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乖,好似在等他摸摸头。谢衍想。
“圣人唤本座,有何要事?”殷无极矜着姿态,微微扬起脖颈,“圣人若是想要专程夸赞本座,大可以等会……”
谢衍见他浑身泛着战斗时的蓬勃热气,美丽的脸颊上却有一点被凌厉罡风划破的细小伤口。
谢衍不假思索,伸手覆住他的脸颊,凑近,用唇往伤口上轻轻一贴。
灵气拂过,伤口转眼就好了。
“奖励。”谢衍早就看着他脸上的这道伤口不爽,但是这对他的天生魔体来说不疼不痒的,更不影响战斗,殷无极就由着他自然好,甚至没有太注意到受伤。
谢衍本就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无暇面容上,哪怕有一道细小的伤口,他都难以忍受。
小狗懵懵地待在原地,被突然亲了一下,好似被突然喂了满满一口蜜糖。甜的他眼睛忽闪忽闪着,聪明的脑子也不会转了。
圣人的态度仍然云淡风轻,摸摸他的脑袋,道:“去吧。”
魔君顿住,连忙用右手背贴住脸颊,试图让温度降下去。他皮肤白皙,连脸上的红晕都明显得很,显然是被撩的不知所措。
“您、您干什么呀。”他慌了。
过去天天缠着他,算计他的小崽子,此时在他面前露出少年的青涩,显得可爱极了。
“怎么这么烫?”谢衍碰了碰他尖尖的下颌,触碰到颊边时,发现他皮肤滚烫。他蹙眉,“难道方才翼龙的雾气有毒……”
殷无极见谢衍没什么波动的样子,显然方才的举动对他来说压根不意味着什么,只是他想,就召他来逗一下而已。
他恼道:“圣人,您又看我笑话。”
“没有。”谢衍当然不承认。
“谢云霁,你既然感情淡薄,就别乱撩了……能不能收敛点!”他控诉,“本座的道统和你差别大了去了,圣人爽完了,本座怎么办?”
“……”
一路碾平过去,他们就这样走出了古战场。
在殷无极登临尊位,成为魔道帝君后,谢衍第一次在殷无极的陪伴之下,亲眼见到北渊洲。
这是属于他的江山。
第352章 陛下回宫
原本的龙脉之上本该寂寞萧索, 自帝尊数百年前在此兴建皇城以来,此地就成为繁华、富庶、开放与包容的政治象征,天下魔道子民皆以前往九重天觐见陛下为荣, 成为北渊洲实质性的中心。
九重天脚下是平原, 呈现环形的前三重天就建造在平地上,成为拱卫皇城的外部城池,如今还在扩建中,正在不断接纳四面八方前来帝京的魔修。
中部的四至六重天是早些年兴建的,商贸很是繁荣,中间以阶梯相连,依托龙脉,环山而行。有传言说, 帝尊未来还会在城门设置传送阵法, 让人与货不必再走这城区之间相连的漫长道路,省去流通的成本。
再往上, 则是魔宫的中枢部分, 许多政令就在此制定、传达,发往北渊各地。
第九重天上, 是帝尊居所, 魔宫。
兴许是因为地势最高, 又是龙脉中枢,此地昼短夜长。
魔宫多数时候都沉在夜色中。每一个白昼基本都有朝会, 魔宫的官员也因为帝尊太卷, 被迫连轴转,整个体系比初期增大了数倍,成为君王权力的延伸。至于君王权威,在魔宫兴建之后, 就从未动摇过。
这一次针对君王的刺杀,就像是一根致命的利剑,直指北渊三百余年政通人和的美梦。
在盛世启航之前,内部的矛盾首先压不住了。
自古战场离开后,他们并未耽搁多久。使用航行天边的宝船太过招摇,二人低调御剑,在一日后抵达九重天帝京。
显然,殷无极打算瞒住所有人,直抵九重天外。无论魔宫局势如何,都要杀他个猝不及防,也能最快管控住局面。
于是,在八重天与九重天的交界处,殷无极身着华贵的玄袍,在夜色中旋身,看向白衣如雪的圣人。
送君千里,该是道别的时候了。
他偏头,笑容似乎带着些离别的怅然,道:“圣人就送到这里吧。”
谢衍不答,只是微微抬眸,迎向北渊的烈风。
他上一回来九重山,还是快四百年前,亲眼见证殷无极天道封禅的时候。如今时光流逝,岁月多情,又将他雕琢成何等模样?
殷无极没有等到他的回应,也习惯了,笑着抬头看向寂静的魔宫,抬手按上青铜龙首的雕像,启动了机关。
作为城建大师,殷无极的造诣出神入化,整个九重天皇城都是他设计的,连同这些机关。
不多时,龙首轰然震动,向上抬升,龙头本来空洞的瞳孔陡然窜出两束幽明的灯火。这光芒向上折射,与每一段台阶的龙首相连,刹那间,通往魔宫的道路上灯火明如白昼,照亮了他归来的路。
原本沉在夜色中的魔兵们,如同沉默的雕像。
在看到预示君王归来的灯光时,他们登时昂起了头颅,在这一瞬间,整齐划一地踏地,转身,向着台阶之下躬身。
盔甲碰撞声、兵戈声划破夜空,彻底惊动了暗流涌动、群龙无首的魔宫。
“陛下回宫——”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本座该走了。”殷无极给了群龙无首的魔宫一些小小的震撼,又一次转身,眼神眷恋不舍,落在圣人的身上。
他知道,这一次道别后,他恐怕有很久不能抽身去中洲见圣人。于是他叹息道:“可惜,魔宫还有要事,无法抽身带圣人观赏本座之江山。倘若下回圣人有意北行,本座一定会带着圣人去看一看,启明城的模样。”
“无妨,来日方长。”谢衍知道他面对的是一场硬仗,也不欲分散他的精力。
他话语虽廖廖,却负手而立,望向迢迢的前路,道:“陛下保重,顾惜己身。”
这些带着脉脉温情的道别,本不该发生在一圣一尊之间,反倒像是情人间体己的小话。
“本座也没有那么疯。”殷无极似乎听懂其中温柔韵味,像是在对师长撒娇,小声咕哝了一句。
“记得写信。”谢衍才不信他,拂袖向前一步,似是逼近,要叮嘱他什么,却又被殷无极一把握住了手。
在这道别之际,一切都仓促。
谢衍含蓄地捏了一下他的手指,示意他放开。殷无极深深看向他,却反手握住,缠绵地扣紧一瞬,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魔君低头,抬起圣人纤长白皙的手指,在他的中指指节上轻轻一吻,又抬眸,那缱绻悱恻的眸光,好似蕴着千年的痴狂。
“我会处理好一切,不会让您操心的。”他言浅情深,好似谢衍是他深恋的旧林,停泊的港湾。
“这一次,您回微茫山时,埋下一坛酒。再见面时,本座再与圣人把酒言欢。”
他留下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约定。谢衍微微颔首,算是应下。
第三次,殷无极没有再回头,而是撩起衣袍,一步步走上台阶。
照彻夤夜的光芒落在他华美的玄袍上,金光流动,黑龙盘旋如雾,缠绕在他的身侧,随即载着他腾空而起,飞向魔宫的正门。
在黑色的地脉龙气掠过向上的长阶时,站岗的魔兵大片大片地跪下,用拳头垂向心口,表达着忠诚与赞美。
“九重天钟鸣,陛下归来——”
在钟声彻底响起时,谢衍的身影也如同白雾,慢慢地消失在了原地。
殷无极没有提前告知任何人,而是径直回宫,就是要打一个措手不及。
倘若提前知晓他回宫,自然有人会抓紧粉饰,他就无法看到魔宫洗去表面的和平,背地里的真实模样。
从殷无极启动龙首灯宣告归来,到他进入正殿,走上帝王龙椅,发现除萧珩外的心腹臣子几乎都到齐,就连常年居于大慈恩寺,从不参与朝堂的禅让都到了。
这个时间极其短暂,可见这些大魔日夜紧绷,在这风雨欲来的时刻与同僚抓紧玩心眼,布置棋局。他们各自都有眼线,在接到九重天外出现君王归来的消息,有些人连常服都未换下,直接抵达紫微殿觐见帝尊了。
“缺人啊,萧重明呢?没接到本座回来的消息?”
殷无极扫过列席者,见他们心思各异,精神紧绷,显然是各自枕戈待旦,就等着他回归的消息,亦或是……山陵崩的噩耗传来。
“回禀陛下,萧大帅有背主犯上的嫌疑,且无法自证。为了服众,他决定在元帅府自我禁足,等待陛下归来再做定夺。”赫连景沉默了一下,主动上前一步,道。
“原来是这样。”殷无极并不意外,单手撑着下颌,瞥向王座之下,“将夜,向本座解释一下情况。”
将夜看上去存在感不强,但谁都知道,这个男人是无法收买的。在契约未结束之前,将夜是殷无极最好用的刀,也正因为他的存在,在萧珩自我软禁时,魔宫并没有真正打起来。
但是殷无极再晚归一阵,可就不一定了。
“你遇刺了?”将夜抱臂,他向来直截了当,冷冷道,“你既然活着回来,知道是谁干的吗?”
“刺客上来就抱着本座的腿,试图带着本座自爆,真是粗暴。所幸得圣人援手,得以归来。此事,还是真得谢谢我们的同盟者。”
殷无极含着笑,也不直接说清:“至于刺客,最后都炸成灰了,连根骨头都不剩下,本座哪里分得清是谁的指派。先查查吧,这件事交给你,将夜。”
他的态度很平和,完全不像是被臣子背刺坠海,经历千辛万苦才归来的模样。
将夜见他态度平淡,就与他说了查到的细节,包括验出的刺客残骸与命灯比对的结果——刺客是萧珩的人,当然,只是明面上。
殷无极听着,不动喜悲,他早就料到了些许。
“陛下,筹划刺杀君王之事,等同谋逆,您不应如此轻描淡写。”陆机反而是最急的,态度显得有些微妙。
“臣认为,这线索太过明显,格外像是在引导我们作出这样的结论。萧大帅与陛下是过命的交情,在北渊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何必兵行险着——”
“陆相也说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或许就是理由。”程潇打断了他,道,“萧珩在地方拥兵自重的行径,在这个朝堂上,难道有人不知晓吗?”
青衣丞相执笏,上前一步,道:“若是证实此事与萧大帅有关,臣自然毫无异议。但目前还未有定论,亦无陛下金口玉言,只是先前陛下不在,多数人决定以‘莫须有’的罪名,逼迫萧大帅禁足在府邸,如今陛下归来,我等都是自由身,唯有魔宫元帅在证据不足时被当成了叛徒,是否太过草率?如果元帅陷在魔宫,四方大营的军心是否安稳?”
“请陛下考虑。”
“本座遇刺这件事,查自然是要查。”殷无极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将双手合拢置于身前,悠悠然道,“但比起主使是谁,本座更想知道一点——他是为了什么?”
“至于萧珩,陆机说,是你们表决关起来的?”殷无极饶有兴致,看向他自主行事的各臣子。
他只是离宫一趟,却见他们之间出现了明显的派系分化。
陆机在帮萧珩说话,积极斡旋,试图说服君王将其放出。显然他是不肯让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落定,连交上来的奏章里都在玩文字游戏。
程潇则是主张管束萧珩,他自然也有自己的理由。
“回禀陛下,是臣提议。”程潇眼观鼻鼻观心,双手呈上一本奏折,向殷无极恭恭敬敬道。
“如果与萧大帅无关,陛下归来,自然会将他放出来。若是刺杀与他有关,难道臣等要坐视一名手握兵符,掌四方大营的将帅,回归他的封地吗?”
几百年相对,君臣之间早就熟悉至极。而今日,殷无极却发现,他的臣子们,都有着陌生的一面。
那是魔性。他们或多或少,都露出了獠牙。
赫连景站在一侧,如同暗影。他目视君王时,眼神清明冷静,道:“陛下可知,放虎归山是什么结果?”
“在你眼中,萧珩便是那窥伺本座地位的猛虎吗?”殷无极扬起眉梢,语气轻快,“看来是本座天真了,以为诸位与本座都是打天下的交情,却不知,百年倥偬,各位都变了些模样啊。”
“不敢。”赫连景道。
凤流霜一直没有说话,她冷如寒霜的眼眸里,印着众人各异的脸。此事本该是风雨楼的职责,但是,殷无极交给了将夜,显然是也将她归于怀疑的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