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的不着四六,却在帝尊的威势面前,半点也不敢大声说话,哪有面对当年孤身入魔的少年时,满脸堆着的狂妄。
而圣人一脉则是规规矩矩,在谢衍不发话前,皆不发一言。
果不其然,谢衍笑了,这回是真如冰川解冻,那拂过山海剑的动作,也显出昔年的骄狂来。
“帝尊当真是……大言不惭。”谢衍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敲击着剑柄,道。
“众人皆知,帝尊踏着血与火登上尊位,笃信力量就是一切。但世上之变革,有时如钢之坚硬,有时似水般无声;有人逆水行舟,有人随波逐流。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在何时代,从何而来,去往何处。”
圣人之言果真精辟,百晓生立即伏案记载。
“愿闻其详。”殷无极停下拭剑的手,从容看向谢衍,笑道。
这场谈判,精细的环节早已在前面谈完,仙魔之首会面,并非是为了敲定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而是从价值观上,寻找可以弥合往昔鸿沟的点。
“今日,仙魔两道搁置前嫌,在此论道,为的不是谈往昔的仇怨,而是谈五洲十三岛的未来。”谢衍轻笑一声,道,“吾等来此,是为变革,而非守成。”
“北渊洲已然天翻地覆,若仙门仍然墨守成规,如何跟得上这时代?”
他话锋又是一转:“而仙门之事务,祖宗之古法,如何变,变什么,何时变,何须帝尊指教?”
白衣圣人率先搁下剑,转而拈起置于桌案上的一枝怒放红梅,轻轻点了点正争锋的灵气与魔气,花随灵力而流,让互不相让的沉重压力,也渐渐缓释下来。
见谢衍收手,帝尊顺势下了个台阶。争端化于无形。
“依圣人之见?”殷无极目的达到,也不在“时代”这一论题上与圣人纠缠。仙门事务,谢衍自有章程,他看不透,谢衍也容不得他插手。
“仙魔争端,老生常谈,暂且搁置。你我私人仇怨,此时不提。”谢衍以花枝划出了个半弧,就给他圈定了一个话题的方向,神情依旧古井无波 。
“今日题中之义,非利、非权、非仇、非怨,唯有天下苍生。”
白衣的圣人神情淡漠如烟,明明端坐于殿堂前,却如坐云端,俯瞰红尘人间。
“非我,忘我,无我。三重境界,此为大道之行也。”
“望,帝尊自勉。”
第284章 无我之境
仙魔两道的初次会面, 虽然刀光剑影,波澜乍起,但是没有发展到谈判破裂, 不欢而散,就是一种可贵的进步了。
这也仰赖于谢衍的定调,“不谈私怨, 心怀天下。”
仙门曾遭入侵, 但那已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又是当初的赢家,没什么拿不起放不下的。如今顾忌的, 也只是刻板印象在作怪。
而殷无极自身的仇怨, 他早就做好为北渊洲放下的觉悟。倘若始终闭锁北渊,别说进步,极其不均衡的资源迟早会让魔洲再打起来。
将部分争议搁置后, 各退一步,只谈双方听得懂的利益,一切就顺畅许多。
自正午至月升, 这场漫长又艰难的谈判终于散去, 仙魔两边各自回到住处。
而这只是第一天的部分, 这场谈判, 还将持续三日。他们还要根据之前的使团谈判结果,敲定一些未能达成统一的细节,并且定下对接的城池。
夜已深寒,谁也没料到,在宴席上亲口否认师徒情谊的帝尊,如今正在圣人的别院中,端坐于矮桌之前, 悠闲地点茶。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堪称艺术。那双纤长不失力道的手,在氤氲的水雾中白皙如玉。
谢衍似乎刚刚沐浴过,斜坐于矮桌之前。他着一袭单薄的白绸夏衣,长发披散在肩,还有些微微湿润,并不欲用灵气蒸干,仪态风流,显得闲适而放松。
“别崖的手艺生疏了。”谢衍似乎一直在欣赏他的动作,待到茶沸腾,他才弯起唇角,并不像是恼怒,反而是乐于见到他的不熟练似的。
果不其然,殷无极轻笑一声,手上动作不停,却是娓娓道来:“魔宫里,都是些牛嚼牡丹的粗人,就算我点茶点出一朵花儿来,他们也只会囫囵喝下去,怕是无人欣赏的。实不相瞒,我已经几十年没有为人点茶了。”
“圣人,用茶。”待到茶汤澄碧,殷无极将茶盏置于他面前,然后状似不经意间提到,“徒儿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师尊。”
他都把师徒虚名搬出来了,算是正经想问他些事情。谢衍端起天青色的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却也不接茬,道:“帝尊不必拘束,且问无妨。”
师尊对弟子自然是知无不言,但圣人对帝尊不是。一个称呼,便可窥一斑而见全豹,谢衍难免有所保留。
殷无极听出了这四两拨千斤之意,也不像少年时与他争辩这些话头,以最激进的态度,来证明他到底爱不爱自己。他早已不再那样天真莽撞了。
他与谢衍隔着矮脚紫檀茶案,相对而坐。
夜寂无人,帝尊却正襟危坐,端出最雍容矜贵的帝君仪态,提及宴会上谢衍未曾详述的一句话。
“何为无我之境?”殷无极似乎是独自思索许久,此时静神凝眉,似乎在等待他的答案。
说到这里,他沉默半晌,提及当年登圣后谢衍的变化,那是他许多年里依旧耿耿于怀的事情,他像是有点难过,唇角的弧度微微拉平,道:“为什么圣人会七情六欲淡漠,是因为,您修的道吗?”
“并非。”谢衍看着他低垂了眉目,于是微微撩起丝绸白袍,调整了原先颇为随意的坐姿,以论道的态度正视他,道,“过去,为师曾教你的经史子集,可还记得。”
“须臾不敢忘。”殷无极见他用回了师徒称呼,大抵是这个问题并不敏感,他乐意以圣位之上的先行者身份,教他一教了。
同样身为人之极限,圣位与尊位等同,只是说法、道统不一。
殷无极那日在紫气东来中闯过天劫,清晰地感觉到了根本性的变化。不同于他渡劫时,他在尊位之上,仿佛能够听到天下万民的声音。那是独属于人神之间的感觉。
但是,他的尊位不来源于天授帝命,而是成就于人间紫气。天道不会提点他,这世上唯一能够教他、且愿意教他的人,只剩下谢云霁。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谢衍沾了一些茶水,在茶案上轻轻勾画几笔,金光泛起,“凭空臆测、武断绝对、固执拘泥、自以为是。孔圣之言,意为杜绝此四事,你知道为什么吗?”
殷无极对答如流:“杜绝私人利益,杜绝歧视偏见,以公正之心为人、立政。”
谢衍道:“人有偏见吗?”
殷无极不假思索:“当然有。”他略略扬眉,似笑非笑,“仙道对于魔道,难道就不是偏见吗?魔修非魔族,而是人族,难道就沾了个‘魔’字,便要被仙门欺压——”
谢衍也不与他争辩,又问道:“既有偏见,既有个人意志,如何达到无我之境?”
殷无极一时卡了壳:“这……”
“所以,吾选择摒弃个人意志。”
谢衍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才道:“别崖当年曾与为师置气,是看不惯为师……不露喜怒,摒弃个人喜好欲望,觉得为师变了,不像个活着的人了吧。”
殷无极不答,他的确有过这么一段时期,甚至一度认为谢衍摒弃一切私欲,是为了舍下他。
于是他哑着嗓音,低沉道:“少时无知无畏,心中唯有师尊一人,眼界浅了。”
“有所好,就会被投其所好。无所好,才无所畏惧。”谢衍轻轻敲了敲桌面,当年的他听不懂这些,如今的帝君却能在寥寥数语中听懂了,甚至感同身受。
“听闻,帝尊在兴建魔宫时,裁撤用度,废三宫六院,只留政事礼祭等场所,一切大道至简,你之私利在何处?”
“……没有想过。”殷无极置于膝上的手略略握紧,“在兴建时,我只想到北渊生民离乱,若非为了尽快建立一个象征君权的中心,稳定局势,我甚至不打算修建魔宫。”
北渊洲没有过帝君,而他如今神权与君权合于一身,明明至高无上,就算纵情享乐也无碍,但他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其中根源,他没有仔细去想过。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谢衍见他垂目低首,执弟子礼在他面前,便忍不住多提点几句初登尊位的小徒弟。
“你做得对,你应当知道,北渊各地有各种邪神淫祀吧。你若不立正统,信仰不集中,百姓就会去信仰山鬼邪魔。”
“魔宫必须建,建在九重山龙脉,选址很好,是为公,而非为私。”谢衍略略起身,挑了挑烛灯的灯芯,让光亮更明些,照着被放下的竹帘,留下两个人的影。
“之前,甚至今日,你摒弃前嫌,求到仙门来,扣响吾的门扉……你的心中,已无有个人之念,私人之利,想的非是如何稳定政局,巩固个人地位,而是寻求打破北渊洲僵局,进步发展的革新之道。”
谢衍洞穿了他先前的种种行为。仙魔能有今日坐下谈的局面,少不了帝尊在其中斡旋,他为此私下低过头,放弃过仇怨,固然失却几分薄面,但政治总不能只做面子。
“原来如此。”殷无极的行动全凭自己的判断,倒是当真没有这般系统地剖析自己行为逻辑,今夜跪坐在圣人身前,听他金口玉言,收获良多。
他的眼神发亮,“天下为公,果真是圣人之行,本座收获良多。既然圣人解释了‘无我’,那么‘非我’又何解?”
听到此处,谢衍笑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他身侧,轻抚帝尊肩上的长发,道:“别崖,你叫我什么?”
殷无极侧头,让他把玩发丝时更方便些,眯起赤眸,笑道:“最初,学生叫您,‘谢先生’。后来拜了师,弟子又唤您‘师尊’。再往后,你我师徒之名不存,我身陷魔洲,心下不甘,平静时,规规矩矩地叫您‘圣人’,情绪激动时,便直呼您的姓名‘谢云霁’。”
他说着说着,唇边缓缓浮现一个旖旎的笑意,道:“……再到鬼界之下,您与我,做了一对幽冥夫妻,我便戏谑着唤您……‘夫君’,迄今还偶尔在床上叫呢。”
谢衍本是想提点他关于“非我”,结果被他这样一歪话题,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只得警告似的揉了揉他的耳廓,道,“帝尊就是这张嘴利害。”
“其他也利害。”殷无极又笑着与他道。
他说罢,又收回手,将竹帘拉起。
如今月色溶溶,让室内的气氛也宁静至极。皎如白月,明辉如雪的圣人,却负手站在窗前,道:“你既然对我有这么多称呼,那我且问你,哪一个是谢云霁呢?”
“……”殷无极顿了顿,他没有回答。
“正确的答案,哪一个都不是。”谢衍再回身时,他的神情已经极为孤寒冰冷,他的肩膀单薄,身形清瘦修长,但好似只有一具人的躯壳,里面的魂灵,早已是高高在上的仙神。
一切与人相关的属性,皆从他身上褪去了。
慈悲且空洞,淡漠且高远,圣人如同一个符号,一个名词,独独不是一个人。
殷无极凝视着他,如同在凝视着一片无情天。
“圣人……”殷无极一时哑然失神,他本能地站起身,踉跄向前几步,似乎想要去尝试伸手触碰他,去拥抱他。
但是人怎么能拥抱天呢?
距离他三步之远的地方,殷无极停住了,因为他感觉到自己已经不能接近,再望去,红尘卷半开,奥妙的墨迹文字在他身侧漂浮着,化为无形的禁令。
“何为非我?”谢衍静静地阖起眼,他转身,不再去看帝尊颤动的赤眸,似是告诫他,又似乎是告诫自己,道。
“仙门巍巍屹立,有资格撑起它的,不能是谢云霁,必须是圣人。”
“若要撑起偌大北渊洲,你做不了殷别崖,只能做魔道帝尊。”
“身不由己,你可明白?”谢衍叹息,“抛却故我模样,面目全非,做不得自己。此为非我。”
“……”殷无极垂下手,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待克制不住时,他甚至把手藏在袖摆中,背到身后,咬住了牙关,道一句,“多谢圣人,受教。”
他知道,谢衍说的是对的。
帝王不能纵情,魔尊不能放肆,足够高的地位,意味着每一步都极为艰险。
他们越发不能犯错,必须冷静理智,因为代表的并非“谢云霁”与“殷别崖”,而是“仙门圣人”与“魔道帝尊”。
他们目前的关系,如同钢丝悬颈,宛如危崖行走。一旦暴露,仙魔对立,师徒不伦,足以身败名裂 ,乃至他们之前的每一次靠近,无论目的如何无私,最后都会染上私情的意味,受到天下攻讦。
“但本座有一点,不能苟同。”殷无极垂下手,却是攥紧拳,眸底仿佛有暗火燎灼,“圣人是在说,谢云霁早已面目全非,但本座不这样认为!”
他用力一攥,魔气燎起,那些如水墨般的字符化为青烟散去。
没有了禁令,他大步往前,用力地将窗前明月般的圣人揽入怀中。
“纵然你是天下人的圣人,但你只是我一个人的谢云霁!”
殷无极把猝不及防的谢衍揽入怀中时,仿佛在九天摘月,他的动作不再如平日温柔可心,而是带上了些焦急与野蛮,骨骼与骨骼撞击,他们纵然已经站在顶端,却依旧还有人的心跳声。
“在世人面前,我们当然必须是魔道帝尊与仙门圣人。但是在彼此面前,为何不能做回殷别崖与谢云霁?”殷无极说到这里时,甚至有些咬牙切齿,“你若当真面目全非,你何来对我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