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什么时候死,用得着你管?”萧珩抬了一下眼皮,懒洋洋道,“当什么英雄狗熊的,重要吗?老子祸害遗千年,活的比你长多了,小子。”
看见陆机苍白着脸,被挟在战车上的样子,萧珩挑起眉毛,嘶了一声,笑道:“欺负文臣?这种一吹就倒的书生,没一点用处,你还要抓来战场上,没出息。”
陆机说不了话,眼神如刀,立即刺了他一下,显然是炸了毛。他的手拢在袖口里,唇紧紧地抿着。
赫连景压根没管陆机,他全身都在警戒那看似丧家之犬的将军,这么多年来,萧珩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他必须把握机会。
“别看不起文臣了!”
就在此时,青色的弧光划过,那看似柔弱无助的文臣,竟然在电光火石之间,从袖中掏出提前化作笏板模样的春秋判,狠狠地拍上了赫连景的后脑勺。
就这一下,把身经百战的将军打了一个趔趄。
春秋判有一个好处,就是它原本是仙道的法宝,虽然他用魔气催动,但是它本身发动是不需要魔气的。
陆机入魔太久了,却基本不怎么动手,修为提升也只是涨涨境界,常用的术法也更倾向于辅助。在魔宫里,同境界的他谁也打不过,连程潇都要强他些许。
赫连景以为封死了他的魔气就万无一失,可以拿捏他,却不料,陆机虽然是个文臣,但也是个有骨气,识时务,辅助能力极为难缠的文臣。
陆机这一击,当然被赫连景条件反射地反击了,他立即滚落战车,满身的尘灰,但由于他还是丞相,没有魔兵敢乱刀砍他,让他险险避过了刀剑,没有第一时间被挟持住。
他手中握着展开的春秋判,迅速用鲜血写字:“自现在开始的一炷香内,他会被春秋判的规则影响,随机到一个史册中的段落,至于到底是什么……”
春秋判的墨迹凝固下来,浮现在了空中。条件开始生效了。
“这场战役是——背水一战。”
在无形的江水拍岸声中,风起了。
第368章 君臣如梦
今夜的混乱超乎寻常, 在魔宫建成后属第一次。
照理说,有一名威望、功绩、力量皆是顶级的君王,臣下忌惮其威能, 不敢生乱。
但魔修兼有人性的幽微与魔的贪欲, 数百年压制后,一朝风起,所有人都想要去扳一扳,王座之上的帝尊是否真的无坚不摧。
风波海那惊天动地的一刺,竟然真的让君王坠海,消失了月余。这无疑是神像的裂缝,让朝堂之下原本大气也不敢出的臣子明白了——原来他并不是神,他也会被撼动。
十万人无法直接入城, 殷无极在帝京外留了五万人围城, 以击溃军,断绝可能的支援。
自己领着三万魔兵, 余下两万由萧珩心腹带领, 带着殷无极的手谕去各重天控制中枢,保护主官、重要设施与魔民, 将交战的损失降到最低。
还好, 越接近九重天的地方, 寻常百姓越少,目前彻底撕破脸皮的是魔宫上层, 暂不波及平民。
走过六重天城外, 只见此处是神武军和羽林军交战地,两支本该是同僚的禁军互杀时,弃置了一地的刀剑盔甲,还有不少火器的痕迹。但此地风烟散去, 显然两支禁军并未打到最后,而是各有折损,分别散去。
“陛下,此地无乱军。”前去查探战场的魔兵找到几名伤者,问出大致情况。
“将夜大人领着羽林军与一支神武军狭路相逢,最终羽林军险胜,神武军被打散,将夜大人并未下令追击,而是前往魔宫大狱平叛了。”
“溃军往何处去了?”殷无极问。
“有些散入六重天城中,有些在将夜大人离去后,又集结往上头去了。”魔兵答道,“溃军无将,自然也就散去了。”
交给将夜的事情,殷无极向来不担心。就算狱中的大魔溃逃大半,只要九重天的禁制不解,将夜带着人自然能逐一抓捕,帝京外围,他又让萧珩麾下魔兵围城,谅他们插翅也难飞。
他道:“继续前进。”
殷无极已经许久没有带兵了。承平日久,他坐惯了尊位,事务繁杂,他已经很少有机会走到各地去看看,面对层层欺上瞒下的文书,他也难以逐个查验,作出判断。
再加上外部环境暂时稳定,内部也无匪可剿,无乱可平,早就没有陛下再披戎装的空间。
殷无极不取消飞行与传送禁制,在城中疾行就得依靠车马。就算部分城池的禁制标志被损毁,殷无极魔气无法覆盖到,但帝京整体还未瘫痪,各方兵马争夺的还是关键的几重天。例如,重臣与中枢聚集的八重天,魔兵扎营的三重天、六重天等。
但是,纵然这城里到处都是战火,却没有一个胆敢冲到他面前与他作对。显然,他们对君王仍有敬畏,不敢与他正面对抗。
殷无极驱策魔兽,踏过惨烈的战场,一声叹息藏在了暗夜的风里,“清君侧吗……这什么时候,成为党同伐异的借口了。”
有时候,坍塌只需要一次破窗。
殷无极的确是被架起来了。弑君之罪必须追究,改革之事不能放弃,魔宫大狱株连甚广,无人会坐以待毙,终而掀起这一夜此起彼伏的叛乱。
他不能向各有利益的功臣集团屈服,甘心被架空,只能挨个分化,拉到自己这一侧,保证基本面的稳定。可他要动的是生死利益,就再也压不住那涌动的暗流了。
“刮骨疗毒,不破不立吗?”
八重天城中燃烧的长街,震天的兵戈声,让抵达此处的君王轻叹一声,“这是一个盛衰的轮回,时间到了。”
周期。这几乎是不可违抗的规律。
当一批人站在王朝的最顶端,又由于悠久的时岁,从此百年、千年不曾流动时,每一次的仰望就会蔓延为绝望。
当年统一魔洲时向下分配的资源,又在繁荣的商贸中,近乎不可违抗地向最顶层流去,完成了一轮又一轮的大鱼吃小鱼。
依靠魔宫这个核心,彻底转动起来的北渊洲,想要养活雪片一样滚起来的人口,就要资源,许许多多的资源。
但是在这冻结了的通天之阶上,现在又有几个出身草野的人,还有资格走到八重天之上?
出身,地位,天赋,金钱、权力、修为……世上太多横流的欲望,魔洲或许从未走出压迫的诅咒。而重新成为压迫本身的,或许又是当年怀抱理想建构一个世界的君王。
屠龙者,最终也成了恶龙。
*
陆机情急之下的这一笏板,成功拖延了时间,也让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他形容狼狈,青衣沾满血与灰,在地上打滚躲过刀剑戳刺。他的手腕上还锁着镣铐,魔气未恢复,只能左支右绌,最终被一刀刺在脊背上,被魔兵从地上提起来。
或许是“陆半朝”往日积累的人脉还有作用,至少抓住他的那名将领只是挟持他,夺了他攥紧的春秋判。
“陆相,劝你老实交代,这个‘背水一战’如何解除?”
“没法解除,一炷香之后会自动解除。”陆机梗着脖子,很有宁死不屈的气节,“春秋判会隔开一个单独的空间,期间只能他们单对单——砸了春秋判也没用,还给在下!”
就在这时,快成为废墟的八重天涌入无数打着黑旗的骑兵,他们簇拥着魔君的坐骑,大声道:“尔等叛军,放下刀兵,陛下已至!”
“这一世君臣如梦啊。”
帝王的身姿被火焰映出,那是一双赤红如血的绯眸。他凝神,漠漠的视线似乎洞穿了战场,看向同袍兵戈相向,昔日同伴反目,一切都惨淡。
殷无极似是伤心透了,没有锋利的杀意,只有疲惫与叹息,“落到这个地步,实在是,太难看了。”
这一场魔宫内乱,人人声称自己是忠臣,人人又心怀叵测,各自露出狰狞的面目。党同伐异。
当年的同历风雨,如今的满目狼藉。又该如何收场。
所有人都凝望着那道身影,深渊一般的气场,让人目视就产生深深的绝望。
只是一瞬间,挟持陆机的将领就觉得怀中一空,双臂被齐齐切断,化为飞灰,剧痛顿时让他跪倒在地,发出惨烈的叫声。
殷无极单手握着无涯剑,另一只手拎着陆机,把他从乱军中直接拖了出来。
陆机抬眼,看见他飞扬的玄色帝袍,龙纹暗绣栩栩如生,好似随时会腾飞。他久违地束了轻甲,护住腰部与肩部,勾勒出修长流畅的身形,一举一动皆是雍容尊贵。
“陆相看上去吃了不少苦。”殷无极的声音依旧平淡,谁也不懂,这意味着什么。
陆机好不容易脱险,才意识到陛下这是来救场了,浑身的骨头一松,险些说不出话来。
他的目光在凤流霜身上一顿,雪衣女子向他颔首,顿时消失在原地。
再出现时,雪凤凰用白绫卷着幸存的人,浮现在殷无极的身侧。代替君王守着将军府许久,她终于归位了,将幸存者都护好了,没落下一个。
“无妨?”殷无极看向她染血的白衣,肩背上有一处深可见骨的箭伤。
她只做了紧急处理,忍耐着撕裂的痛楚,权当无事,然后直面最艰险的战场。
“臣无事,不辱使命,谢陛下关心。”
凤流霜素手抬起,收回白绫时,众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被魔兵们带去治疗。
殷无极从不看轻凤流霜,事实上她也从不弱于男子,能够在强者为尊的魔宫立足,只会教人欣赏,也从来没有人会对她有特殊照顾。
既然她不提伤势,君王就知她不欲渲染自己的功劳,所以拣了要紧的问:“赫连景和萧珩呢?”
“他们在交战,已经快要一炷香了。这是春秋判的能力,细节要问陆相。”
凤流霜的语气多了一丝涟漪:“……至于萧将军,魔气耗费太多,对上同为渡劫期的赫连景,恐怕不占优势。”
陆机一路被折腾的不轻,这才缓过来,连忙道:“那是‘背水一战’,是史家的‘术’,抽取某个历史事件,将条件赋予到对战双方,可以摒弃外界的影响……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至少那家伙,不会被继续围殴吧……”
“做的不错。”殷无极抬起无涯剑,剑锋一闪,就将陆机手腕上的镣铐斩断。
他手一松,把伤痕累累的陆机丢给萧珩的心腹将领,顺便嘱咐,“轻拿轻放。”
陆机看了看雪衣化血衣,在风中傲然屹立的凤流霜,再看了看满脸血痕和灰,形容狼狈的自己,想起萧珩之前说的“一吹就倒的书生”,莫名感觉又被骂到。
陆机嘶了一声,觉得自己这个文臣真的是魔宫最弱鸡,无奈道:“……陛下的特殊照顾,不要啊。”
殷无极看着那笼罩战场的烟雾,知晓春秋判构建的是一个类似红尘卷的“域”,当然,比起谢衍的旷世神兵,春秋判要好破解的多。
陆机基本不与人动武,旁人对他的了解也都在他的才思上,入魔之后也很少用当年所学。赫连景完全没料到,陆机还能有这么一手,才被砸了个正着。
陆机仰头,看着煌煌如曜日的帝王,将自己查到的信息告知他:“陛下,刺杀您的人是……”
他还未说完,殷无极就打断了他,道:“不必说了。”
他走进那春秋判笼罩的区域,只是一抬手,就用更高级别的结界覆盖了这一切,大雾漫起。
“……事已至此,已经不需要再说了。”
第369章 碑林钟鸣
当殷无极领着魔兵现身, 天平就开始倾斜了。
无论风云如何变幻,魔道帝尊威信尚存,绝大多数的魔修仍然归服于秩序。只要殷无极现身, 他们愿意听从他的命令。这是他作为魔宫开创者积累至今的政治资本。
可是, 如果他的威严未曾动摇过一分一毫,今夜的叛乱,压根不会发生。
在进入大雾之前,殷无极的声音响彻八重天:“逆臣赫连景矫诏叛乱,停止反抗,放下武器,本座既往不咎。”
赫连景还被绊在春秋判的笼罩里,无法得到命令的中央禁军, 本质是没有自我思想的。
听陛下把大统领定义为“逆臣”, 禁军大为震动,他们看了看至高无上的君王, 见他的脸色雪白冷厉, 好似秋风料峭。于是他们犹豫片刻,还是听从魔修道统里对尊者的服从, 暂时停下了攻击, 戒备着, 与帝王背后的魔兵对峙。
赫连景还未从雾中出现,统领不现身, 他们还是惴惴不安, 不知方向,所以并没有完全卸除武装,一时间僵持。
有将领大着胆子喊道:“陛下,我等并非叛乱, 统领说,一切都是为了对陛下效忠。我们需要统领给我们一个答案。”
“放下武器,本座再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