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收剑后,自孤舟上乘风而起,转瞬间返回到山崖之上,儒袍衣袂不沾半分水汽,飘然如临江仙神。
“他们不敢打。”见到赭色衣袍的法家宗主迎他,谢衍将被风吹乱的长发拂到身后,“方才,他们只要妄动一下,就有来无回。在仙门海域沉没,于情于理,都是南疆之过。”
他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全灭对方的话。个中狂傲尽显。
“先前,你等不是好奇,为何吾选择联手魔洲?保持北方和平,才能腾出手收拾南疆。”
谢衍身侧跟着寥寥数人,皆是他的追随者,他便轻轻点出其中道理,是提点,也是释疑。
“北渊崛起,但魔道大一统初期,内部动荡不安,资源匮乏。魔道帝尊自然会向外寻求稳定的盟友。与其未来锦上添花,不如此时雪中送炭。”
谢衍随手掷下核舟,化为雕梁画栋的云中画船。
他看着儒门弟子将南疆巫人押解上船,神色无波无澜,“只有北方稳定,吾才能腾出手,清缴内部被南疆渗透的势力,否则南北皆敌,那滋味可不好受。”
“帝尊应当不会对仙门开战吧?”韩度欲言又止。
“政治不讲情面,只讲利益。”谢衍似笑非笑,“把两道的稳定,均系于领袖的私人友谊上,难道不是蠢货行为?”
韩度喉结滚了滚,没做声,但他看着谢衍近乎漠然的漆眸,再想起圣人出山海,就把南疆船队吓退的光辉战绩。
“圣人,只要您在,没什么人敢打儒道的主意。”韩度道,“您说的对,与北方的关系处好,对我们利大于弊。魔洲出产的灵石,成色实在是好……”
最近有些北渊的货物小规模地输入中洲,各宗门都礼貌性地买了些回去,反馈却出奇的好。
韩度剩下的言语,都淹没在云中舟楫腾云驾雾的风中。
谢衍看向渺渺的云海深处,心思幽暗难辨。
但良久后,他又弯起唇角,淡淡地自语,“经过流离谷,串联北渊洲与中临洲的那条商贸路线,最近要建好了吧?”
他不等韩度回答,又自顾自地道,“这边逼退了南疆,现在也该去和北方的朋友,联络联络感情了。”
*
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流离谷结界两侧,分别站满了仙魔两道的重要人物。
“沿途驿站、魔洲商点均已建好,今日,这条商路正式启用。”墨非上前一步,代表仙门发表了礼节性的祝贺。
“北渊亦是,仙门的粮食、药品与灵宝自此畅通无阻。”陆机则是代表魔君发言,表达态度。
照理说,商路修好,直接启用便是。这次特意召集两道,按照规制办了仪式,还是出于政治的考量。
“接下来,请圣人与帝尊签文书、用印。”
他们隔着一层透明的天道结界再见面,近在咫尺。
这层天道结界其实并非阻隔穿行,只是仙修到魔洲、魔修到中洲时,会被压制修为罢了。哪怕修为低微,亦能轻易穿行。
在并未正式通商的时日里,仙门边陲的流离城里,也多是魔洲风情,偶有魔修隐瞒身份混迹其中,一些地下交易里,也不乏北渊的货品,只是处于灰色地带罢了。
殷无极今日帝冠束发,玄袍华贵,一身君王的气度。
他率先沾墨,撩起长袖,在特意设下的书案上浏览一遍卷轴,然后郑重其事地签下自己的名,用上代表北渊至尊身份的玉玺。
“今后,还要请圣人指教了。”殷无极的微笑,是一种公式化的疏离。他不欲让任何人看出特殊。
紧接着,他走到结界之前,亲自向圣人传递卷轴,以示摒弃前嫌,往后友好交流。
或许是没在意,殷无极的手并未穿过结界。天道结界拦不住他们这等境界,本该如此。
谢衍顿了一下,看着徒弟无知无觉的面庞。他大概不是故意的。
但是,自从他擅入魔洲渡过十年,助殷无极欺骗天道之后,他就无法越过北渊与中洲中间的结界。这一点,决不能暴露在人前。
“圣人不愿意接?”殷无极见他站在原地,迟迟不肯来到结界前,面色一冷,“这点面子都不给,圣人可是看不起本座?”
“……并非。”谢衍闻言,知晓在此场合下,再行拖延,便是圣人下帝尊面子,对两道同盟的影响极坏。
他必须想办法让帝尊主动越过结界,才能不暴露天道结界一事。而且,得要让他敏感的别崖,不要察觉异常。
至少,别在此时发作。
第312章 帝尊倾城
流离谷的风穿过山的间隙, 场面一时间凝冻。
谢衍在透明如水波的结界前站定,看着因为他的犹豫,神色逐渐阴沉下来的徒弟, 难得感觉到了头疼。
对他而言, 比起一人一剑退南疆, 还是哄帝尊更难一些。
殷无极在与仙门的谈判里,总是端着帝尊风度,做事体面。但他对谢衍的敌意,明眼人都看得穿。
果不其然,帝尊冷笑一声, 单手负在身后,旋转把玩着手中盟书,却分毫没有将卷轴递过去的意思。
他与圣人隔着结界对峙, 赤瞳一撩, 锋利如刀刃。
“圣人何意?是看不起本座,还是看不起魔修?”殷无极说着最尖锐的话,语气却是温柔悚然的。
“这般怠慢态度, 连个贸易盟书都不肯接,圣人是要北渊称臣, 对你三跪九叩之后, 再奉上吗?”
这话堪称诛心。
谢衍被他架在了高位, 一个处理不好,很难下得来台。
“帝尊多心。”谢衍同样也是负手而立, 孤高傲然的姿态倒是端住了,但近距离看着帝尊昳丽动人的侧脸,他难免有些神游,但只是一晃间, 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理智。
“今日,对仙魔两道的友谊极为重要,吾岂会怠慢。”
为了抚平他面上的愠怒之色,谢衍垂眸,又补了一句,“由你我传递,固然亲近,彰显友谊,但不合适。”
“哦,那圣人要如何?”殷无极挑起眉梢,似乎在等他下文。
“北渊与中洲,在此次商贸对谈上,是完全平等的。所有相关条例,只针对贸易,而非其他。”
谢衍说罢,目光在天道结界上停了停,却没有半点抬步越过之意,冷静道:“以天道结界为线,井水不犯河水。吾不会插手魔宫事务,同样,帝尊也不宜越界。这盟书,还是请百晓生代为传递吧。”
谢衍的说辞,内容倒是正合他意。他是在说,“经济盟约,只生效于贸易,不涉内务。”
仙门现在明显强于魔洲,谢衍承诺了“井水不犯河水”,并且以不越天道结界的姿态为证,停在三步远处,表现出他并无以仙门强势霸凌北渊的意思。
这些细节,寻常无人会在意,但谢衍处处都做的极是到位。也正是这种居高,但不临下的态度,让人觉得受到了尊重。
“圣人的提议甚好,本座允了。”殷无极听罢,果然转怒为喜。
如此,两位至尊都发话,再无异议。在圣人示意下,百晓生垂首,端着托盘靠近。
殷无极侧了侧眸,将盟书卷轴放置于托盘上,淡笑道,“那便请百晓生代为传递。”
百晓生作为一个消息组织中立,在各洲都有据点,是一个见证者。由他们传递更合适。
谢衍在托盘上展开卷轴,撩起袖,从容沾墨签名,留下笔锋奇崛的名,再用代表仙门的印章。
仪式至此,平安落定。从此,北渊与中洲就有了正规的通商渠道,也预示着最上层的关系正式构建,避免误判。
圣人公务缠身,帝尊亦是政事繁琐。本该返回处理事务的他们,却是不约而同地找了个理由,先打发走了属下,踪迹却消失了。
当夜,边境大城,流离城最奢华的赏玉楼最高层被整个包下。
大厅只能修真者进入,想要定包厢,不仅要有钱,更要有权,至于包下最顶层,非得是仙门高位者才有资格。中央层层打通,留下欣赏歌舞与斗法的擂台,让每一层的贵客都能清晰看见。
赏玉楼里多是来欣赏歌舞的仙门豪客,也有与仙门排名相关的赌局,若想打听情报,百晓生的流离城据点便设在这里,情报明码标价。
此外,还有些来自魔洲的珍奇矿石材料拍卖,同时也鼓励修真者之间交易。
当然,这里既是过了仙门明面的地盘,违反律令的勾当,这里是不做的。当初,那位不可提及名姓的前圣人弟子,可是把这里犁地三尺,清除污秽,才有今日的繁盛。
定下了整层楼的圣人,此时已备好了美酒与佳肴,正静待着客人的到来。他的神情淡漠,白衣如雪,好似误入这红尘俗世,格格不入的很。
“一掷千金,豪奢风流,不像是圣人作风啊。”
环形的阶梯之下,是拾级而上的玄袍帝尊,他的容貌被幻术遮挡着,寻常人看不穿他的身份。
听他出声,谢衍才抬眸看去,只见那踏花寻芳的帝尊走来,像是见一名老朋友似的,还未等主人开口邀请,便在他对面坐下。
殷无极端起酒盏,先为他斟酒,再为自己满上,道:“来的迟了,本座自罚三杯。”
这般风流而写意,不见半点白日时的愠色。
谢衍不确定他的态度,执起酒盏,却见他扬起白皙的颈子,温酒穿喉,蜜一样的酒润泽了他绯色的唇,在灯下光泽流转。
“别崖。”谢衍想说些什么,手指轻敲桌面,似在沉吟,却终而归于沉默。
殷无极却打断了他,温暖的眸中似有朦胧醉意,盈盈笑道:“圣人若是不肯说,本座便不问。正如您说的,不可越界。”
帝尊何等聪明机敏,谢云霁不是那种会突然下他面子的人,至于他随口扯的场面话,是为全那一时的体面,说的漂亮,他若是真信了,才是个傻子。
以谢云霁的掌控欲,他难道能够容忍北渊洲的事务,他一概不知吗?要知道,北渊还有不少属于仙门的眼线,隐藏极深,很难发现。
当然,来而不往非礼也,仙门也有他的眼线。
一切归于缄默。
“吾也自罚三杯。”谢衍心中一释,觉得他不逼问的态度,比起往日成熟许多,像个帝尊模样了。
这一层寂静无人,灯火却是通明,置景皆是豪奢,独处其中的两位至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楼下丝竹阵阵,是仙门风格的歌舞,名为《清平乐》。
“这里豪奢繁华,唯有这乐曲,风雅。”帝尊倚着栏杆,微微侧头下去,看见水袖飘扬,不禁赞了一声,“圣人约我来此,是有政事要避开人来谈?”
“不谈政事。”谢衍挽袖,替他布菜,“墟海海眼中的凌波鱼,试一试。”
“山珍海味,圣人哪里愧对了本座,用这般重金来哄?”殷无极举著,夹起一片鱼肉,浅尝一口,“果然鲜甜。”
见谢衍又不答,殷无极心思一转,笑道,“不会您还在纠结白日的风波,担心本座心有芥蒂吧?”
谢衍的心思难猜,但帝尊最了解他,总是能叩开他的心门。见圣人眼眸一凝,本是来赴夜宴的帝尊,心里便有数了。
“今日本座赴宴,是客,客随主便。”殷无极剥着紫玉葡萄,指尖染了汁水,他又吮尽,是一股漫不经心的诱。
“本座来蹭饭,对一掷千金的主人,有什么好指点的,当然是由着您来说,本座权当附和着。”
他表面上说的是宴席,实际上说的是如今仙与魔的关系。
“实力差距摆在那里,您乐意给面子,是圣人的风度。而本座要不要据理力争,是本座为君的态度。立场不同,行事风格自然不同。”
“别崖的性子,着实沉稳不少。”圣人正襟危坐着,开口,倒是习惯性的师长口吻。
“尝一尝?”殷无极不置可否,用剥好的葡萄抵住谢衍的唇,眼眸挑起,却是流光溢彩的。“圣人呐,这种葡萄很甜的哦。”
“……嗯。”谢衍依言启唇,将他的指尖与葡萄含入,一瞬温热。“确实甜。”
“借花献佛罢了。”殷无极的指尖滚烫,他指腹轻搓一下,心里欢喜,就坦坦荡荡地走到圣人面前,单手环上去,俯身,亲吻圣人线条凌厉的唇畔,“……圣人也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