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你说了这些,你听进去了么?”谢衍轻轻一叹,也不挣扎,由着他咬住自己的脖颈。“我在告诉你……我们都要走过的路,教你……小心啊。”
接近于神,圣位就是如此,尊位亦然。殷无极如今还未走到那一步,是他年轻热烈,又初登尊位,没有真正的体会罢了。
为人师长者,心中太关切,又见他懵懂,怕他一时钻了牛角尖,才会不厌其烦地说上这些。
殷无极固执极了,才不管他说些什么,烫热的体温裹上来,快要把一捧雪融化在怀中,他却低下头,像是掠食的狼,咬住了谢衍的唇,声音尤有颤抖。
“……我不会逾距,不谈情爱,不越雷池,不会因私废公。”殷无极垂下眼睫,压抑着胸腔中的一切涌流的情绪,极尽克制地吻着他,“我只求夹缝之中的一刻闲暇时光,长夜中的一刻陪伴,仅此而已,不谈更多了。”
有些东西,谢衍给不起,他也要不起。
站得越高,越是奢求。越是求不得。
做这云端之上的神像,号令万魔的帝君,却还不如凡俗夫妻,百年须臾相守,白头到□□话桑麻。
殷无极感觉到情劫的反噬啃噬着他的心,他甚至难过的想:谢云霁怎么就不再是师尊,而是圣人了呢,时间又对他做了什么,让他越发如铁如石,连自我都要被圣人的一面同化了呢。
帝尊展袖拢住他,咽下一口腥甜的血,他清醒了。
面对谢衍黑沉沉的眼睛,他如旧地微笑,“本座会做最合格的情人,这么多年都用过来了,知根底,合心意的伴儿,圣人也只得了我一个,想再换,不但没我漂亮,没我强,没我能教您舒服,还要从头教起,还有可能口风不紧……”
“再者,就算圣人重新看上了谁,本座也不允许他活下去。”他的眼里有沉黯而激烈的红,近乎血色,笑容却温柔殊丽。
“都杀了,只有本座一个人,您想扔也扔不掉。”
“……”
他听见谢衍叹息,无奈地道一句:“你啊。”
第285章 似是某某
又过了一周, 谈判终于有了最终结果。
初步定下商路的两端为北渊南部的“启明城”与中洲中部的“逐日城”,虽然并未进入中洲腹地,但商贸十分繁荣, 又位于几座仙门大城交接,是几地通衢。
虽然殷无极有意的是更接近微茫山的云端城,但是怎么想, 谢衍都不会轻易把中洲腹地轻易开放给他, 这样的结果,他还算满意。
而且,这还是初步规划, 如果实行一段时间, 没有发生太强烈的反弹,商路的两端可以再往腹地延伸,形成一条跨越仙魔两道的“丝绸之路”。
至于一些未能达成的条款, 就暂且搁置,反正来日方长。
对于谈判结果,魔道这边, 由魔宫第一笔杆子陆机撰写政令, 发往北渊各地。而仙门一侧, 则是韩度主笔, 发仙门邸报,同时向各大宗门发圣人令。
黎明之后,帝车自飞云阁启程,向北渊回返。同时,圣人的云舟也启动,目的地是微茫山。
“若能以商促和,把利益捆绑在一起, 可以避免战争吗?”殷无极再看了一眼在云端成为一个小点的云舟,再放下车帘,倚在帝车内的软枕上,却忽然想起昨日师尊的发问。
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欲从他口中得到确定的答案。
因为对于谢衍来说,仙门坐拥三洲,正是鼎盛之时,而北渊洲如今弱的多。他若只是单纯想要灭除仙门隐患,大可以对魔洲极力打压,教魔道永远爬不起来。
而圣人之眼界,却远非如此狭隘。他在寻找一条天下各道统与族群,能够和平共处,共同繁盛的路径,实现他的“天下大同”愿景。
“……圣人啊圣人,这样的野心,天道容的下吗?”殷无极支颐,帝车内琉璃灯光芒柔柔,他看向临别之前,谢衍赠予他的一封密信。
他也不拆,而是自言自语道:“本以为他变幻莫测,连本座也是直到今日,才能看出他的部分真意。无论是在魔洲起步时扶持我,不但同意私下资助我,更是允许商队隐蔽出入中洲……非是为了控制我,而是早就在为今日布局了。”
“千年之战的起源,本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那么优势互补,从根本上消弭对立的根源,这条路行不行得通呢……”
帝尊眨了眨眼睛,想到了自己搞成了大事,回到北渊后会面临多大的工作量,又笑着叹了口气。“就让我们,去开辟和平的时代吧。”
他这才裁开信件,取出里面的一封密信。
是有关他们后续的讨论细节,即是仙门技术如何进入北渊。
“……兹事体大,仙门部分炼器、炼丹技术为宗门绝密,不得传入北渊。而部分民生、农林、纺织、冶炼技术,交流可逐步加深。有部分炼器技术的实际应用,还需帝尊亲至。亲眼所见,最有成效,同时,交流访学也可逐步开展……”
具体而扎实的对策,谢衍写了许多,殷无极看的专注。
而他的顾忌与保留,也跃然于纸上。
“只愿开放民生相关与部分基础丹方吗?”殷无极自己虽是炼器大师,把基础可复制的炼器传入了北渊,让局限于铜铁等冷兵器的北渊,有了火器的影子。
但他在仙门的学习,也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比起他孤身一人,作为他炼器技术的来源,仙门的进步肯定比专注于征战与政事的他要多得多。现在的仙门到底是什么样,他心里也没底。
更何况,对于农、林、牧等知识,他也只停留在书本,哪里敢轻易改革?他为求谨慎,必须得真正见识一下墨家之器大规模应用于凡世民间是什么样。
这也是他不骄傲自大,愿意低头来敲开大门的原因。人的知识是有极限的。
殷无极又翻了一页,却发现谢衍写了一句:“如帝尊微服亲至,吾可陪同,至城池乡野,田间地头。”
他眼前一亮,立即就坐起来了。
“虽然知道,师尊是要看着我,防止我学走些不该学的东西,但是……”殷无极盘起腿,捏着薄薄的信,唇角欢喜地弯起,眼里透着奕奕的光,“我喜欢这个提议!”
有了这个胡萝卜钓着,他更有动力了些,想要立刻返回魔宫,部署好一切,然后微服去仙门访学了。
等到帝车穿过北渊结界,殷无极撩开车帘看了一眼,淡淡道:“改换路径,先去一趟启明城。”
“诺。”为他驱赶帝车的是赫连景。他曾替殷无极做过启明城的代城主,后来又被调离,如今也许久未曾回去过。
闻言,他眼神复杂,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道,“陛下,可要先行通知启明城现城主?”
“不必。”殷无极摇头。
帝尊的仪仗日行千里,不多时,已至启明城城外。自仙门边陲返回,拢共没到一日,朝辞飞云阁,至启明城才是夕阳西下。
天边突然落下腾云驾雾、气势恢宏的帝君车队,开路的车驾簇拥着中央的漆黑玄铁帝车,黑旗猎猎,一张旗帜为小篆的“殷”,另一张则是为“渊”。
帝君名讳与魔国国号,整个北渊胆敢同时打出这两面旗帜的,唯有至高无上的九重天主人,北渊的帝君。
启明城未得通报,魔兵在看守城门,查看度牒,此时城门还未落锁,却见帝君仪仗亲至,无论是进城的旅人还是魔兵,一见这两面旗,登时呼啦啦跪下一片。
“平身。”殷无极本就是临时起意来启明城看看,他已经不记得上一回来启明城是何时了。
似乎自他开始西征后,一直都待在北渊中部,偶尔几次回到启明城,也是悄悄地来,悄悄地走,似乎是在畏惧见到那些失去亲人的眼神。
但是在发展上,他从未亏待过启明城,哪怕北伐时手头并不宽裕,也总是偏心着,将最多的一份拨给他心中遥远的理想乡。
百年倥偬,当他再度站在城门前,才觉出物是人非。
殷无极一身玄色帝袍,位于灰蒙蒙的魔洲南,湿气太深,他却并未选择驾车入城,而是走下帝车,在微风中走向城门。
旧时的残影一直萦绕着他,殷无极路过城门时似乎还有恍惚,以为那夕阳照在城墙上的光影,是战乱中摇晃着的悬吊尸首。以为那遍地的赤红残阳,还是不规则的鲜血痕迹。
可他又一眨眼,那些影子又褪去了,启明城的牌匾上,亦然是当年他亲手题的字,当年新垒的城墙,如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了。
所有人都凝视着他的背影,看着这位传奇的帝尊走入故城。
喧嚣都沉寂下来。
殷无极也不需要万人簇拥,从者如云,他只是想平淡地逛一逛旧地。
他欣然感受着拂面的微风,走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兀自在想:“今日,我带着让启明城重现辉煌的机遇回来,算是对得起这座城了吗?”
但是,他已不是最初的启明城主,而是万魔之上的帝尊。
帝驾巡至启明城的消息,顿时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入城主府,飞入百姓家。登时,当年见过圣颜的,未曾见过的,皆是扶老携幼,涌到城门附近,想要亲眼见一见这位万魔拜服的帝尊。
虽未亲眼见过他,但是在启明城的底层魔民中,自嘲为暴君的殷无极,却有着自己都料想不到的好名声。
看出陛下想要一个人静静,陆机、程潇与赫连景皆带着出去谈判的三百魔兵跟在后面,但见到街上肉眼可见地多了许多人,陆机想带着人上前维持秩序,却被赫连景拦住。
这位土生土长、又曾当过启明城代城主的新贵骁将,语气温和却隐含深意:“陆相,还是不要打扰陛下为好……”
魔的等级分明,而帝尊又是最尊贵的存在。没有人敢冲撞帝驾。而他又不欲教人跪他,一时间道路两侧寂静。
启明城魔民们皆是屏息凝神,看着万魔之上最绝代的姿容风仪。
突然间,人群中挤出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拄着拐,摇摇晃晃地走向帝尊。他有金丹期修为,却寿数将尽,已经十分衰弱,也几乎不可能突破,该是安享晚年的时刻了。
他的身后,甚至还跟着孙辈,却没阻拦住听闻帝尊驾临,从一瘸一拐到精神矍铄,跑得飞快的祖父。见他闯出人群,孙辈跺了跺脚,看向修为深不可测的帝王,显然是不敢跟过去。
“城主,城主——”那老人的眼睛显然已经浑浊了,颤巍巍地走到他面前,仰起头眯起眼,看向帝王在光芒之中近乎辉煌的容颜,“您回来了,城主。”
“祖父,是陛下,不是城主。”孙辈见祖父当真冲撞帝君去了,咬了咬牙也冲上去,一边尝试去拦祖父,一边战战兢兢地向帝王跪下请罪。
“陛下恕罪,祖父已至天年,寿数将尽,人也不太记事了,平日里祖父都是好好待在家中,听闻您入城,不知是怎么了,就用着最后一点魔气,翻出了家里的院子……”
那老人已经不太听得懂孙辈在说什么,他只是用力眯着眼睛,看向驻足的帝君,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个近乎孩子的笑。
他道:“城主,您回来啦……您还记得吗?我小时候顽皮得很,从房顶上掉下来,您不顾我的一身泥水,还伸手抱住了我咧……”
看着兀自絮絮叨叨的老人,殷无极眼底里漾起一丝涟漪。
观他年岁,已是接近金丹期寿数的极限,大抵是启明城初创时出生的。
如今,却已经要接近生命的尽头。
殷无极已经快要记不清,当初与启明城臣民打成一片的事情了。在启明城横遭祸事时,他知晓自己在哪里,动乱就会到哪里。迄今立在城内的启明城英雄碑,载的就是他累累的罪。
于是,他一去北上,再不回还。
“……你是?”殷无极开口,声音依旧如当年低沉悦耳。
“城主啊。您走之后,许多人也跟着您走了,去北征。我当年……才十多岁,您走后不久,我也就成年了,就一直在守城门,从小兵、小队长、再到城防官,站不动岗了,就退了下来……”
老人拄着拐杖,十分费劲地回忆着他的一生,却也不知道想要说些什么,就絮叨着:
“活得久,送走的人也久,也就十几年前,和我同僚的那群老头子还说起,什么时候能再站一遍岗,看着陛下率领当年的大军归来……”
时光太久,当年随他出征的人。有的人退役回乡,有的人亡在异乡,有的人功成名就,有的人成为枯骨。
独独是他,总是来去匆匆,直到登临帝位,也困于旧事,从未敢给当年的百姓,做一个交代。
“老头子寿命不久,也要死啦。”老人说着这话时,却面带红光,“子孙满堂,一生平顺,只有一个愿望没有完成。那是我的一个个早年离去的战友……托付于我的。”
“在城主凯旋时,敬您一杯庆功酒。”
“居然那样对陛下说话,那林老头,怕是疯了!”在旁人惊异于他的大胆时,老人却微笑着想,城主才不会拒绝他呢。
帝王听罢,命令道:“拿酒来!”
老人佝偻着背,而殷无极却身形颀长,他必须仰头说话。而殷无极毫不犹豫地俯下身,与他平视。
帝尊出行,当然备有美酒佳酿,赫连景很快吩咐人取来,端着美酒上前。
在看到老头的时候,他甚至还笑了一声,道:“老林头,可算等到了。”
美酒金樽,分置两杯。
殷无极拿起一杯,老人拿起一杯,举杯相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