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极手中还握着剑,却并未对这些中低层的军官挥下。他忍下了这种不知来由的郁愤,咬着牙关,一字一字地吐出。
兵是刀,握刀者为将。无论何种时期,君王都没有对参与军队哗变的底层士兵斩草除根的道理。
魔修的道统里,杀死上位者,与服从上位者,永远是对立统一的。
在殷无极的威信未能崩塌时,为了自己争名夺利的人都会矫他之名,只为争正统性。
他们明争暗斗,厮杀不见血。陛下的尊名,也逐步成为了他们攻击对方的借口。
反正陛下在意他们,他们也是为了陛下好,这些隐瞒与心计,不过是一些小事,他们只是给政敌互相使绊子,陛下就算看了不喜,还真的会杀了他们吗?
但他们都忘却了,那虚悬于他们的头顶,指引方向的北极星,并非是一个早已无情的象征。
殷无极的确对于最初的功臣有着异乎寻常的容忍,但是当他们成为阻碍,挡在他的面前呢?
他俯瞰着这一切,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些从最初抱着理想与热忱跟随他,与他共同创造一个世界,最终因为权力与欲望互相厮杀的友人,再不复当年。
他也是会伤,会痛的。
但是,当殷无极已经成为至尊无上的存在,他看向正在滑向深渊的历史周期时,心中总是有警钟在鸣响。
若再不做出改变,依旧照着惯性走,重复着些不痛不痒的日常,以他一人之力,平衡还能维持多久?他还能压制群臣多久?北渊,又还能向上走多久?
此次掀起魔宫狂澜的罪魁祸首……心中又在想些什么?
在魔气笼罩的大雾中,殷无极单手伸入其中,如同触及一团虚无。他敛眸,捏碎那团虚无的雾气,走了进去。
他并不长于创造,更多是擅长毁灭。他的师尊,圣人谢衍却是万法之宗。他见过谢衍发动红尘卷,也曾经尝试破解过,虽然没有成功,却也积累了许多经验。
这样的技巧,用来破解陆机仓促间发动的春秋判,并不困难。
抵达雾气之中,殷无极发现自己无法判断方位,除却那若隐若现的激流声,再无其他。
陆机方才告诉他,由于他的主观意愿,“背水之战”的加持落在了萧珩身上。可是,若他无援,就有很大可能落败,赫连景一定会不择手段杀了他。
殷无极介入时,显然被春秋判定义为援军。但是显然,这援军来的有些迟,“看来,需要修改此地的规则。”
这并非他擅长的领域,所以殷无极很难像谢衍那样,构筑出一个精细完善,不辨真假的世界。
但借助龙脉之力,他可以强行打破陆机的规则,以自己为中心,重新构筑一个场景。
他只是在模仿谢衍的术法,所以,构筑也是依据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自动形成的。
他暗暗地想着,心中也并不确定:“……这段君臣关系,我希望在何处终结呢?”
龙脉之气在他手臂上缠绕流动,又向雾气中蔓延时,他听到沉重的钟声响了。
寒风乍起,黑色的线条如同抽象的字符,狂乱地鞭挞此地,像是把空间也抽出裂缝。大地中长出碑林,每一个碑上都刻着名字,寒鸦飞舞,发出尖利的声音。
再一声钟鸣,殷无极环视四周,看见无数生锈的铜钟从雾气中生长出来,它们悬挂在各处,树木上,碑林间,或是庞大难以挪动的黄吕大钟,或是如风铃大小,只要经过时撩起风声,就会惊动,暴露出自己的位置。
殷无极站在碑林的正中,怔怔地看着前路,一条血红色的道路平底被铺开,好似红毯,是这黑白背景之中唯一的亮色,如同指引。
这条血路如同什么预兆,他刚刚踏上第一步时,两侧的碑林之中,就伸出干尸如同枯枝的手,猛然抓住他的脚踝。
帝尊自有魔气护身,群邪无法近身,惨叫着退去了。
殷无极腰间别着无涯剑,走在这条赤色的路上时,感觉脚底咯吱咯吱的,崎岖不平。
“……真是不详。”他低叹一声,知晓这是尸骨的触感。
因为他已经从这密密麻麻的碑林之中,看到无数苍白的肢体,腐烂的,未腐烂的,只余下森森白骨的……它们随着钟声嗡鸣,发出幽魂的悲号。
在他掀起魔宫大狱时,今日的腥风血雨,好像就已经是注定了。若是无人反抗,他毫无疑问,会用自己的名字背起血腥。
在北渊众魔的眼中,就是震怒于自己遇刺的魔君,在九重天进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清洗。涉案者、株连者,数以万计。
从此之后,他对与北渊的意义,就会再也不同了。
万魔不再敬他如同神灵,而是小心地谈论他。神像在坠海时露出了第一道裂缝,接着,他就要被血泼满,露出森然狰狞的面目,再也分辨不清自己原本的模样了。
“我已经要杀了,还是迟了一步。”殷无极垂眸,看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手,再看向漫山遍野,数不尽的尸首,好似看见了一个不远的未来。“是仓促被逼反吗?还是……”
他暂时不想去猜,赫连景为何策划这一场大概率会失败的谋逆,程潇又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他不想知道。
殷无极仰望血色的天穹,四周如同黑与白的墨画。铜钟是暗淡的,只蒙着一层晦暗的浅灰,森然的碑林隔开了所有的视线。唯有路是红色,通向他构筑的紫微殿。
多少日夜,他都是在紫微殿中接受群臣的觐见,已经成为最寻常不过的事情。而如今,帝王权威的象征置身于尸骨之中,很难说是何种象征。
“来觐见。”殷无极不去刻意寻找赫连景与萧珩了,在这样虚无的地方,寻找没有意义。
日升与月落。他们都将走向最初与最终。
时间的风透过他的躯体,冲刷着他,把他体内的什么带走。虚无,空洞与钝感。他自从这次回到魔宫,已经很难感觉到过于剧烈的情绪波动了。
殷无极尝试触碰着胸膛,内脏当然还在,但他的心跳格外的平缓,像是某种预兆。
明明他早就预料到了,却牵扯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神情,这很难说的上是君王惯常的微笑。
“……他们,会以什么样的面目,来到我面前呢?”他沙哑的低语,融在了风中。
在碑林的一侧,钟声被风送来,连带着君王的命令。
萧珩抵着像是被绘出的枯树,如同伤重的孤狼缓慢地舔舐着伤口,琥珀色的眸瞳一片晦暗。
“……陛下来了。”他笑着喘息,却森森然,如同被暴雨冲刷过的战场。
鸣钟声追魂,如同碎玉鸣金。让他仿佛听见兵戈声。
萧珩蓦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场仙门大比,白衣圣人看了他一眼,流露出一丝不喜,看似随口批命:
“莫要重蹈兵仙覆辙。”
由于这是圣人的警告,萧珩后来回到北渊,还琢磨了许久。思来想去,他认为圣人这是在警告他行事莫要张狂,功高盖主,是那一位出于爱徒之心,给他的警告。
在鸣钟之声中,他恍然,意识到这句批命,或许在预料着一种与兵仙终末之时相近的结局。
伴君如伴虎。君王的允诺是不能相信的。
如今他交出了虎符,魔兵皆在陛下手中,还与赫连景缠斗逃入碑林深处,如今身负重伤,正是毫无反抗能力的时候。
若是他死在此地,殷无极甚至不需要费心解释,只需要把他的死推给赫连景,谁也不敢怀疑他。现在,他终于有不依靠“莫须有”,就能顺利除掉他这个心腹大患的理由了。
萧珩看向那不远处延伸的深红色道路,通往此地的最中心,他已经能够看见那熟悉宫殿的轮廓了。
无论日升月落,这三百多年来,他都在九重天的那座宫殿觐见君王,听着那几乎成为秩序本身的君王一句句命令,然后去实现。
他有时是赞同的,有时却不赞同,甚至带着隐隐的愤恨,甚至阳奉阴违——这种郁恨之意,又是何时生成的呢?
“操。”萧珩嘶了一声,却已经按不灭那种针扎一样的刺痛了。
这种如附骨之疽的危机感,比起他和赫连景在那江畔决战之地生死撕咬的时候,更加恐怖,令人寒胆。
但萧珩又有点幸灾乐祸,他用枪支起自己的身体,披散的长发被风吹开,狼一样的琥珀色瞳孔微微发亮。
“……陛下确实动杀心了。好消息是,不是老子一个人落到这网中。”
“论迹不论心。哈,论起背叛者,比老子更接近死亡的,是赫连景那家伙。”
在钟鸣的同时,赫连景已经走上了那通往宫殿的血红色道路。他仰望着宫室,好像走过无数遍这条路似的,身体自顾自地动了。
他腰侧还佩戴着中央禁军的虎符。腰刀出鞘必见血,现在鲜血淋漓。他刚刚砍进萧珩肩膀时,甚至都觉得自己能剔出那个男人的骨碴,可惜,他骨头太硬,又太敏锐,教他逃了。
“一个叛徒。”赫连景向来都是沉默的,此时抬起眼眸时,陡然窜出一缕火。
他几乎怒不可遏,却又压低了声音,自言自语道:“违背陛下意志,欺瞒陛下,在地方坐大,勾结地方大魔……如此狼子野心之人,怎可不杀!”
他隐忍了片刻,终于把脸色那近乎扭曲的神情收回,才渐渐把挡脸的手收回,露出那冰冷沉默的俊容。
当年从矿场随陛下起事的人,最终只剩下他了。
其他的人,要么死在过去的战乱里,要么已经寿终。唯有他平步青云,又有着优秀的天赋,沐浴在陛下的天命之下,他的突破也如同登天,转眼就比没有气运庇护的人,走的远多了。
不知是因为他不问缘由的狂信,还是他始终是殷无极一手提拔的嫡系,殷无极把他放在禁军统领的位置上后,就不再挪动了。能够教他守卫京畿,这是君王的信任,也是对萧珩的猜忌。
钟声仍然在响,无论是否有人经过。
赫连景穿行在碑林之中,听见混杂着冤魂的哭泣声。他低下头,捡起一根人的大腿骨,敲击身侧的青铜钟。
铛的一声。钟鸣了。
赫连景再看向周围,他很谨慎,却发觉那些堆叠在一起的苍白肢体,似乎动了一动,好像被什么托举着,离他近了一步。
“……这声音,镇魂吗?”他猜测。
“这里意味着什么?是陛下制造的空间,订立的规则……不对,为何如此疯癫?”
若是殷无极不疯癫,根本造不出这么抽象又诡异的空间,像是把坟茔具象化了,塞在了血月之下。或许说,这就是他识海的投射,心境的证明?
只是片刻的耽搁,这些碑林又拔高了许多,森森的,像是一棵棵正在生长的树,影子不正常地拉长。但是这画面也更加黑白分明,连最混沌的灰色,都要被浓稠的黑暗吞噬了。
第370章 神与人性
漆黑, 猩红,灰白。除却铜钟之声,寂静外还是寂静。
赫连景行走在这大雾中的碑林里, 剥去喜怒不惊的伪装, 如同直面帝王幽微的心事。
而那些浸透在岁月中,不可诉之于口的话语,他从未曾向臣子剖白。
随着时间的流逝,殷无极身上的神性越发凝练沉重,压着他的肩,教他不能再纵情做任何事,一切都得权衡利弊,斟酌得失。
苛待自己的君王, 总在极高的道德标准中压抑自我的存在, 成为魔宫无形无情的“神”,并且剥离出属于“人”的一面。
他也如同仙门三圣那般, 青春的过往, 本性与人性,已经不再重要, 而是成为道的代言, 秩序的本身。
就这样日复一日看着君王不动喜悲的神色, 臣子们习惯了,并且真的将他当做神来崇敬。
神是不会伤心的。
可殷无极会。
赫连景按住太阳穴, 握紧腰侧刀柄, 直至手背泛起青筋。这样跌宕的情绪影响着他,良久,他才将这种冲击感勉强压下。
他望向紫微殿的熹光时,心中微颤, 悲叹,“陛下,失望了吗?”
若他是狂悖逆臣,不顾惜情分,也不念殷无极的昔年知遇之恩,他或许会不在乎今日的背叛。
一朝物是人非,刀刃相向,谁会当真凉薄至此。
赫连景鬓发黏在颈侧,血与汗濡湿甲胄,警戒着四周,刀剑声沉重如长夜。在明暗难分的光影中,他走过枯藤老树,踩过尸骨嶙峋,回忆却如潮水涌来。
他随着王一路走来,看着王披荆斩棘,看着他从矿场一时意气起事,到背负一城、一地、一道。
他沉默地坚守在离王座最近的地方,看着年轻张扬的殿下,成为喜怒无痕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