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把工具递回去,又扬了扬眉,像是故意要在谢衍面前炫耀,道:“把一些小毛病都修了,再用三年不成问题。”
这回是救了急了,很快村里务农的男人们带着锄头与镰刀,女人们背着篮子,一边亲切地唤他“大个儿”,一边出去了。
齐同衡的指甲和手心皆沾着灰土,完完全全是土里混迹的模样,半点也不像仙门弟子。
他见二人衣衫整洁,丰神俊朗,也有点不太好意思,道:“二位仗义相助,我得感谢你们,去我那里歇歇脚,喝口茶再走吧。”
齐同衡的住处在村子较偏僻处,可供二到三人居住,墙外绘着仙门的徽记。只要有这个标志在,就代表此地百姓受仙人庇护,不得欺凌。
“这个标记表面上代表着仙门,实则大家也都清楚,这等同圣人垂询。”齐同衡笑道,“这可比挂上我们农家名不见经传的徽记,要管用得多。”
殷无极看着那粗糙的矮墙与朱石涂料,顿了顿,才道:“一个标记,就有这么大的力量?”
“也不是没有横行乡里的豪绅,多得很。”齐同衡摆了摆手,道,“别看我这样,好歹也是个元婴初阶修士,只是我们农家闷头种地,不太擅长战斗……但再怎么菜,也不至于被凡人欺负了去。”
“再说,宗主教我们,扯着圣人的虎皮,好办事啊!”齐同衡完全不明白自己当着本人的面,十分欢快地道。
“齐先生,劝你说话前,最好想想。”殷无极同情地看向他。
谢衍:“……”
第303章 夏夜流萤
虽然破烂, 但好歹也算仙门驻地,可供修士暂居。他们便打算在这小村中停留几日,看一看农忙时节。
谢衍闲居于此, 并不阻拦殷无极四下乱跑。
少年模样的帝尊一改平日矜持作风, 不是跟去观刈麦, 就是去看农妇晒粮,活泼好动的模样,倒是真像个少年人。
谢衍若是在村中晃了一圈找不见他,他定是随着农家弟子一起下田了,不到天黑不回来。遇到不懂, 他就一个劲地跟着追问,如何选种、如何储存、如何调配除虫的药剂,一时间连圣人都冷落了。
又是天黑透了, 谢衍白衣提灯, 站在这破旧的仙门驻地前,看着自家宝贝徒弟追着旁人不放,请教询问种植之法。
哪怕是他默许的, 谢衍也有点不快了。
“齐先生,如果有大片良田曾经被人播过毒, 有没有办法除去土中毒素, 让其重归良田?”
“什么毒?有没有土壤的样品?”齐同衡原先是种灵田的, 可惜除却同门,没什么人欣赏他们农家之道, 此时见一名精修机工之道的少年修士感兴趣,还放得下身段,随他早出晚归地种田,也有种寻到同好的快乐感。
“在这里。”殷无极从袖里乾坤取出一个密封的瓷瓶, 似乎是因为情急,还向他微微折腰行礼,似在恳求,“……那是一条河的下游,本是良田,如今却赤地千里。若是先生知晓解决方法,请务必告诉我。”
“这样严重?”齐同衡闻言,也敛了容,接过土壤,向他回行一礼,“无涯老弟放心,在下必定尽力而为。”
脑子里只有种田的齐同衡见白衣书生执灯等在门前,神情看不明晰。
他不觉有他,爽朗地打了个招呼,道:“谢先生,这么晚了还等徒弟呢?您放心,无涯老弟交给我带着,出不了事,他可好学了,聪明机敏反应快,还一点就透,容貌也长得俊,这干活的利索劲儿,来送饭的小姑娘都看入迷了,纷纷向我打听,到底是谁家的少年……”
“这样的行动力,不如除了机工墨学,再辅修一门我们农家技艺吧!都是吃饭的家伙,技多不压身,我们宗主也不会介意的!”
“齐先生说笑,他是我的弟子,不打算改换门庭。”谢衍的目光如惊鸿点水,在殷无极脸上轻轻掠过,语气冷淡,“随我回去。”
“……好了,齐先生先去休息吧。”殷无极听出不对劲了,连忙扯住师尊的袖摆,轻轻一拉。
“哈、哈哈,倒不是劝他改换门庭的意思。”当着人家师父的面挖墙脚,哪怕只是提辅修,也是大忌。齐同衡也回过味儿来了,干笑两声,立即转身回屋,“随口提提,你们聊,聊着。”
谢衍提着灯,也不动,看也不看他,“还知道回来。”
殷无极知晓他脾气上来了,环住师尊的腰,埋在他怀里蹭了蹭,笑道:“谢先生,师尊,您等久了吗?”
哪怕在夏夜,谢衍始终衣上清寒,如一块不化的冰。可当他微微侧眸凝视他,好似有月光坠到他白衣大袖里,被岁月偷藏。
“净手去,田里滚了一圈,就跑来缠着我。”谢衍嘴上说着,却也没有真的推开他,掷了灯,却反手抱住满身风尘的少年,一边捏了个除尘诀,一边以儒袍大袖替他挡住夜风的微凉。
谢衍心里虽不愉,却是讲理的。殷无极询问的皆攸关民生,他是真的关切,心无旁骛地在学,并非是刻意冷落自己。
他又不是滋味,典籍他自然倒背如流,但空谈无用,他日理万机,没什么真正下地种植的经验,连种活东西都难。在田亩之事中,他教不了什么,还不如让殷无极询问日日泡在田中的农家弟子。
但见徒弟追着请教的人不是他,不过数日,谢衍就浑身难受。他就没觉得自己的师尊之位这么岌岌可危过。
圣人冷着一张脸,心思却百转千回,殷无极哪里能知晓,只是以为他等久了不耐,又笑着挽他的手,道:“先不忙歇息,先生随我来。”
谢衍被他牵着向前走,本是想刺他两句,却见少年回眸一笑,却是天生的风流艳绝。
他们离开村子,走向一片未开垦的田野。野草蔓蔓,繁花斑斓。夏风送暖,天地幽幽。
殷无极不知何时恢复了帝尊的成年姿态。行止间,似是青竹疏风,又有霞姿月韵,动人心魄至极。
随着殷无极一声带着魔音的唿哨,野花丛中骤然飞起一片澄清的光芒,流萤环绕着,形成陆离的图画,好似地上星河。
“也不是刻意晚归。只是听说,这儿有些可遇不可求的好景致,就花了些心思找,想和师尊一起看。”殷无极伸手,明明是杀人无数的魔,他却极受生灵亲近,许多萤火流到他的身侧,微微簇拥他。
谢衍身侧似乎有一处真空,流光远远围绕着他,却不敢靠近。他实在太寒冷,太难靠近,如同月下孤梅,凛然剑锋,这些脆弱的流萤都辨的出来。
圣人在看流萤,更在看他家别崖。眼底似乎有浮光掠动,语气轻柔,“夏夜流萤,如天河倾斜,极好的景致。”
殷无极又摸出一块胡笳吹奏,是极为悠扬的曲调,乐声让漫山遍野的繁花怒放,一时间姹紫嫣红开遍。
改换时序之法并不容易,而殷无极拖延了这么久才归,便是在山野布阵,精心策划了这个小惊喜。
“时间紧凑,能动用的资源有限,所以并没有布置太多,只得稍稍借用下此地了。”殷无极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实则紧张垂眸,怕师尊觉得他准备不足,哪里不完美,才故作不在意。
“一想到是今日,还是觉得怠慢了圣人,您喜欢吗?”他拢起一捧流萤,在谢衍面前放飞,语气里带着些甜意。
“今日?”谢衍心里喜欢,接住一片落在他掌心的花,却是完全没想起今这是什么日子,“有何特别之处?”
“谢云霁,你自己的生辰都不记得?”殷无极一跺脚,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恼道,“你还能记得什么?”
“……”谢衍顿了一下,他真忘了。
也不怪他,圣人的生辰八字不是常人能推算的,他只要不说,世上就没人知道,更别提要让仙门替他大张旗鼓地办什么圣人寿辰。
帝尊是真的恼了,他忐忑不安地准备许久,生怕自己的生辰礼太简陋,不够风雅,圣人看不上。
结果倒好,过生辰的人却说,他忘了。
“谢云霁,你不会几百年都未过生辰吧?风师弟呢?儒门呢?就没想着给师尊、给宗主办一办,你两袖清风,不收贺礼,不得大办,小办一番总是要的吧?”
帝尊简直没法呼吸了,气的,“这群兔崽子,怠慢,混账,不知所谓!”
谢衍觉得他太夸张了,平静道:“对于圣人境而言,时岁早已不重要,莫说一年,十年、百年,也并不漫长,不必年年都折腾一次。”
他说罢,却又停顿了一下。
当真不漫长吗?仔细算算,殷无极也离开他两百余年了。
时光虽然久远,看着帝尊青春不老的容颜,谢衍却又觉得,这些等待与付出都是值得的。
可殷无极却不接受这样的说法,他近身,绯眸蕴着浅浅的愁绪,环住了他的腰,把他抱在怀中。
谢衍虽不知他的愁从何而来,却依旧尝试回抱。
可殷无极早已不是当年那孤弱可怜的小狼崽子,可以被他圈在怀中,如今的帝尊的身形巍然,只要展开臂膀,便足以把谢衍整个人护住。
“您以前,明明是最讲究风雅,最热爱生活的天问先生呀。”他轻叹。
“您喜欢山水,喜欢花草鱼虫,精于茶道,喜好吟风弄月,对于琴棋书画,您从不介意花上许多时间。您最爱做这些无用却深情之事。”
“谢云霁。瞧瞧你自己,你离了我,怎么过的这样无趣啊。”
谢衍不知所措,却听徒弟的声音有些嘶哑,像是在痛。但谢衍却又不知他是哪里痛,只得抚过他的脊骨,安慰着埋在他颈窝的帝尊。
“为什么会难过?”谢衍智谋两全,却独独难读懂变幻陆离的帝尊。他想解释生辰一事的理性考量,说他是主动拒绝,却又莫名地说不出口。
“因为圣人不会难过,所以我替你难过。”殷无极叹息。
“我依旧会闲时弹琴鼓瑟,行文作画。”谢衍不觉有什么不对。
“你弹琴时,何人来听?你作画时,何人读懂你画中言志?”殷无极与他同行这么久,哪能不懂他私底下的模样。
若非他时不时闹上一闹,逼出他神情的几分变化,让神像露出些人的模样,殷无极都要怀疑,他家师尊要白日飞升了。
“我的喜好并未变化,今夜景致极为震撼,帝尊用心了。”谢衍说这句话的模样,却像是缺失了大半人性的仙神在试图证明“我很正常”。
“本座知道了。”殷无极阖目,唤回了疏离的自称,不知是自嘲还是什么,淡淡地笑道,“今夜,倒是本座自作多情,浪费圣人时间了,请您见谅。”
说罢,殷无极右手一松,一根通体温润的白玉簪落在草地里。他看着并没有生气,甚至面无表情着,转身便走。“费心锻造又如何,反正圣人不喜,送之无用,扔便扔了。”
谢衍:“……”他究竟是错哪儿了?
虽然不解,但谢衍明白这是徒弟的心意,弯腰拾了白玉簪,连忙追上去。却见帝尊黑袍逶迤,自顾自地向前走,压根不肯回头看他,显然是负气了。
“别崖。”
“……”
“你记挂着生辰之事,为师不胜欣悦。”白衣圣人无奈,只得跟在他身后,随着他往山林中走去,“我哪里做得不对?你若不说,我怎样改?”
“改?”殷无极闻言,停住脚步,自嘲地勾起唇角,“您根本没意识到,这并不是改的问题。”
“您做的一切回应并非出自‘您想要’,都是基于您用理智分析过,该如何做,如何回答,才能最让我快乐。”
“我希望您吻我,您便会吻我。我希望得到您,您便会由着我放肆。哪怕是四处给您惹事,教您收拾烂摊子。又或是发泄不知所谓的疯,非要用我的爱恨折磨您。您好宠我,什么都肯纵着我。”
殷无极转过身,绯色的眼眸却透着无边的空旷,那是一种深入灵魂的痛苦。可他一合眼,再睁开时,笑容又完美无瑕了,“是本座冒昧了,不够懂事,不知进退,以后不会了。”
比起得不到任何回应来说,爱上一面镜子,能得到对应的宠爱,已经足够好了,他该知足。
殷无极也知晓,自己转身便走的行为,实在是幼稚了。他不该用自己的爱恨去要求谢衍,那是过于荒唐的索取,太逾越。
明明是策划许久的生辰,却过成这样,着实破坏师尊的心情了。
殷无极调整片刻,又端起寻常神色,走到他身侧,却不再挽他的手,却是保持着半步的距离,笑道:“接下来,我还准备了——”
谢衍看着他的神态,紧紧握着白玉簪,簪子刺入掌心都浑然不觉。
“谢云霁!”殷无极瞥见,即刻握住他的手腕,掰开他的指,怒道,“你干什么?”
“你问我干什么?”谢衍压低了声音,却颇为寒冽,“殷别崖,你够了没?”
“……”
“小崽子,你成心气死我。”谢衍方才还顾全大局着,压着自己的脾气,不朝他发作,现在可半点不客气。
“白天自顾自地冷着我,跑去围着旁人转。说是给我惊喜,却又步步试探,现在还委屈上了,还擅自揣测我的心思,不听辩解。”
谢衍此时的怒意才是真的情绪,殷无极有些发怔,甚至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
山野林间,夜色越发浓深,连月光都被阴云遮蔽。
白衣圣人步步逼近,还染血的手握住了殷无极的手腕,迫使他无路可逃。继而,山海剑出鞘,擦着他的发丝,刺入他身侧的古树,入木三分。
殷无极背部抵着树木,山海剑贴着他的身侧,吹毛断发,锋利无双。
树冠细密,唯有一缕月光投下,他抬眼,却看见谢衍清寒如雪的侧脸,与那双深黯如渊,仿佛蕴着浓稠黑水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