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过度便捷了,殷无极不需要再节约这部分人力物力,有时,他甚至一周能写三回。
一天后,身处魔宫的帝尊得到了谢衍的回信。
他窝在太师椅里边看边弯起唇,道:“师尊约我见面,微茫山的确人多眼杂了,云端城相见也不错。云端城里来往的仙门高阶修士太多,幻术还是不太安全,最好要伪装一下,最好别让人联想到我……”
当日,帝尊便于九重天魔宫闭关,朝堂事务暂时由陆机与程潇代为处理。
而隔日,一名玄袍佩剑的俊俏少年,便敲响了中临洲云端城外某间偏僻庙宇的门。
大门进不去,他随手打了个响指,人就瞬间消失。下一刻,他便轻巧地落在了荒无人烟的寺庙中,这里杂草丛生,看上去像是许多年没有住人。
兴许是因为此地是聚灵地,殷无极一眨眼,便看见许多孤魂野鬼漂浮在破庙中。
“这水井都枯了,怎么还塞着只鬼?”帝尊慢悠悠地走到水井边,虚空一提溜,无形的力道便把半截身子塞在水井里的鬼魂拔出来,满脸的血淋淋,“不必谢我。”
变回少年模样的帝尊似乎颇为顽劣,他一边走一边“乐于助鬼”,而这群徘徊世间的鬼魂虽然感觉不到他身上的魔气,却也是有感知危险的本能的,战战兢兢地跟在少年的身后。
“有人吗?”殷无极推门,吱嘎一声,只见灰尘遍布,蛛网密集,本该在神台上的神像不翼而飞。如今,这荒芜的神庙却被各类孤魂野鬼占据,成了他们的巢穴了。
“师尊约我在这里见面做什么?这里的孤魂野鬼又不凶戾,没什么管的必要吧。”少年模样的帝尊伸了个懒腰,身侧一溜怪模怪样的男鬼女鬼,皆是战战兢兢的给他叩头。
殷无极向来是不敬畏神的,于是随手弹了个清洁术法,把神台清理干净,直接坐在了神台上,沉思了片刻。
“师尊还没来,要不要吓吓他?”他想着,又从周围随手收服的各种鬼身上获得了灵感,于是笑道,“此地怕是有鬼界裂缝,阴风阵阵的,若再有些荒魂艳鬼出没,也算合理吧?”
说罢,他盘膝而坐,双手捏诀,只是魔气一震,此地的浮灰蛛网皆褪去,幻术顿时覆盖了整座破庙。
而神台之上端坐的俊俏黑衣少年却消失不见了。
跪在神台下的百鬼傻了,有的鬼扶着断头,有的努力握着自己的断肢,与其他鬼面面相觑。他们也不会说话,却能明白形势,知道这里是来大能了,如果反抗只能下辈子再做鬼了。
正当他们抱头痛哭瑟瑟发抖时,那让人震颤的威压却不见了。
却见雾气散尽后,一名身着绯色衣裙,容色极为昳丽艳绝的大鬼坐于其上。檀墨的发,朱色的唇,赤色的眸,妖冶的像是黄泉道的幽冥之花。
兴许是因为他的容貌早已超越性别,这样看去,介于阴阳之间,雌雄不辨,只是纯粹的夺目。
他原本盘起的双腿放下,衣裙之下露出白皙纤细的脚踝,似是少年修长有力,又似少女娇美柔弱,除却胸膛平坦了些,那股诱惑的美,足以斩杀天下人。
何为无形刃。
“小的们。”那绮艳的大鬼似笑非笑地勾起唇,使起了他平生所学的精妙阵法,声音慵懒低沉,道,“今日本座设下一局,唤名‘美人牢’,若是有个白衣书生进了此庙,将他引入阵中。”
“若他不肯来,他家夫人就跑啦。”
第287章 美人为牢
谢衍迟到了一日。他其实很有时间观念, 既然是自己邀约,就会准时抵达。
但是和魔洲的商贸协定让微茫山一时门庭若市,前来向他抗议的老古板一茬接一茬, 人都堵在了门口,他被拖了一日,到最后是冷脸发了火, 才堪堪把人送走。
甫一脱身, 他就动身前往约定地点,此时已是第二日深夜。
当他白衣负剑,站在原本的破庙之前时, 发现这里夜色深深, 雾气沉沉,鬼影森森,俨然是一副闹鬼迹象。
谢衍一凝神, 便看出几分浮动的魔气,被结界悉心包裹住,不至于外溢招来其他修真者。而原先的荒野破庙格局似乎大变, 显然是有人用幻术与法术大改了结构, 摆出了复杂阵法。
面前的桐木门上悬挂着红艳艳的灯笼, 穗子在夜风中微微摇晃。
“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谢衍心中思忖, 却是想起徒弟放松时就爱玩爱闹的个性,不自觉就多配合几分,于是依着他的意思,扣响了门环。
咚咚咚,门应声而开。
谢衍一抬头,发现面前的破庙已然不是往日格局,反倒像是某个富贵人家的大宅院。
本是漆黑无光, 在他踏入正庭时,左右厢房与正对的主楼上,纸窗上倒映出橘色的光影,被傀儡线悬着的皮影从窗户边掠过,一折好戏登场。
不知何处传来哀婉的唱腔,道出了一个曲折动人的故事。
“本是才子佳人,本是天成佳偶。贫寒窟与锦绣坊,本是天堑难触碰,却又金风玉露一相逢。千金难买美人欢,笔墨为媒,烈酒消愁,琴剑相和,牵扯惊天情恨,困于天牢地锁。”
“金榜题名之时,龙凤红烛滴泪。红袖一抛,白绫三丈,锣鼓喧天,唢呐声响。”
“先生本是谪仙人,为何坠入名利场。名利本是身外物,此身本是弃置身。芳魂哀婉,七日魂归,声声凄切,问‘君簪缨何在,不顾生前身后名,赔得清白与性命,殉与朱颜随锦绣,埋骨他乡尘与泥。”
“君答曰:与其红尘恨长离,不如此生如梁祝,化蝶比翼双飞去。”
这清冽唱腔,抑扬顿挫,哀转久绝,教人不能忘怀。
这般顶级的音律造诣,却来唱怨词。
谢衍听完他编的故事,又环顾他搭的戏台,四处坠满红绸彩灯,庭中却摆着两台棺木,遍地是纸钱。红事与白事同时举办,倒是平生几分凄婉。
“贫寒书生与官家小姐的爱情故事?”他的唱词写的模糊,谢衍却听出几分痴怨来,推敲着剧情,“书生得了功名的当天,小姐却被迫嫁给他人,为此,在迎亲之前一根白绫悬梁自尽,红事与白事一起办,书生听闻,却是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功名,殉情了?”
“那么这个七日之后的对答,大抵就是鬼魂了。”他思忖,“为何提到《梁祝》?”
谢衍并不打算暴力破关,而是自认来迟,打算随着他设置的局,慢慢地寻找线索破局,也算是陪他玩上一回了。
主屋此时还是闭锁的,被幻术与魔气笼罩,门上缠着铁链。
谢衍绕了一圈,选择先开棺,左侧的棺木里装着一身繁琐的喜服,而右侧则是一叠丧衣,一根沾血的白绫,洒满了纸钱。
“他是什么意思?”谢衍从棺材下提溜出一个努力敲击棺木装作闹鬼的小鬼,在感受到面前大能的清气,小鬼一哆嗦,跪了。
“哇,不要杀我。”小鬼缩头缩脑,哭了,“那位陛下叫我们传话,‘去寻一名白衣书生,告诉他:若他破不了局,他夫人可就跑了’。”
谢衍声音沉了沉,“他这样说?”他也不欲与小鬼计较,松手,见他一溜烟跑了,才失笑,“看来这一局,吾还不得不破,总不能把帝尊给气跑了。”
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是知道某个隐藏在谜面之后的人会听到。
“破局的期限与七有关?”谢衍看了一眼庭中的计时滴漏,“七日,不,时间只有七个时辰。若我未能猜出帝尊真意,你就要避而不见?还是说,赌点什么?”
谢衍面前浮现出水波,那人凌空丢出一张红盖头,谢衍伸手接住,翻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若你赢,许你一诺;若我赢,则反之。”
“破局容易,猜出帝尊的心思,可没有那么简单。”谢衍叠好红盖头,却又闻到一股佛香,仿佛在掩盖某人身上的血气,却又有些许悠远的禅意。这倒是与新婚燕尔相去甚远了。“也罢,舍命陪君子一次。”
斜倚在神台供桌之上的殷无极着一袭绯红喜服,却是嫌盖头热,直接丢给了师尊。自己却百无聊赖地倚着神台,鸠占鹊巢,把自己当做庙中端然的真神。
“这庙宇,我占来设个局,此间主人勿怪。”殷无极慢悠悠地笑着,用金盘摆上贡品,点上红烛。
“庙宇破败至此,想来也是没有主人的,万一是有,还请用些祭品,将贵地借本座一用。圣像冰冷,要让里头的人不冻住,就得时不时地拿锤子敲上一敲,万一打碎了呢。”
他又笑道:“就得时不时折腾他一下。哪怕他还是那一副断情绝爱,一心向道的模样,我也得教他别那么舒服,总不能只有我一人狼狈不堪吧。”
帝尊盘膝坐于神台上,却是因为红衣太过绮艳,不像是什么慈悲的神明,反倒像是山鬼精魅,无论是点唇模样,还是含嗔带笑,都诱人的很,哪是戏文里不服从于媒妁之言,投缳自尽的小姐。
“追逐什么功名利禄,不若早早私奔了去,也好过泉下相逢。”他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细密的长发,“大道长生那样冷,不若与我红尘行走……对吧?”
且不论帝尊如何想,再看谢衍这头,却是将庭院中细细搜寻了一遍,发现若干物件:一把断了弦的琴,一把残剑,一柄木梳。
“琴弦断了,大概是要修的。”谢衍既然不打算用任何术法,又没找到琴弦的踪影,就暂且搁置。“这是在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残剑也暂时用不上,木梳……上面写着‘结发受长生’,这并非寻常闺阁之物的铭文,为什么是这首诗?”
他又转了一圈,从水池里看见些许残影,捞起一只浑身湿透的水鬼。她是一名身着丫鬟衣服的女鬼,似乎是沉塘而死,长发缠在了水草间。
“被困于此地,断去你与此地的联系,便可离去。”谢衍也不等女鬼说话,断剑在他手中足以斩去长发,他的声音淡淡,“走前把线索留下。”
第一关并不难,只是搜寻为主,谢衍从女鬼捧起的妆奁中,获得一串鸽子蛋大小的明珠。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谢衍摩挲着手中纯白的明珠,无奈道,“别崖,虽说古时文人墨客常以闺阁女子自比,作些闺怨诗,但你也不必……”
他这完全超出了自比言志的范围,反倒像是搭了个台子,专门将心中无限事唱给他听,端看他能透过这层层表象,理解几分了。
谢衍拿到明珠之后,厢房里灯光又亮起,皮影戏再起。
“遥想初相见,仅隔一扇窗,听你细细吟。”他又唱起了《诗三百》,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时隔千年之久,当年他在私塾教书,这样寻常午后的一课,谢衍当然不该记得。但是,那是他初次听到的天籁之言,至今仍然影响着他的心。
幕后的帝尊眼底仿佛有阴霾,只是轻轻抬起手指,仿佛在隔空操纵皮影,教他们演绎一曲悲欢离合。
在这一幕结束后,幻境再变,左侧厢房洞开。
谢衍循声踏入,却发现里面是见微私塾模样,这让他微微一怔,不知在想什么。但他并未表露,而是走到多年前他所站的位置,习惯性地看向那唯一洞开的窗户。
就是这样随意地一望,他似乎看见当年衣衫破旧的少年扒着窗户,向里张望的身影。
屋外陡然间风雨大作。
“别崖。”真实与错乱交叉,他下一刻便到了窗前,似乎想要把还是个少年的殷别崖抱进窗户,但是他刚伸手,便是摸了个空,原地只留下一根墨条。
谢衍看向手中的墨条,才忽的想起,当年的小狼崽虽然贫寒穷困,却也没听霸王课,硬是攒了钱买了些墨条当束脩。
虽然品相劣质,但他润笔时,偶尔也拿出来用用,算作珍惜学生的心意了。
他磨开墨,用私塾里的狼毫笔沾了墨,然后顺势将手腕的控制权交给这墨迹,在纸上写下:“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无限憾恨,尽在不言中。
谢衍顿住,却是划去这行,在下面继续写道:“遇山移山,遇海填海,山海尤可平。”
远在幕后的帝尊含着笑阖起眼,道:“山海可平……师尊真会骗人啊。”他也不作反应,只是倚着空荡的墙壁,目光漠漠,“圣人无情亦无欲,却又慈悲为怀,给我近似爱的错觉,也不过是我对着一面镜子要来的回应……”
“他照出的,是我自己啊。”殷无极拨弄着手腕上的碧玉珠串,噙着一丝笑,“这么一想,本座可是笨极了,有这么爱他吗?”
谢衍却不知自己被无端扣了个“断情绝爱”的帽子,正专心致志地哄着徒弟,他在纸上写道:“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他引一句《无题》,便是在假借青鸟之名义,坦坦荡荡地询问他“蓬莱何处”了。
一阵风吹过,那张隔空交流的纸张被化去,碎为粉灰。
“不准作弊啊……”谢衍敛袖垂眸,看向莫名其妙生气了的徒弟弄出的纸灰,心里不知为何,莫名有些想见他,“是我迟到一日,帝尊可真是不好哄。”
气氛再变,在阴云之中,私塾大门洞开。
窗外的风雨中,有一台凄红色的喜轿被人抬过窗棂,送亲之人却皆是浑身素白,敲锣打鼓,戴着面具,皆是画着笑与哭的夸张油彩,脚下不见半分影子。
谢衍心中一沉,立即拂袖,追了出去。
屋外的幻境再变,成了十里红妆,喜气洋洋。只是那本该是阳光大道,道路却在途中分岔,正如本欲与爱侣私奔的小姐,走上了黄泉道。
谢衍循着分岔的路走向迷雾更深处,一直跟随着那抬轿子。
他很确定,轿子上死气沉沉,并没有人。但他讲的并非只是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反而应该穿透表层,去看他内里的真意。
“路分岔了,小姐没有嫁给她的意中人,宁可投缳自尽。”谢衍似乎想到了什么,蹙起了眉,当初殷无极沦落魔洲时的精神状态不对劲,那股几乎要透在脸上的绝望死意,仿佛与这暗喻不谋而合。
谢衍站在分岔的路口,遏制住内心的剧震,低沉地道:“……仙魔道别。”
他猜出了这个谜。
殷无极在他面前看似澄澈,一望见底,但直至今日,谢衍才意识到,那是他的傲慢与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