唇角微微勾了勾,换了种轻缓的语调,道:“看样子,你们相处的不错?师兄都叫上了?”
“师尊,我……”风飘凌想解释什么,却见原本随意站在身侧的黑衣少年不见了。
再一错眼,却见少年殷无极已经站到了师尊身侧,挽住了他的手,用一种风飘凌从未听过的,堪称甜如蜜糖的语气唤了一声“师尊”。
甚至,这位幼稚到极点的帝尊还示威似的侧眸扫来,似乎在说:“我比你受宠多了。”
“嗯。”谢衍也不反抗,寻了一处干净的小桌坐下,看着少年模样的殷无极为他打开食盒,将荷叶鱼羹、清炒鱼片与种种酥皮点心摆开,又递上他准备好的银筷。
他举著,浅尝了一口鱼片。
殷无极在案上剃掉了所有的鱼刺,所以入口绵滑,鲜美异常。虽然他吃的时候还颇为心痛,毕竟是自己从西方灵山捞来的锦鲤,但一想到是徒弟的手艺,他心中又生出几分别样的滋味来。
“鲜甜滑软,入口即化,很好吃。”他还保持着少年模样,谢衍习惯性地摸了摸殷无极的头,赞许道,“别崖的手艺,还是旧时的味道。”
旧时的味道啊。这样特殊而复杂的情绪,在白相卿与风飘凌也聚拢到他身侧时,达到了顶峰。
“我就说,冷食有什么意思。”殷无极保持少年模样是为低调,见师尊也来了,他也懒得再装,恢复原先的成年体态,也坐到了师尊身侧,一边把小只的白相卿抱到腿上,喂了一口桃花糕,然后垂眸笑道,“不饮不食,摒弃一切人欲,厌弃人间烟火,难道就不寡淡么。”
“……”谢衍不答,只是也吃着糕点,只觉烘烤后的香气直入肺腑。
“师兄,噎住了。”小只的白相卿被桃花糕黏住了嗓子,摆动手脚,眼神控诉。
“孩子可真麻烦。”不会抱孩子的帝尊掂了掂他的小师弟,无奈之下,用调羹喂他鱼羹,“好了,师弟别哭,乖一点,师兄头疼。”
“要拍他后背。”谢衍见他手忙脚乱,又接了一句,微微笑道,“相卿早年是世家小公子,自然养的要精细一些,哪像你小时候,野得很,饿极了,什么都能咽下去……”
“圣人呐,您可别在师弟们面前揭本座的短,现在本座好歹也是魔道之君……”殷无极旁若无人地瞟了他一眼,流光溢彩的,含嗔而带笑。“您给我留些面子吧。”
“你自小便不信‘君子远庖厨’,不说琴棋书画、天工机甲了,就连庖厨手艺,甚至针线都会,我说帝尊贤惠,难道错了?”谢衍也不动声色,咽下一口千层酥,见他完全僵住,似笑非笑道,“别崖?你怎么又恼了?”
“……贤惠有何用?本座贵为魔道帝尊,难道还能嫁人么?”殷无极立即意识到被取笑了,他随即不甘示弱地反击道。
“师尊观念传统,又好浓墨重彩,莫不是想娶个貌美如花,贤惠宜家的师娘,也正好照顾年轻的师弟们吧。”他一阖眼眸,杀气四溢道,“这本座可不同意。”
风飘凌见两人谈笑间刀光剑影,但大师兄却还是在帮师尊布菜,悉心照料他饮食,心中颇有些怪怪的,却又不知何处怪。
罢了,这也许就是师门吧。
第274章 帐中帝君
已是深夜。谢衍沐浴更衣后, 折回天问阁内室,打算歇息,却见帘帐已经被放下。
他脚步一顿, 只见熟悉的玄色外袍搭在衣架之上,金丝银线织就的龙纹熠熠夺目。红烛摇曳,朦胧帐内, 空气中流动着清幽的水沉香, 光影照出帐中侧卧的影,气氛颇为暧昧不明。
谢衍早年的名声潇洒不羁,但他为人处世皆是正人君子。见此情景, 他的第一反应是拔腿就走, 毕竟能让他栽的也只有殷别崖。
可他转身欲走,却见床边的案台摆着白日他给殷无极的药瓶,想起白日时替他脊背上药的承诺, 又颇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悔意。
罢了,见招拆招。就算遂了他的心意,也没什么不好。
谢衍停顿片刻, 还是走上前, 用手微微撩开帘幕, 目光投注到床上。
帝尊的睡姿并不端正, 背对着他侧卧,轻轻蜷起身体,呼吸因为浅眠而均匀几分,他甚至还把半个头埋在了锦被里,睡的昏天黑地。他流淌在枕上的墨色长发如丝缎,从锦被里落出几分,透着些沐浴后的微微湿意。
而他宽肩窄腰, 身材颀长,这样像是怕冷般,全身都钻在锦被里,姿态颇有些局促。
“睡着了?”谢衍见状,便侧坐在他的身边,也不欲打扰他,只是轻轻擦拭过他滴着水的发尾,心里却想,他在魔宫不入眠的么,怎么这般嗜睡?
北渊魔洲是个斗兽场,即便殷无极已成魔道君王,想要杀他的人仍然数不胜数。
只是一点动静,意识甚至都未从睡梦中抽离的他,却立即掀起眼帘,红瞳幽幽,晦暗的没有丝毫光亮,手立即探向枕下,仿佛是要去摸无涯剑。
这一摸,却摸了个空。
殷无极怔然一瞬,却被一双手无声无息地揽住脖颈,看似纤弱,却蕴含让他头皮发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