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351章

“不必如此麻烦,明日是场硬仗,皆下去歇着吧。”殷无极阖眸,似是平静,又似乎是在规避一双隔水而望的眼。

他轻拂衣上寒露,玄袍衣袂逶迤过丛生野草,转身走回自己的别院,若有若无地感叹道,“天涯共此时啊……”

敏锐如陆机,似乎听出了他感叹中的复杂思绪,本想跟上,却又犹豫片刻,对下属道:“别院为陛下居所,我们去客房休憩,为明日养精蓄锐。”

殷无极率先转身离去,决绝至极。仿佛他从未流连。

明月圆满,夜色临近了。

薇草边,天涯客,白衣圣人才停下抚摸白鹭的动作,一双漆黑如深潭的眸中映着空旷的对岸,在无人之际,才动些许波澜。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谢衍于水边白鹭群中折下一株薇草,回到院落之中,似是感叹,似是吟咏道,“又是个明月夜。”

没人知道,圣人是否是察觉帝尊仪仗临水,才特地启门一见。

可若称这隔水的一望是相见,却又显得太蜻蜓点水。

数百年前的决裂师徒,若是当真为了相见团圆,哪有在中秋佳节,明明近在咫尺,却将万千情绪付之于这样潦草而匆忙的一眼?

待到谢衍回到别院,屏退左右,一切皆静下来。

自殷无极走后,谢衍不喜身侧有人随侍,连风飘凌都不得居住在天问阁,只得白日来去。他身侧也无书童,无剑侍,孑然一人活在烟水之上。

虽然风雅清净,就是冷。异常的冷。

皎月别院如其名,便是整个飞云阁内最适合观月的地方。

谢衍在廊下闲坐。似乎是因为一人独处,他沐浴更衣后盘膝坐在蒲团上,不束儒冠,长长墨发垂腰,身侧空无,显得格外孤冷。

他不以灵力护体时,皎然的清辉与夜间的寒露,共同凝于廊下玉像的身上。他却一动不动,好似断情绝欲的仙人,误堕凡尘人间。

但若他当真是无情的仙人,傍晚,他便不会启门观鹭。虽然身边白鹭飘飞,好似并无他意,但他目之所及处,又何尝离开过烟水之外投来的一眼。

什么在噬咬他的内心。

“……真是在给我出难题。”谢衍的膝上摊着一卷完成大半的画,正是此间盛景,水边明月。可他迟疑良久,天穹处却是空白。

他迟迟绘不出圆月,哪怕只是抬笔一蹴而就的事情。毕竟,在此情此景之下,自己一人赏月未免也太惨了点。

纤白的手指拂过,他略略低眉,无奈叹息,“月有阴晴圆缺……”

黑瓦屋檐上,似乎有些窸窣响动。不多时,一片瓦落到地上,摔了粉碎。

谢衍赫然抬眼。

“谢云霁,你怎么不说,但愿人长久呢?”房檐上传来一个声音。

紧接着,那人无声无息的脚步声也不加掩饰,反倒踩着瓦片,咯吱咯吱的响。“不对,此时共婵娟的人,并非千里之遥,而是从一水之隔,到楼上檐下。”

殷无极一撩衣袍,随意坐在房顶上,浑然不顾自己这身华美的帝袍有多繁琐,反倒像是刻意穿来,环佩叮当的声音比瓦片坠下悦耳的多。

“……帝尊怎么来了?”谢衍的声音显然带着些压抑,“不是定了明日之约?”

“怎么,本座是不速之客?圣人觉得唐突?”坐在檐边的年轻帝君笑道。

他的锦衣华服皆是垂下屋檐,月光透过玄色帝袍,勾勒出一层银边,他声音矜持,“虽然明日亦能得见圣人当面,但没有规定,今日本座不能拜访圣人。”

“以圣人的逻辑,明日之约,相见的是圣人与魔君,有仙魔之别,是天定宿敌。而今日,本座若以殷别崖的身份携酒而来,拜访师友,您就那样无情,偏要把本座打出去?”

“若是拜师访友,自然不会。”谢衍站起身来,目光看似在注视明月,实际上注意力却被那摇晃的一段玄色衣袂吸引过去。

他停顿片刻,又略勾唇,浅笑道:“但帝尊访友,走的并非大门,而是房檐,莫不是觉得吾这里的瓦片比较好揭?”

“若是本座当真是友,自然是能坦荡地携酒,叩响月下门扉。”殷无极似乎是低声笑了,言语间脉脉含情,“可本座问心有愧,自然是只能做梁上燕,盼郎君千岁,盼你我……岁岁常相见……”

“胡闹。”谢衍怕他再说些荒唐言辞,出声打断。此时他们见不到彼此的脸,只是寥寥数语,却教情话更为炽热动人,让谢衍耳根隐隐发烫。

“圣人恼了。”殷无极又乐了,笑语盈然。

谢衍又见他晃了晃长衣与袖摆,手腕上缠着玉色佛珠,落下细细的穗子。

谢衍不见他的脸,于是将左手背于身后,看向枝上圆月,沉吟片刻,道:“帝尊若是自比梁上燕,为何不下来相见?”

“既然约了明日相见。今日,本座却见月色甚好,忍不住夜访皎月别院,已是不守规矩,放浪形骸了。在圣人看来,难道就不是极为不矜持?”帝尊言语间却带着钩子,多情的很。

“矜持?”谢衍几乎被他无语住了,他半晌失笑,“吾以为,帝尊向来是没有这种东西的。”

说罢,圣人又向前走了几步,影子落在廊下,被月色一照,冰寒之玉做的神像,此时却笼着蒙蒙的月光,柔和的很。

他看向似是引诱,似是挑衅的徒弟垂下的衣袂,知晓那倾城之姿的帝君,如今就笑卧在他的屋檐上,只要他跃上屋檐,轻轻伸手一抱,就能把他完全揽到怀里。

圣人的神色淡定,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别崖明日之前不见,吾寻思半天,到底何处有这一项规矩。思来想去,倒是想起一处——”

“吾悠游人间时曾听闻,寻常人家中,为免引喜冲喜,在永结秦晋的前一日,夫妻须得避而不见。”谢衍似笑非笑,“别崖这莫名的坚持,是在暗示什么呢?”

“……”

“仙魔两道对立多年,又不可能订立秦晋盟约。”谢衍淡淡一笑,听屋檐上那人呼吸一促,道,“别闹了,下来吧。”

“想要诓骗圣人,看来还是早了些呐。”帝尊回过神来,无奈地笑了。

然后,他单手撑着屋檐,轻巧地跳下,而谢衍早已预判了他的落点,伸手一揽,便教坠下枝头的凤凰儿落到他的怀中。

今日他介于昔年徒儿与帝尊身份之间,月下相见,谢衍恍惚以为,他还是当年怀中娇儿稚子,只要伸手便可搂于怀中。

帝尊也不躲,只是顺势揽住他的脖颈,一手又理所当然地扶在师尊腰侧,一个旋身,衣袂在风中飘扬着。他竟是借助落地的势,让白衣的圣人站立不稳,跌入他怀中,径直将他抱入屋内。

“殷别崖,你放肆——”谢衍登时就恼了。

“是您要邀我相见,飞入圣人别院,而非我擅入——”玄色的帝袍华美雍容,逶迤过地面,只是展开帝袍大袖,殷无极就能轻易将圣人单手拥入怀中。

他附耳过去,呢喃笑道,“这算是越您的雷池么?”

“……你怎这般教条。”谢衍见他并未有进一步的欺师灭祖举动,于是也就遂了他跳脱潇洒的性子,勉强给几分面子。

他揽住他的脖颈,由着他抱进屋内,“我教你明晰地位之分,身份之别,是教你行事沉稳,又非拘谨……”

“倒是本座拘束了。”他大踏步进入室内,一眼便瞄见温好的酒,与摆开的灵果与点心,又勾起唇,“您原是在等我,若是我不来,您待如何?”

谢衍被他抱到了坐榻之前,小桌早已摆好,背后洞开的窗,刚好是赏月的最佳位置,连酒杯都是不多不少,正好两盏。

“你隔水望的那一眼,难道不是在说,教为师等你?”谢衍摩挲着他颈后的皮肤,见徒弟将下颌搁在他肩头,“本以为帝尊会走门,院门都是虚掩的。”

“……您这是引狼入室呀。”

“错了,帝尊这叫孤军深入。”谢衍哪里会中他的套,一边捋过他的脑后软发,一边教他横躺着,枕在自己膝上,“难道就不担心,我不放你走?”

“哈哈哈哈……”殷无极笑得前仰后合,道,“圣人是儒门君子,最是霁月光风,不肯占我半点便宜,是活生生的柳下惠——本座要担心什么?”

他尾音一挑,伸手熟练地勾住师尊的脖颈,像是艳鬼般攀上他的身,华贵衣袍散落,连黑发都如鸦,美的惊心动魄。

他浅笑道:“倒是圣人,深夜与本座私会,难道就不该担心一下自己的清白?”

第282章 筵席争锋

长夜渐明, 被衾渐冷。

再过两个时辰,圣人所居的皎月别院就会打开,谢衍又会戴上圣人的面具, 随着如云的仙门追随者一道,与新任的魔君一行相见。

可谁也不知,被仙门妖魔化了无数遍的魔君, 昨夜竟宿在了他这里。

如今, 那踏血上位,凶名赫赫的魔道帝尊,正窝在他的被衾里, 鸦色长发如蜿蜒流水, 倾泻了满床,又镀了一层暖色的烛光,馥郁如蜜、甜美如浆。

那身威势赫赫、华美异常的帝袍被揉皱, 经历各种折腾,已经不能再上身,如今正随意挂在香木质的衣架上。象征身份的环佩、腰封与丝绸里衣散了一地, 黑与白纠缠。

帝尊翻了个身, 露出他脊背那条舒展的美人沟, 倦懒的如同某种舒展优美肢体的凶兽。

在黎明来临之前, 谢衍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好似这一刻的时光静谧而漫长。半晌后,他才恍然从梦中惊醒,推醒了沉睡的小徒儿。

“别崖,你该起了。回去收拾收拾,再过三个时辰, 你就得来见我了。”

“……真不想起啊。”殷无极昨夜发泄了积蓄已久的精力,紧绷的神经都放松了不少。

他许久没听师尊催促他起床了,于是迷迷糊糊地略略翻了个身,被衾从身上滑下,露出身上若隐若现的淤痕。

“当年,您给我讲上古“闻鸡起舞”的典故,以此激励我勤奋进学……现在我已经成了帝尊,总该能睡个懒觉了吧,您怎的还这般催促我……”

“怕你误事。”谢衍状似君子地别开眼,不去看他裸/露的胸膛,好似那些痕迹不是他昨夜抓出的。他的身体也有点僵,但神色依旧保持了平静,“还有时间,帝尊可以在吾这里沐浴更衣,免得回去后劳师动众,太扎眼。”

他是最冷静理智的人,泰山将崩而不形于色,做了再荒唐的事,也总有办法掩饰过去。

纵然昨天用了清洁术法,但谢衍还是觉得身体不净,洁癖的本能在催促他尽快去沐浴。

谢衍站起身,随手拿了件明日场合应当穿的白袍,打算离去。

殷无极半撑起身体,撩起长发,看向勒痕还未消退的手腕,只是一见,他的颅脑里就回荡着刺激的余波。

他沙哑着嗓音,控诉道:“您昨晚那般折腾徒儿,又凶又热情,现在又冷冰冰的赶人,怎么床上床下两个模样…… ”

听他软软的抱怨,谢衍转头,见到一身深红色里衣的帝尊盘着腿坐直,里衣敞开,露出纤白优美的锁骨,长发披散在肩头。他微微垂着脑袋,像是委屈的小狗耷拉着耳朵,示威似的向他展现从脖颈到手腕的红痕。

“圣人平日倒是无懈可击的君子,一到床帏间,真的是……好凶啊。”帝尊的语气如泣如诉,“绑着我不放,求饶也不放过我,我都要被您弄坏了。”

“……”他又得了便宜在卖乖了,圣人的心里烧着火,嘴上却是不温不火地道,“明日有重大会面,深夜不管不顾地来访的,难道不是帝尊?吾只是小惩大诫,但最后闹了半个晚上的不是帝尊?委屈什么,起来。”

“您生气了。我是不是表现不好……”殷无极习惯了谢衍的冷言冷语,知道他这是恼羞成怒了,也不在意。他自顾自地懊丧道,“我明明读了很多的书,背熟了很多技巧,但是您一亲我,我就懵了,好没出息啊……”

“……”没救了。

“果然,光懂理论没用,还需要多多实践。”说到这里,帝尊又挑起眉,笑意盈盈地看向神情阴晴不定的师尊,“否则,怎么配做圣人的入幕之宾呢?”

“怎么从来不知道怕。”谢衍叹了口气,又折回身,把碧绿色的温润佛珠细细戴回他的手腕上。见他一瑟缩,好像是想起这佛珠的功用,应激了,谢衍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半是宠溺半是警告,“自己作,自己受着。”

然后,他轻轻揉着徒弟微微酸痛的关节,牵着他下床。

别院继承了圣人一贯的朴素清寒风格,帝尊赤着脚踩在微凉的青石地上。魔体坚韧,他倒是不觉得冷,只是笑道,“您带我去哪里呀?”

“带你去洗洗干净,你来时的那件帝袍不能穿了,走的时候穿我的衣服。”谢衍神情恢复往日的清冷,却随手一指,教地上铺上绒毯,教他赤足也能行走自如。

“是圣人穿过的?”殷无极这回不困了,连忙追上去,半揽住他的腰,凑上去吻他的长发,执着问道,“需要还您么?我能不能偷偷留下?”

“……不必问我。”留下情人的衣物这种事,都是些床帏间的私密狎昵,谢衍从来不肯正面回答,也就殷无极能这般赤诚坦荡,半点也不顾及面子了。

他们相伴久,相见难,别离长,又曾经有过一段近似夫妻,举案齐眉的日子。

谢衍能够忍下心斩一次师徒情,二度爱侣缘,已是极限,又哪里经得住他的情丝如烧不尽的野草,这般坚韧顽强地缠上来。

他日复一日地向深潭古井诉说心中无限事。迷茫、困顿、决意、背负与信仰。

大道那么孤,想要同行者并非容易之事,殷无极从城主开始、到称王、为帝,这一段鲜血淋漓的成长之途中,一直少不了谢衍的提灯指引。纠缠至此,因果难断,早已分无可分。

如今,二人皆默契不提潜藏的矛盾,各自顾着肩上的背负。

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缘,烈度恰好,温水不灼,不深谈,不定性,不求深爱,不许长生,一切止于相互陪伴与抚慰,就算是互相舔舐伤口,也教这孤冷的大道多了些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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