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殷无极身份地位的逐渐提高,乃至与他齐平,往昔的师徒相处方式,须得改改了。
谢衍必须更加尊重殷无极的想法,以更为敬重的姿态,去面对昔年怀中撒娇的少年,容不得丝毫怠慢。
“那本座就期待着,下一次的正式相见。”殷无极闻言,微微扬起唇角,语气轻快,“那么,就此道别了,圣人。”
脚步响起,由近至远。
他离开天问阁时,将门扉虚掩,唯有烛火在夜中沉沉。
谢衍久坐于屏风后,单手护着在风中摇曳的烛光,屏风上的凤凰花火一样热烈妖冶,此时宛如在光影中流动,好似飞向九天的凤凰,再度离开了枝头。
养在玉碗中的思归花,因为脱离枝头许久,已经渐渐枯萎,化为满室的芬芳。
直到月光横渡窗棂,谢衍才阖上清寒的黑眸,像是无奈,又是不甘,自言自语地道:“我竟然就这么放他走了……”
谢衍膝上放着山海剑,当殷无极屈身向他执弟子礼时,他的手一直按在剑柄之上。
只要拔剑逼他停留,那么帝尊有求于他,见状,大抵是会再留下几日的。若他再索要其他,哪怕要求再蛮横些,殷无极也恐怕不会拒绝。
谢衍什么也没做,化身为屏风后无喜也无怒的玉雕神像,由着他告别,然后离去。那短短一炷香内的天人交战,没有人会知晓。
“回时执弟子礼,离去时,却以魔君之仪。别崖啊别崖,你这是来向过去告别的吗……”
明明是天下最清醒,但谢衍此时却生出些执妄来,指尖掠过山海剑鞘上的花纹。
他低头,思忖良久,却是笑道:“混小子,以为我不懂你的心思么,还给为师下套……若是我看不穿,怎么配做你的曾经。”
*
是夜,北渊洲,九重天魔宫。
罢朝一周的君王宣布结束闭关,明日恢复朝议。消息飞向各重臣的宅邸之中,上回休朝时的帝王震怒教他们战战兢兢,今夜注定无眠。
而殷无极却走在魔宫的回廊中,月光拉长了他的身影,衣摆在风中飞扬。
两名宫人随行在他身侧,恭敬地对他道:“陛下,元帅听闻您今日归,已经在见微宫书房等您许久了,希望在早朝前与您一见。”
“是吗?那便去一见。”殷无极脚步不停顿,显然是预料到萧珩的求见,他偏头笑道,“再把陆机召到见微宫,说本座有要事寻他。”
自殷无极九重山渡劫成尊后,原本的龙脉之地,无可争议地属于龙脉之主。
殷无极毫不介意自己曾被围困九重山,又差点死在九重山的雷劫中,更反而宣布定都于此,依傍九重山兴建魔宫,作为君王谛天之所。
那些未曾杀死他的敌人,尸骨反而成为了他的勋章;那些为他而死的英魂,他更将用北渊的辉煌未来告慰他们魂魄。
天元三年,九重山魔宫落成,帝星居于此处,为北渊之天。
魔宫的最顶端常年黑夜,因为接近于天,与地下时序有差别。于是,魔宫前建有日晷与司南,作为钦天之所。
也许是殷无极崇尚实用,新建的魔宫除却风格延续了他崇尚的规整对称外,采用坚硬耐用的黑曜砖石与大理砖石为材料,不是朱墙绣户的奢华,而是格外庄重肃穆。
在兴建之初,殷无极顾虑到地上魔国初立,不宜大兴土木,不然太耗钱。但为巩固君王权威,作为政治中心的魔宫又必须建。
所以,他直接砍掉了耗费预算却又半点用没有的三宫六院,只保留了祭天、朝见、会客、帝王寝宫与宫人住所,没有园林,没有娱乐游玩之所,只建了个炼器室与内库。
而九重山一带的扩建空间极大,龙脉又是天然屏障,可以构建以他为中心的结界。未来,殷无极有意将此处建成北渊最大的城池,即政治、经济与文化的中心。
天黑如幕,月出东山。不多时,殷无极就抵达了自己的寝宫,见微宫。
他抬起头,看向殿前的匾额,上书“见微知著”四字,似有些许恍惚,好像还身处许多年前的见微私塾中,仰着头听师尊讲学。
那时的谢衍,曾经告诉他何为“透过现象看本质”,他记住了,甚至还记的很牢。最初的教育,奠定了他不轻狂,不骄矜,不因立场而否定现实,不因喜怒而枉顾事实的作风。
“真是过去太久了……”殷无极叹息一声,行过大殿,转身进入灯火通明的内书房,只见萧珩一身风霜凛凛,正端坐在会客的茶座边,闭目养神。
一听见动静,萧珩抬起眼,正好见到陛下解剑置于剑架上,自然而然地坐到他身侧,顺手给自己与他都倒了杯茶。
“陛下。”君王赐茶,萧珩也不客气,端起茶水饮了一口,心里却在寻摸着如何开口。
“怎么,深夜寻到本座殿中,很着急的事?”
殷无极的仙门之行是秘密,整个魔宫只有三四人知晓,回宫之前,殷无极曾知会过他。盖因许多年前,殷无极暂离时,都是萧珩替他摆平事务。
如今作为无可争议的魔宫二把手,掌握军权的魔道元帅,本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就在殷无极暂离魔宫前,甚至当众赐他剑履上殿的权力。若非众人皆知殷无极帝位稳固,无主弱臣强之患,都得惊疑是不是陛下与元帅不和了。
萧珩喉头干燥,手中把玩着虎符,道:“诏书不名、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我说陛下,你这是把臣架在火上烤呢?这几日,我快要被陆机喷死了,都得躲着这小子走,他还追到我家来给我递帖子,斥我权势太大,有逾越之嫌……”
“只是一点虚名,怕什么,本座拉拢你呢。”殷无极指尖一弹,原本有些凉了的茶水回温,他惬意地盘腿坐在席上,道,“萧重明,你之功绩,如今已赐无可赐,提提待遇怎么了,也好敲打一下不听话的家伙。”
“……果然是拿老子当枪使呢。”萧珩嘶了一声,见他直白点出,心中却是略松,笑道,“君臣不合的风,自我投你之时就未曾停过,老子十张嘴都说不明白,现在都已经放弃了,当个权臣就权臣吧,但陛下你怎的还推波助澜起来了?”
“魔道帝尊,既为帝,又为尊,集君权与神权于一体,无论是谁,如何势大,何人越得过我去?而本座又非上屋抽梯、过河拆桥之辈,你且放宽心,无论何等荣耀,享受着便是。”
“陛下坦荡。”萧珩见他确实神情自然,并非是试探与猜疑,这才又笑了,咂舌道,“你扔下旨意就跑去仙门,话也不说清楚,这两天老子嘴上都燎泡了,嘶……”
“萧重明,你说陆平遥这两天也在骂你?”殷无极又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些端倪来,撑着下颌微微笑道,“他啊,就是激进了些,你多多担待着。”
“谁和文臣计较,陆机那小子鬼精鬼精,一边真情实感的骂我,一边又做给人看。他这相位诱惑太大,投向他一脉的魔,颇有些挟着他的意思,他招架不住,你得压一压。”
当初征战天下,他们皆是过命的交情,萧珩颇为明白陆机的刚直性格,也不在意,反倒在殷无极面前提醒几句,说些陆机自己不会说的话。
“我也把他召来了,待会替你们调节一下,明天去殿上乖乖的,不要吵架。”
“……陛下,问题是在这里吗?”萧珩挫败,“根本问题在于——你到底对仙门是什么看法,前些日子你去拜访圣人,得到回应了吗?”
“……这个嘛。”殷无极谈到圣人时,垂下的眼睫扬起,眸光稍微柔了柔,语气颇有几分轻快,甚至透着些甜意,“圣人光风霁月,是正人君子……”
“啊?”他答的没头没尾,萧珩不知所以然,无语道,“圣人是天下公认的君子风度,陛下,你这不是说废话吗?”
“他还很关心我,很体贴,不肯教我没面子,也不占我便宜。我那样求他,向他示弱,他还能忍下心拒绝,谢云霁他真的是……”
私下会客,殷无极一身黑袍端肃修身,长发也不束冠,而是落在肩上,放松又惬意。此时他阖上眼眸,身体微微前倾,笑得前仰后合:“师尊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不肯顺水推舟……他好爱我呀,一点都不肯真的折腾我。”
“噗……”年长的将军一口茶喷了出来,“陛下,你不是谈判去了吗,怎么说得好像是去献身了……等等,不会吧!那啥,我虽然知道陛下你喜欢他,但是你和圣人,你们师徒……这也玩太大了吧。”
萧珩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突然古怪极了,欲言又止地看向容色殊绝的帝王,心中波澜起伏:“弟,老实告诉我,你是下面的?”
殷无极:“……不要乱猜。”随即,他又知道自己多嘴炫耀了,但他抑制不住开心,又轻咳一声,替师尊解释道,“圣人为人师表,率先垂范,是本座做了坏事,和圣人无关。”
萧珩的神情更微妙了:“……没事,弟,你不用解释。”他抵着额头,像是在调试自己的内心,然后有些郁闷地开口,“不会真要嫁君王吧?老子可不给你准备嫁妆啊。”
殷无极:“……”他似乎领会错了。
但年轻的帝王也不打算解释,反倒随手拍了下他的肩,给他吃了颗定心丸,道:“本座既然为一道至尊,定然不会做些荒唐事。就算是有些私下的交情,也不会影响到两道的未来。”
就在此时,宫门前传来声音,道:“陆大人到——”
是陆机来了。
第278章 将相不和
陆机被连夜召入魔宫, 本来是不知情况。
可当青衣的魔宫丞相迈入内室,见到已经与陛下坐于书房饮茶的萧大元帅,登时神色冷淡下来, 似乎还尤有怒气。
陆机声音平淡:“原来元帅已经率先到了,倒是平遥来错了。”
“陛下面前,陆平遥你就甭拿乔了啊。”萧珩听他这意有所指的一个转音, 被他酸的都要倒牙了, 捂着腮帮道,“行行行,都算我的, 是老子僭越。‘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老子的错,和陛下无关。”
“坐下吧。”殷无极含笑看着他俩对喷,甚至战火有蔓延到他身上的危险, 却也不着急,悠然地一指身侧的位置,“今日有什么要吵的, 在本座的书房一口气吵完。明日上了朝, 本座指哪儿, 你俩就得打哪儿, 可别任性。”
陆机无奈,也是拂衣,在殷无极身侧坐下。
“陛下,您这么说,怎么可能吵得起来……”陆机接过陛下赐来的茶点盘,挑了一块茶冻吃了,才道:“萧元帅对您说了什么?是不是说臣递帖子喷他了?”
“他说, 你被人缠的没法,才只好装作将相不和。”殷无极坐于最中央,扫向左右将相,微笑道,“如今魔宫的体量正在膨胀,有大量从地方遴选上来的魔修,不止是当初我们的人。他们之中,不乏能征善战者,更不乏有才能者,但到底品性如何,能力如何,还需要你们做我的眼睛,替我甄别。”
“不过,人一旦多,就结成了党与派。朝中一旦分派、形成党争,便会不宁。”殷无极在他们面前从不避讳,坦言之时,既是提醒,也是敲打。
不似史书中的帝君,殷无极自身的强悍与境界,让他的地位无可撼动。纵然他将部分军权分了出去,但唯一能作为灵魂,使唤得动魔兵的,唯有君,而非将。
他心里明白,萧珩被他拿捏的稳,情义两把刀,他叛不了。陆机,更是他一手提拔,有知遇之恩,更不会生出二心。将夜是最无情的一把刀,只要教他信服,便不会噬主。
他们三人,将会是自己最核心的圈子,必须把握住的臣子。
话说到此,殷无极略略掀起眼睫,赤眸含笑:“本座不欲让朝中只有一个声音,所以纵着你们互相监督,但是,这只是为了兼听,而非倾轧。”
“我们曾夜以继日地探讨对策,推演沙盘,憧憬未来。而如今天下百废待兴,正是需要二位爱卿群策群力时,如有争议,适度便好,可莫负了往昔岁月。”
恩与威并施。
战车上打天下的帝王,心中并不偏狭阴暗,更不会落入君臣猜疑的窠臼中。
陆机与萧珩跟着他打天下,彼此皆是过命的兄弟。他又不是要砍了他们,若是有事要提点臣子,话须得说在前面,而非事后。
“臣当然不可能结党!”陆机当即就站了起来,向黑袍的帝君折腰行礼,声音略略提高,显得有些激昂,“陛下当年知遇之恩,臣铭记在心,绝不会生出二心,还请陛下相信臣!”
“好了,坐下,没有不信平遥先生的意思。”殷无极见他神色不安,似乎要辩解什么,那样急的团团转的模样,浑然没有往昔孤傲之色,于是又顺势给了个甜枣,“这些话,是我作为友人关起门来讲的。当然,我随便讲讲,你也就随便听听。”
看着殷无极笑弯着的眉眼,看着倒是颇有几分温暖,但陆机却莫名瞧出几分凉气。他正襟危坐着,哪里敢当真“随便听听”。
殷无极手中握着几颗莲子,也不去看他,漫不经心地道:“我各地遴选来的文臣,都是当地俊杰,背后或有地域之分,或有功法流派之别。更有甚者,曾经从属于前魔王势力,他们的心思各异,你是文臣,又弃仙道重修,境界未跟上,弹压起来,实属不易。”
似乎是被殷无极说中了心事,昔年的神机书生的神色微微一变,而后又笑了:“当真瞒不过陛下。”
“腿已经彻底没问题了?”殷无极随意地嗯了一声,与他谈天的节奏也是寻常,“……决明……鬼医先生,前些日子向本座辞别,本座刻意留他一留,是想教他最后再替你看次伤。”
“鬼医先生医术高超,于在下有再造之恩。”陆机也是极为上道,此时殷无极提起他的腿伤,便亦然在提醒这份恩义。
但殷无极的语气春风化雨,教人极是舒服,陆机却是半点没觉出挟恩图报,反倒心中熨帖,感念道:“陛下费心,平遥感激不尽。”
“好了,再与本座说说,怎么突然又恼起萧珩了,是觉得本座赐他剑履上殿的待遇,太过头了,还是……”殷无极的手指本是在桌案上轻敲,见陆机垂目的局促神情,他一勾唇角,揶揄道,“难不成是觉得他待遇更好,心里吃醋,你也想要?”
“陛下!您这话我没法接!”陆机差点用脑袋嗑桌子,终于被帝王的一句玩笑撬开了嘴,郁闷道,“臣有点不好意思讲,管不住手下文职,被逼得没办法了,为了给他们找点事儿,才祸水东引……”他目光游移,不太敢看向萧珩,显然是心虚了。
“好哇,我就是个靶子不成。”萧珩虽然也料到,但听陆机亲口承认吃瘪,他还是大笑道,“陆平遥你个小狐狸,找个正经理由就来找我事儿,雷打不动的。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这嘴巴,和刀一样,可是闹的满朝风雨啊。”
“总比大家精力丰富,天天闹陛下强吧。”陆机一坦诚,更是破罐子破摔了,他振振有词,“上回陛下震怒罢朝,闹事儿的不止我手下的文臣,还有你手下的武将呢。总不能找将夜挨个家访吧,谏上是职权范围内,又没真的做错事儿,还轮不到将夜去半夜敲门。”
“可别折腾猫儿,他上回炸了毛了。”殷无极又笑。“你俩再吵架,给他折腾出事儿,他不去敲别人的门,得半夜去揭你们的瓦。”
“行吧,教他们发泄下旺盛的精力,我委屈委屈,反正习惯了。”萧珩到底是心疼君王,听他这么一讲,顿时屈服了,“那你再递点,骂的狠点也成,反正我不看。”
“……”陆机见他这般老流氓,又没法接话了。
待他们斗完嘴,殷无极才轻缓开口,眼波温软:“如今,本座要与仙门谈判贸易协定,有些与仙道有仇者,定会百般阻挠,虽然不会直接骂我,但风雨不会少,劳烦你们替我操心了。”
“陛下,您这说的是什么话?”陆机慷慨激昂,“这是臣分内之事。”
“干什么,这可就见外了。”萧珩嘶了一声,玩笑道,“少肉麻啊。”
“这样重要的事,还是要向你们解释清楚。”殷无极笑了笑,轻拂两袖,端坐着,目光却是平淡而坚定:“此番,非向仙门求和,而是要打通交流的渠道。本座不会损害北渊的利益,而是要借助仙门,把更多样的技术与文化引入北渊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