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419章

第二日早朝,看着殿上看似闭目养神的帝尊,魔宫噤若寒蝉。

陆机宣读了旨意后,一句也不多说,只是站在了君王的面前,显然已经明白了自己的位置。本该站着魔宫元帅萧珩的位置,一直是空的。

陛下支着侧脸,绯眸无喜无怒,道:“诸位爱卿,没什么要说?”

他手中捏着的名单,虽然还未株连到这些开国功臣一级。但是,他们的亲信、学生与幕僚,在昨夜被大量批捕。

想要在天牢中审出什么,供出谁,罪行是轻是重,全凭殷无极的喜怒。

殷无极的指尖轻轻敲着王座的扶手,心里却在想那惊心动魄的动荡之夜。

昨夜,元帅府外包围的中央禁军有异动,差一点,中央禁军就和萧珩的狼王军亲卫干起来。

程潇还在开宴会,比起平时,刻意多留了这些大魔三刻,将夜领人去捕人的时候收获颇丰,一网打尽。

至于风雨楼,更是配合至极,只是凤流霜没有露面。

殷无极的思绪似乎飞远了,格外心神不宁。

君王可以走神,但是底下群臣皆是精神紧绷。

赫连景抱着臂,立于阶下,竭力将自己的视线从萧珩本该在的位置移开。

昨夜,将夜带着魔君手谕前来调军,当然,仅仅是通知他。

然后,将夜反手用中央禁军围了程潇的府邸,将前来赴宴的大魔全抓了。魔兵冰冷粗暴,将刀刃横在大魔的颈上,把一个又一个醉醺醺的大魔架出去。

最后,程潇一个人对着空空的宴会,对那些呼救声充耳不闻,饮尽葡萄美酒。

赫连景看着他将北渊通行的灵石票据向天上散去,让这些价值连城的票据如同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空庭院。

这名商贾出身的丞相,在满是飞雪般票据的空庭中,笑着向天空吟道:“金如尘,银作土。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空、空、空——”

赫连景合上眼,陛下敲山震虎,如雷迅疾,分而破之,涌动的暗流被揭到了明面上。这山已经轰然动摇。

“昨天夜里,魔宫元帅萧珩遇刺,如今重伤卧床,昏迷不醒。”殷无极双手搭在王座上,玄袍摩擦着黑曜石地面,如同浪涌。

他站起身,俯瞰,一字一顿问道:“告诉本座,谁干的?”

出奇的,今日没有人不长眼到上书,劝殷无极放过已经抓到手中的把柄,一个赛一个的沉默,和锯嘴葫芦似的。

他们也拿捏不准,陛下如今拿了把柄,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他真的要杀的北渊魔宫人头滚滚、血流漂杵吗?

殷无极最终也没有对功臣们给出只言片语的提示,而是在殿中目视着他们淋着小雨,行色匆匆,走进魔宫蒙蒙的雨幕中。

他莫名想起,当年的启明城也是这般潮湿多雨。

“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帝尊沉默片刻,撩起衣袍,走出魔宫。他的身影很快就如同被抹除,消失在细雨之间。

瞒着所有人,殷无极无声无息地走进了将军府。

当年,他为了彰显萧珩煊赫的功绩,亲自挑了个最好的宅子分给他,君王的时时垂问,事无巨细,将厚待功臣的姿态做到了极致,也彻底奠定了萧珩的权臣待遇。

在最初,殷无极待他亲逾兄弟,不但予虎符,还赐予“龙泉剑”,教他可以剑履上殿。

殷无极毫不在乎他身携利器,并且自信萧珩的刀刃绝不会对准他。

谁会想到,只是三百余年,他们就连少年事都甚少提起,说话时也多有保留。

一人镇在中央,成为北渊极星,指引整个北渊魔洲前进的方向。

另一人却游荡在北渊四方,镇守边关,平定大大小小的叛乱,护佑着曾陷入深重灾难的魔洲,保持难得的稳定。

越是模范的君臣,越显的假。

殷无极的身影如同掠影,修为低微者根本看不见他。

他也不想让自己微服探望萧珩的事情暴露,于是并未叫住任何人,而是径直跟着萧珩的属下走去。

不多时,他就到了将军府内的书房门口,房门紧闭。

萧珩的属下敲了三声窗棂,沉声道:“迅捷小队,冯承,前来换班。”

殷无极耐心地等待他敲完,然后抬起手,直接用手刀敲昏。

听说萧珩昏迷不醒,他心里颇为在意,刚想扮成萧珩属下的模样混进去,亲眼确认萧珩的伤势。

却不料,他尝试推了一下门,却没推动。

殷无极怔了一下,看见雕花的紫檀木格子门边站上了一个人影,他直接就倚靠在门口,用强健的脊背抵住了门。

纸窗影影绰绰,魔君当然能分辨出,这不让他进的到底是谁。

萧珩已经醒了。

“陛下,先别见面了,就这么隔着门说吧。”抵着门的将军只着武裤,赤着上身,披头散发,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

“……”殷无极沉默。

萧珩的声音听起来极是低沉,他道:“陛下,臣现在重伤未愈,不是很想见到你的脸。”

第358章 是我负君

隔着一扇门, 殷无极静立于门扉之前,看不清萧珩的身形,也无法从他背对的抗拒姿态中, 看到当年志同道合时的情谊。

或许说, 不忍看,不肯看,不愿看。

萧珩将手心覆在伤口边缘,迫使伤口再度崩裂,延缓恢复的速度。他额有冷汗,血染红绷带,脊背却抵住门,阻拦了试图探望病情的殷无极。

这样无声的逐客令, 其实拦不住帝尊。

殷无极当真止了步, 垂眸,轻声问道:“将军, 伤势如何?”

萧珩闻言, 露出无谓的笑容,道:“陛下是来看望臣, 还是来要臣的命?”

君王的神情是不起波澜的水, 闻言, 眉眼微动,似乎被扎了一下。

他沉默良久, 先用了怀柔的称呼, 温言细语道:“萧大哥不肯见我,是觉得,我想要你的命?”

萧珩报以一声冰冷的嘲笑:“陛下身为北渊至尊,金贵得很, 这一声‘大哥’,萧某人命贱,当不得。”

曾经曾勒马并辔渡幽河、上雪山的兄弟挚友,横扫北方、共谋天下的君臣,终是在时间的磋磨与利益的纠葛中,走到了这两看相厌的一步。

这些年,北渊太平无战事。

而这太平无事的背后,是君王收剑,将军卸甲。他们彼此望着底线,从不逾越,甚至勒着自己的脖颈,才有表面的无风无波。

他们都清楚,对刚刚起步的北渊来说,一个稳定的环境比什么都重要。所以,个人的考量可以无限往后推,矛盾也不宜浮出水面,这样的共识不言自明。

但顾忌大局,不代表着在漫长的时光中,他们不会生出怨怼。打天下与治天下,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何至于此?”殷无极抬手,覆上门墙,语气似乎有些伤心的意味。

时光轮转,当年在他孱弱无依时护佑他,替他守门的大哥,最终不愿再见他了。

“这句话,难道是问老子?”萧珩不回头,轻嗤。“陛下已有决意,又何必有这多余的伤悲春秋。”

他们隔着一扇门对话,是不愿直视对方的眼睛。

因为,无论是看见痛切与失望,还是看见直白赤/裸的杀意,都如同尖锐的锥,将一切过往刺的鲜血淋漓。

他们最初面对无限江山时,只见河流山川皆是书写未来的空白纸张,殷无极在帝车上扬鞭,驶过江山的车辙滚滚向远方,背后是浩荡如江流的时代力量推着他走。

时来天地皆同力。

那时的君臣还亲密无间,他们说“天下砥定”时,眼中都是憧憬,一定想不到为何会走到这一步。最熟悉的陌生人。

遥想当年,赐给萧珩万丈荣光的是殷无极,如今要针对他、猜疑他、算计他的,亦然是殷无极。

他们自凡人时期就认识,一千又三百余年,这世上的故人实在廖廖,对方算一个。后来历经的风雨与危难,只会在生死一线时,打磨当年并肩作战的君臣,教他们背靠着背,亲如兄弟,坚信未来再难也不会背离。

海清河晏数百年,没有飘摇的风雨,只有在和平与安逸中锈蚀的人心。让君臣离心的并非是不平与危难,只是再平凡不过的时间,是一个又一个的磕绊,积累至今。

回望时,他们总觉得“何至于此”,可是再一遍遍历数,只觉积重难返,连兄弟情谊都带上些博弈与筹谋。真是累。

当年打天下的人,难道终究不能共太平吗?

门栓上的牢固,将军心硬如铁,似乎要将一切隐藏在寡淡时间下的暗流揭破。

殷无极被拒之门外,心里复杂难言。他似乎还在试图掩盖矛盾:“将军常年在地方驻守,本座或许应该经常召你回九重天,多叙旧闲话……”

“然后,把老子扣在九重天,名义是叙旧,动辄几年不放回去,怎么,笼络?还是警戒?”

萧珩性格直接,也不和他装样儿,讥诮道:“陛下这话,骗骗外人倒是可以,忽悠臣,是不是太看不起臣了一点。”

殷无极为君时,情绪远不如萧珩外放,时不时显出些难测的心思。在臣子面前,他更是端着雍容高贵的君王架子,喜悲皆不是很明显,语气也是低缓的,看上去很好说话。

但魔宫群臣从不会小觑他,认为他是太平天子,会心慈手软。

只要未曾触及陛下的底线,他们自然都是安全的,拥有着直言进谏,甚至面刺君王之过的权力。

倘若陛下当真要算账,正如昨夜的风波,他会温柔着拔剑,笑着杀人。

殷无极听他直白言明,眼眸一暗,淡淡道:“若是将军如此想本座,觉得是将你调出地方,远离魔兵大营,是便于削权制衡,又何必配合,演这样一出君臣相得的戏?”

萧珩看向室内明灭的烛光,俊朗的侧颜,有些风霜的痕迹。他觉得累,就道:“这君臣相得,到底有多少水分,陛下不清楚?”

“若是陛下能演一世,老子也能配合着。可惜,大魔的一辈子太长,还不如人间百年君臣,只要会忍,就能把这君臣之间的深恩厚义演个几十年,让臣得个好死。你若想清算,身后再清算也不迟……哈,反正老子没什么亲眷,陛下就算掘了棺材板,老子也不晓得,指不定走的时候也满心欢喜的,觉得君臣一世善终,是个好结局。这样,到了地下,记的也是陛下的恩,而不是仇。”

“当然,陛下若恨臣狂妄不逊,整天抗命,要生前清算,那就来个痛快的。真要杀我,就悄悄做,臣在军中的名声摆在这里,你一个弄不好,魔兵就给逼反了。当然,我走之后,你还得找人顶班。赫连景那小子,当禁军统领可以,地方大魔张牙舞爪的,他搞不定。”

“还有,记得让陆机在修史时,给我留个好点的谥号,嗯,忠武怕是得不了,忠烈怎么样?”

“还有,来人世间一遭,老子从南边打到北边,留下了无数兵法与经典战役,可惜一直惫懒着,还没编修成册。现在,也应该是没有编撰的时间了,在下一杯酒到来之前。”萧珩说罢,喉头有些血腥气。他咳了几声,将淤血抹去。

他似乎是精心计算过这一番话的份量,精准地刺着君王不堪言说的心事,面上却无甚表情。

“三百多年,陛下没有在初时就鸟尽弓藏,解我实职,释我兵权,反倒给了这么多年的特殊待遇,实在是优柔了些。至今,臣才招陛下厌烦,倒是有些庆幸,这杀意来的到底是太迟了些,容着臣的脑袋,在脖子上多呆了这么些年。”

萧珩作势捋了把后颈,嘴上说着感激不尽,琥珀色的眼睛却是冷的,瞳孔收缩,露出些许狼的野性。

他当然可以为君王而死,但是永远野性难驯,时不时就会反咬一口,自然也不会对君王命令,进行抛却自我式的听从。

这样主见太强,自我意识太重的臣子,在战争时代是打开局面的旷世神将,但是在和平时期,就如同骨鲠,教人食不下咽。

萧珩,乱世可用,却并不适合活到太平年。

倘若,殷无极在天下初定时,寻个机会削他的兵权,甚至安个谋反的罪名,一刀杀了他,倒也不至于让他拥兵自重,在地方留下这么深的根基。

萧珩甚至冷漠地想着:“封疆大帅,这样的煊赫地位,是保命符,也是催命符。”

此时,他却听见门外环佩轻响,君王走近,修长的身形投下剪影,如同天穹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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