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籍无名的修士一生中,又有几次能见到圣人亲临,更别说得到向他提问的机会了,这可是能把自己的名字与观点,与圣人的回答写在同一张纸的机会。
林老刚才策动了许久,他们才有点兴趣听,如今圣人一言,他们立即跃跃欲试,林家是什么?不记得。和圣人说话才是顶级的荣耀,要“蹭”就得“蹭”最厉害的修士啊!
“圣人,在下常林,师从名家白贤。”首先被点到的是一个名家弟子,见自己得了机会,他红光满面。
“原来是白先生的高足。请上台来。”
“谢衍!”林老气不过,用力敲了敲拐杖,他哪里受得了这种无视,道,“回答老朽的问题!”
“干什么,干什么,别抢我等机会。”顿时,他就被无数双白眼淹没了。
“在下想问圣人,仙魔两道通商,看似只是经济往来,实则引起议论纷纷,您到底是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常林问道。
这是一个众人都关心的问题,甚至私底下,还有不少学派举办小型的论道,探讨其中的利与弊。
这正好是谢衍希望借此机会说明的问题。
“诸位皆是有识之士,关心仙门未来,衍,深感欣慰。”谢衍若是真的论起道来,却是半点也不倨傲的,他先是平视常林,向他淡淡一笑,“衍也知晓,诸位到底在忧虑什么。”
“诸位在担心,仙魔两道道统有别,数千年来,仙门排斥魔道,将弟子入魔道视作‘堕魔’,将与魔修有关联视作背叛。今日,却要容许魔修的商队进入仙门,甚至要从魔洲购买货物,一是觉得不安,二是畏惧资敌,可对?”
“是,圣人明察。”常林心中不好说、不敢说的,皆被谢衍点出,连声道。
“但诸位是否有分析过,仙门目前的繁荣建立在什么基础上?”谢衍话锋一转,道,“各大宗门的建设,以及诸位用于交易的‘灵石’、炼器的灵矿,以及一些珍稀的灵宝原料,仙门的储备,足够吗?”
“……这,还没有仔细算过。”
“五洲十三岛的资源不均,却又有结界阻隔。魔洲多矿,却土地贫乏,缺少粮食与药材。仙门灵草灵花俯拾皆是、土地繁茂,却恰恰缺少矿石,有何办法来解决呢?”谢衍似笑非笑。
“……”
“仙魔大战,纵然每千年都会打上一次,但是有谁明白其中的本质?诸位在书本上,学到的大概是‘仙门富庶,魔洲以掠夺为业’才导致了仙魔大战,但是书本不会写明的,为什么魔洲催生了掠夺。”
“是,想要。”谢衍看着若有所悟的众人,淡淡笑道,“因为缺少,所以想要,不然活不下去。”
“衍亦坦言,中洲虽然还有矿藏,但是相对来说稀少,这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仙门若想千年、万年地延续下去,生在当代的我等,不能将仙门后生的资源耗尽。”
“中洲仙门乃首善之地,虽然不畏战,但也不好战,不兴战。掠夺一条,伤亡无数,再起征伐,不可取。”
“再观北渊大局,魔道已然大一统,政局初定,如何互惠互利,唯有行商。”谢衍之言,没有提及任何仇恨与道统相别,而是纯粹从实务的角度。“这于仙门,于魔道,都是最好的选择。”
“圣人之眼界,超越正邪之别,道统之分,是我等狭隘。”常林听罢,感慨良多,退下了。
“我有问题。”等在后面的剑修上前两步,他是个世家子弟,道,“在下长风林原家子弟,名原放,想请教圣人——”
“如今由您主持仙门内部的陈年积案倒查……”他顿了顿,道,“是否有党争的危险?”
此话一出,全体寂静。
谢衍闻言,却是笑了。他向还在台下的原放伸手,邀他上台来辩,道:“请诸位放心,仙门并非一家之天下,一姓之天下,而是天下修真者的天下。”
“吾定仙门律法之前,既往不咎。而定下律法后,仍然有许多人暗中违背,自行其是,将其视为无物。”
“天下人治天下,自然要有什么能让天下人认同与遵守。仙门律令由法家草拟,各大宗门反馈意见,共同订立而成,红线就在抬头之处,若是不遵律法,乃至践踏,身为仙修,却行有伤天和之事,自此被查办,自然不是吾之过。”
“若是从未违反过,自然可以高枕无忧;若是践踏仙门律法,此时自然该终日惶惶,惴惴不安。”谢衍拂袖,扬扬白衣如雪,那近乎神性的睥睨的姿态,如同高山之巅。
“党争?这不是党争。”谢衍淡淡道,“认为衍是百家之党首,是否是小视了衍?觉得衍还需要攫取利益,打压异己,以稳固仙门权柄?”
当然不需要。现在的谢衍就是仙门的最高峰,连道祖、佛宗二圣都要退居一射之地。
“衍乃仙门之主,天道代行者,代表的是天道之意,洞见的是五洲十三岛的未来走向,吾之意即天道之意。如有不服,尽可以上前来。”
谢衍扫了一眼本想往前踏步,却惴惴迟疑的林老,微微冷笑:“天道之辩,谁敢辩上一辩,衍就敢奉陪到底。”
天生圣人,顶峰圣位。
他们怎么忘了,挑战谢衍,几乎等同于挑战天道。
“……”林老的脸色变幻莫测。与圣人辩天道,他得遭天谴,哪里敢做?于是讪讪不答。
在场之人仰望着那道白衣如雪的影子。
他们的畅所欲言,与无所拘束,不仅是因为谢衍从来不会管束这些有关于他的言论。也是因为,这些言论无法真正撼动他的地位。而他乐于见到思潮与学派的活跃,自然也不在乎些许攻击。
谢衍搭起的是一个理性、有共识、有边界的框架,将那些模糊的约定俗成,固定成了有条文的法。
他保护了初入道的弱者不会像上古时那样,被杀人夺宝,死无其所。仙门的律令凌驾于宗门与家族之上,原本受到族权、宗权压榨的少年天才,从此也有了敲响明镜堂前登闻鼓的机会。
“仙门律法,维护的是弱者,而不是为强者牟利。”有学子在台下喊道。
“除了支持圣人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难道你们要去支持那些遗老遗少,教他们夺你的资源,炫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历史传统’,骑在你头上当老爷?”
“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一千多年前的仇,和咱们有什么关系?流离城也有魔修商人,我也瞧见了,魔修又不是三个脑袋八个耳朵,和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修炼的法门不同而已。”
“不做亏心事,又哪里怕法家敲门嘛?”
“说得对。”台下众人纷纷笑了。
记录者在那奋笔疾书,把这一段圣人对答固定在纸面上。
事已至此,那些质疑圣人私德的话题,就更是捕风捉影,谁会相信无情无欲,一心只为仙门的圣人,会有任何寻常人的感情呢。
“哼。”林老见势不对,见谢衍没有正眼瞧他一下,灰溜溜地走了。
“发生了些令人不快的插曲,但已然无事,继续吧。”
谢衍三下五除二将危机化解,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却是暗地送出一道消息,调动儒门弟子多多关注商路,以免发生袭击。
然后,他转身上楼,背影孤绝,留下背后的人声鼎沸。
门扉之内,软红与帘帐之中,还有等待他许久的帝尊。
将尘俗抛在门外,谢衍走进内室,在摇晃的烛影中走近最尽头的床帐,伸手轻轻撩起。
谢衍垂眸望去,却是烟霞灿烂,满眼的璀璨烈火。
一双手臂迅速缠了上来,把高洁如冰的圣人直接拖进了软红千丈中,好似捕获。
床帏落下,将一切都淹没。
第316章 一触山动
后半夜起了夜雨, 潺潺声不绝,楼台没入烟云。
锦绣豪奢背后是冰冷。这座赏玉楼的夜已消歇,但一切都影响不到最高层摇曳的烛火, 帷帐倒映着缠绵的影。
是孤寒大道上的相伴相携, 还是扭曲悖德的爱欲交织, 早已分不清晰。
殷无极醒来的时候,发现夜色还深,身侧被衾已冷。他用深红色的中衣遮住苍白的躯体,又松松披上玄袍,赤着脚踩在柔软的狐皮地毯上, 从里间往外走。
他也不束墨色长发,只是将凌乱的发丝别在耳后,微微舔舐薄唇, 一副慵懒餍足的模样。
观景台前, 四面窗口皆洞开,寒雨潇潇。
此处置景精巧美妙,千里江山图的屏风后的墙面上, 是一套挂画,是修真界画圣名为“人仙魔妖鬼”的组图, 笔力奇崛。
赏玉楼此举, 也是在暗示着这最顶层接待的豪客, 无论道统,来者不拒。
谢衍就斜坐在窗台之前, 一身单薄儒袍尤沾风露,听着雨声,他平展开纸面写下什么,又置入可以传信的令牌中。
殷无极凝眸, 看见他手中的令牌上,有一个小篆的“鬼”字,又转瞬间发出,消失不见。
他也不戳破,徐徐走到他面前,从背后环住他的腰。像是最热情黏人的情人,在半夜苏醒时遍寻不见,急切地向他寻求温度。
“还没天明,您怎么来这里淋雨?”殷无极佯怒,手指在他腰间摩挲着,看似失落道,“还是以本座的身体,留的下圣人一夜,却留不下圣人的心?”
谢衍知道他看见了,却也不太在乎。他用纤长的手抚了抚帝尊的下颌,哄了哄依偎到他身上的小情人,温声道:“只是有件紧急事务要处理,冷待别崖了,下次不会。”
“鬼界的紧急事务?”殷无极的手穿过他的长发,吻他的耳垂,“您的手伸的这样长呀,只是去过一次,独立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鬼界,现在都有您的棋局了。”
“鬼界最近有些反叛,吾只是提供些建议,采不采纳,还要看无间阎罗王的意思。”
面对他明晃晃的套话,谢衍也不介意告诉他点消息,只是说的过于轻描淡写:“只是互惠互利,各取所需,没有别的关系。”
他本不需要解释后面那句。但为了不让情人伤心,他下意识地这么做了。
殷无极没想到他会直接告诉自己,更没料到,那个无情的圣人会解释这种有的没的,一时不答。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抱紧了圣人的腰身,靠在他的肩头,急促而渴望地喘息着。“……我还想要。”
谢衍被他闹了大半个晚上,一见他动情就头皮发麻。他微微侧身,用背后挡住夜雨与寒风,反复摩挲他的眼角,似乎在安慰他。
“怎么了,情绪这样不稳定,一见到我就失控。”谢衍无奈,又细细致致地把他护在怀中,“陛下平日里的雷厉风行去哪里了,瞧瞧,眼角还红着。这得掉了多少眼泪……”
“本座就是这么疯癫,贪得无厌,还有病的很,最是不讲道理。”他轻哼一声,压下内心的烧灼,“怎么,圣人不乐意哄?觉得本座的情绪荒唐可笑,任性妄为,又烦又作?”
情劫的反噬来的猛烈,他越是与心爱的人肢体缠绵,越像是饮鸩止渴。
但他没得选,儒道三劫,红尘劫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情劫之上湮灭大道的修士,可是多如过江之鲫。
殷无极说恼了,甚至还莫名其妙地冷笑:“反正本座也只是您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以为挣脱了您的排布,实际上反倒是顺着您的牵引走了,哪里及得上以天地为棋盘,与大道博弈的圣人……”
谢衍叹息一声,却像是永远不会对他真的生气。
他揉了揉他的后脑软发,把缠到他身上的美人帝尊顺势揽住,道:“别崖不是棋子,再说,吾也不把同盟者当做可随意舍弃的棋子。”
就算近如殷无极,对于谢衍的一些举动,也只是在雾里看花,却又不能越过仙魔的分界线开口询问,全凭谢衍想告诉他多少罢了。而天道结界边,便是谢衍给他划的线。
于是他换了个说法,似怒又非怒,道:“本座在圣人眼里,原来只是同盟而已。”
“旁人是同盟,亦是外人。别崖是内人,不一样。”谢衍哪里看不出他的试探,轻笑,“怎么,帝尊都混到吾的床上侍候了,还觉得与旁人一般待遇?”
谢衍虽没有和他揭底子,但是殷无极在心底扒拉了一下谢衍可能的秘密同盟,以及整个五洲十三岛明里暗里追随他的,凡间参拜他的,数不胜数。
他心里清楚,圣人才是整个五洲十三岛的无冕之王,没有之一。
待在谢衍的身边,嗅着他身上清冷的水沉香,殷无极才觉得舒服许多。于是他也安静下来,懒洋洋地倚在他的肩头,随他一同听着后半夜的雨声。
“南边不安定。”殷无极在他肩上躺了一阵,微微阖起眼,有意无意地道,“听说圣人退敌时,仅一人一剑,坚船利炮也避其锋芒,一时间传为佳话。”
“没认清形势,这不是巫人活跃的好时机。”谢衍揉搓着他落下的墨发,在指尖拨弄着,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中洲联北抗南,你我盟约正式签订,南疆回过味来,会安分好一阵子。”
原来圣人给他去信,催着他专程来办个仪式,为的是借力打力。殷无极恍然,却是笑道:“本座的出场费是很贵的。”
“陛下事务繁忙,难得向北渊借来你,多陪吾一阵。”谢衍的语气是陈述,云淡风轻的很,“有些事情还要与陛下商议。”
“从您资助本座的那一刻起,您是不是就有了今日的计划?”殷无极淡淡笑了,“联合北渊,压制南疆。此为地缘策略。以外敌南疆,勾出仙门沉疴,此为整顿内患。”
“您往日压抑隐忍,实则在使敌恣狂,再借由云端城一个小小的由头,使其皆浮出水面,好强的魄力,好冷的心肠。”
“涉及仙门要务,牵连诸多势力,不容雾失楼台。”
谢衍的声音温文尔雅,却是又抚过弟子的绯色唇畔,浅浅地亲了亲,淡淡笑道:“夫人给吾送了个好理由,只是损些名誉,却换一次肃清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