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你是觉得吾缺少什么,是人性,还是情爱,现在醒觉,或是觉得反悔,早就晚了。”谢衍似笑非笑地抬起他的下颌,摩挲片刻,又凑近,淡淡道,“无论你如何想,自己招惹的人,做的孽,忍着。”
顾全什么仙魔大局,殷别崖是他弟子,在仙门时是,入魔后亦是。生时是,死亦然是。今生是,如有来世,那必然也是。
圣人无情,残缺又如何?
无论他是否觉得痛苦,再想抽身,晚了。
殷无极被他钳着下颌,弄懵了。片刻后,他才像是见到了什么令他心满意足的事情,甜蜜地笑道,“诶,圣人也有这样可怕的表情呀。”
他说着可怕,却又笑得欢畅,浑然不觉山海剑的锋刃有多接近。
“圣人呐,您现在的模样,才无比接近一个‘人’啊。”
第304章 画船听雨
谢衍凝眉, 似乎对他突然笑逐颜开很不解,按着他下颌的手不禁松了松。
下一刻,殷无极就反手握住他的手腕, 轻轻松松地一拉, 让俯身压上来的师尊跌在他怀中, 好似拥月入怀。
“……做什么?”谢衍摸不清他陆离的心思,却又感觉到他把下颌搁在他的肩上,呼吸喷在他颈侧。
又霸道,又柔软,这让神色冰寒的圣人也舒缓几分。
“好喜欢。”谢衍听见殷无极低声笑着, “您也会吃醋,也会生气,也会这样认真地在乎我吗?好喜欢……”
谢衍不明白他的脑回路, 只见他神经质地拥上来, 在他耳畔,炽热直白地表白心迹,“无论是圣人坐拥仙门的从容, 还是师尊说一不二的霸道,又或是夫君宠着我的样子, 都好喜欢……您一生气, 露出这样吸引人的神情, 我浑身的血都发热。听一听,现在我的心跳是不是很快?”
说罢, 殷无极垂下眼睫,唇角却翘着,握着他的手,牵引他覆上自己的心口处, 丝毫没有把弱点暴露给仙道之首的危机感。
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谢衍觉得掌心下的胸膛烫热,一颗魔心的炽热跳动,热烈如火,足以把最冷的寒冰烫化了。
殷无极按着他的手,不让他抽离,却笑的无畏,“圣人呀,您的霸道与占有欲越是教人害怕,我越是心动的厉害,大概是我疯了,疯了就疯了吧。”
他又低头,亲了一下师父的唇角,“一想到您会为我露出这样焦躁与阴郁的神情,我都要飘起来了。”
在北渊洲呆的久了,魔洲奔放的民风到底还是影响了殷无极几分。
这样的潜移默化下,他自己虽不觉得,但那少年般的热烈与滚烫,直白与赤诚,是最吸引人的初升之日,也是含蓄内敛的圣人天然的克星。
“故意的?”谢衍也回过味儿来了,他收回手,又将山海剑回鞘,看着徒弟撩起一缕被剑锋擦过的长发,得意洋洋的,像是炫耀战绩。
“……你这心思,越来越多了,偏是来折磨我?”谢衍伸手,接住那一缕飘落的长发,握在手心。
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呢?殷无极笑而不答,只是牵住他的手,与他漫步回村。
“等到回去,我为您下一碗长寿面吧。”殷无极说着,扣紧了谢衍的五指,心中却在想,这算不算是许长生。
这些日子,殷无极认完了农具,学了一箩筐关于农时与开垦荒田的技巧,也试验式的打造了一些作为回馈。麦收时节结束,也到了他们离开的日子。
在临别时,齐同衡将一个瓦罐交给玄衣少年,眼底的血丝像是熬了许久,但是精神气却是灼然有神的。
“这里是什么?”
“蘑菇。”齐同衡拍了拍瓦罐,强调,“准确的说,这是仙门的一种灵菌,我们农家采来培植,用以净化土壤。无涯老弟,这东西很能活,繁殖也很快,就算是剧毒,它也能分解吸收,长成可以食用的样子,当然,味道并不鲜美,只能说是用于充饥。”
“……真是好东西。”殷无极顿了一下,抱紧了怀中瓦罐。充饥,短短二字,他就明白其中珍贵。
在北渊洲,修不到辟谷的人才是绝大多数。匮乏的粮食,造就了多少饥荒。
“这种菌类比较奇葩,只能生长在极致恶劣的环境中,一旦土壤干净无毒了,它们就会自行萎缩,不再扩散生长。”齐同衡说,“吸收的是有毒的物质,却能生长出无毒的伞盖,所以宗主给这种灵菌命名为‘清道夫’。”
他还未说完,殷无极折腰,向他与他背后的农家深深行礼。
“哈哈哈哈,不必感谢,希望能够帮助到你与你家乡的百姓。”这位赤诚的农家弟子粗衣草鞋,还执着锄头,向他爽朗一笑。
“圣人说,道不分高下。让全天下人吃饱肚子,不受饥馑之患,这就是我们农家之道的意义。”
在离开的路上,谢衍看着很珍惜地抱着瓦罐,像是捧着一罐子希望的少年,他的眼里生出奕奕的明光。
“圣人啊,直到今日,我似乎才明白您为何选择仙门百家。”当年的圣人整合百家时,殷无极协助他从中斡旋,看过许多冷暖,那时的他心高气傲,还觉得文人相轻,不过尔尔。
而如今,百家归于儒道,在圣人谢衍的带领之下,焕发出别样的生机。
“面朝黄土,与民同耕。农家,在仙门百家中的势力并不出众,但道之高低,并非是以战力决定。只要肯实干,于天下黎民有益,谁说他们不是境界极高,值得尊敬的‘士’呢。”谢衍见他若有所悟,淡淡一笑。
“不止是我选择百家,百家也选择了我。”
“统合天下之士,不拘于道统,为百姓谋福。”殷无极侧头看他,只见静若琼花的白衣书生走在他身侧,不急而不徐,并不觉得自己办成了多么伟大的事情,那般云淡风轻。
仙门之首,不仅仅是个空置的王座,若是坐在那里的人无法服众,不过是个被仙门无数势力架住的傀儡罢了。
唯有谢衍,将圣人的声名,化为仙门的高悬日月,天下人心甘情愿地追随他,听从他的号令,将松散的沙汇成高塔,让细小的水滴融入大海。
自此,他不再只是谢云霁,他是日月为明,是古今镜鉴,是五洲十三岛的无情天。
在过去的时光中,谢衍手把手抚养了他,把薪火传递到他手上。在浩荡岁月里,圣人化为天地熔炉中的火,时至今日,他的精神依旧照耀着他。
他却要让圣人走下神坛。殷无极这样想着,笑着阖上眼:我该有多自私啊。
*
又是一秋,他们抵达了那座名为璇的小城。
说是小城,实际上也就是个小镇的规模 ,却有一个特色——整座城都是建在细密的水网之上,城中大大小小的石桥、板桥、拱桥,约莫有几百座,画船便成为游弋在水道中的鱼儿。
天穹上,秋月高,却有画船骀荡波光,穿过拱桥的桥洞。
当画船从拱桥的阴影下穿出,一轮秋月,就倒影在了水中。画船的船头坐着二人,面前摆着一张小几,温着酒。
白衣书生浅斟一盏,惬意的秋风吹皱河水,“作为三大戏的发源地,每逢寒露,都会有这么一次戏曲节。此地水道,又是曲江支流,五湖四海的游人都会汇聚于此。”
玄袍帝君则是执着酒盏,倾听他的讲述,感受着夜色伴花灯的盛景,感而笑道:“江南好啊。”
小镇不像云端城,并非是什么仙门要道,所以凡人居多,偶有些许修仙者经过,大抵也是认不出帝尊的身份的。
今日赏月听戏,他难得松懈下来,不变化身形,感受着水风拂面。
适逢节日,还未入夜,花灯便缀满了桥梁水道。大大小小的戏台坐落岸边,彩灯、置景,一应俱全。各花入各眼,待到游人一多,名角儿水袖一扬,咿呀地便唱开了。
“三戏发源地,争的便是一口气。整个中洲知名的戏班近日都汇聚此处搭台,只求一战成名。”谢衍随手一弹,让游弋的画船停驻在水道里,静听片刻,在间隙,喝彩声便传来。
“看见那花签了吗,可以用金钱购得,觉得谁唱得好 ,就可以投签支持。最后得签最多的班子,便可成为当届魁首,往后一年的身价便是水涨船高。”
前些日子,殷无极虽然一直在借着戏文折腾他,但谢衍还是察觉出,他比以前多了个小爱好,也更爱做梦了。
所以,这个时节带他来逛戏曲节,无关仙门事务,只是为了让他好好放空,玩上一阵子,不必想那些有的没的。
“有演义,有史话,还有上古神话,以仙门逸闻为蓝本改编的,也有不少。”水道上有不少船只停驻,谢衍也让画船随着水波漂流,“当今,仙门入世,仙道的故事自然也不是秘闻……”
殷无极来了兴致,于是把视线投向岸边,听了几句唱词后,他让谢衍停船,仿佛入了迷:“这场戏有趣儿,我要投些花签,哪里去买?”
那是一座在拱桥下的戏台,流连者寥寥,大抵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戏班子。
谢衍也听了几句,发觉那是改编自上古流传的《红拂夜奔》。他对于曲艺的鉴赏能力颇高,从唱腔上,他并未感觉出有哪里值得帝尊停船流连。
但徒弟喜欢,谢衍并无异议,随手将一个乾坤袋丢给他,打开满满的都是花签,微微笑道:“喜欢什么,拿去玩。”
殷无极一笑,支着下颌道:“本座还没有穷到要圣人付钱呀。”
谢衍却道:“带弟子出门,花费自然算在为师头上。”
玄袍的帝君一乐,微微仰头,笑的花枝乱颤,道:“这种时候,您又抬出师长的身份压人了。”
谢衍虽说不知爱,但是他宠了弟子这么多年,教殷无极高兴这种事情,他天然便是会的。
凡事最怕上心。谢衍若是当真上心对什么人好,神仙也扛不住。
“罢了,不白拿圣人的花签,与您换。”殷无极倾身,从他手中取走乾坤袋,却是偏头,在他唇角亲了一记,一触而退,又直起身,眨眼间便飘然到了岸上,“取走您的花签,自然要回赠花了。”
谢衍晃神片刻,却见自己手中空了,再照水一观,只见玉冠上多了一支玉雕的白梅,尽态极妍,工艺显然是大师之作。
端坐拢袖的圣人失笑,看着岸上风姿卓然的玄袍帝君投下一把花签,玩得很开心的样子。
盈盈一水间。
殷无极又回到船上,让画船随着水波摇曳,又接连听了好几场戏,投完了手中的花签。
几个时辰的跌宕起伏,全在爱情上,殷无极听的专注极了,每到精彩处,他或是笑倒在谢衍肩头,或是与他说些无意义的闲话 ,讨论两句剧情,遇到悲伤处,他则是长吁短叹,颇为惋惜。
已入下半夜,戏曲也暂歇,水道上回归寂静,等待明日。
“对于演义兴趣缺缺,侠客行也不爱听,总是偏爱些情情爱爱的。”谢衍又陪着他听完了《聂小倩》,又听过《牡丹亭》,又观赏了几个时兴的本子,虽然理解不了何为情爱,但他也是随着他听下来了。
“年轻时,我或许会偏爱那些行侠仗义 ,或者是拯救苍生的宏伟故事。现在,当我真的担负起这些,却是偏爱些小情小爱了。”
殷无极懒洋洋地倚着他的肩膀,似乎是饮酒困了,略略掀起眼帘,笑道:“与苍生相比,情爱何等渺小,圣人看不上,是正常的。”
“并没有看不上。”谢衍抚着他后脑,平静地道,“人有情,天性如此。”
“您是仙门的天,天要无情。”殷无极早就猜到他要说什么,笑着堵住了他剩下的话头,“天下为公,您已然达到‘忘我之境’,摒弃了人间情爱,当然也就无法理解个中含义了。”
“……”
见谢衍不答,殷无极也只是随口一提,这些道理他早就明白了。他若是没有饮冰吞雪的觉悟,又哪里会不畏艰险地往他身上撞,无论被怎样伤害,遍体鳞伤都不后悔呢。
“下雨了。”帝尊笑着伸手,感受着潺潺的雨自天上落下,在水波中激荡起涟漪 。
是谁的心湖不再平静?
画船虽然看上去不大,但内有乾坤 ,有仙法维持,浑然没有在水上的风波。
“回船里吧。”谢衍拂衣起身,握住他撩水的手,想把醉卧在船边的帝尊拉起,却听见雨声中传来依稀的唱腔。
殷无极倚着船头,循着蒙蒙的水雾看去,那是浑厚的,嘹亮的怒腔,好似战鼓,透着血与苍茫,与这江南水乡格格不入。
近了,声音又近了。
好似要撕裂夜的寂静,铮然如怒,粗犷似大风。
“好听。”殷无极扬起脸,看向遥远的黑夜中,似乎看见远方的灯火,“圣人啊,江南好,谁能不忆江南?可惜啊……已经不属于我。”
“这样的歌,在我们北渊 ,是很多的。”殷无极似乎已经彻底醉了,黑云遮蔽了月亮,只倒映着谢衍的影子。
他看着水,却伸手入水,搅碎了白影,好似在无月之夜捞月。
“这样的戏曲,这样的歌……”殷无极转身,向着凝望他的谢衍微微弯起唇,像是自豪地道,“仙门,唱的没有北渊洲好!”
“圣人啊,有朝一日,我也会带您去听一听,我启明城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