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渡劫期的时候,曾因为膨胀的力量,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可当他迈入至尊境界之后,他却从圣人谢衍的身上,学会了何为秩序,何为克制,何为无欲无求。
倘若他身为至尊,却有着填不满的欲求,那么谁能阻拦他走向崩溃呢?
但殷无极无论说什么,在如今的赫连景眼中,都是一种为自己辩护。于是他只归于一声长叹。
君王与臣子,虽然从一条路上走来,但他们之间亦然隔着一道弥合不了的鸿沟。
“现在北渊已经统一,陛下,您还在等什么?”赫连景太过激进,他剧烈地憎恶那些盘踞的蠹虫。
“你在中央禁军,你的卧榻之侧放置那些蛀虫的子弟,总不会是觉得他们堪当大用,可以接那些个老匹夫的班吧?陛下,臣忍了太久,每一天每一天,看着那些蠢货,臣都在想——我们当初随您出生入死,闯过血与火,目睹着战友的死,难道就是为了让这些人坐享其成的吗?”
“您在这个背叛之夜,觉得失望吗?哈,这样的失望,在臣的心里已经习惯了,陛下怎么会觉得,臣会不恨?”
他似乎在咬着牙关,殷无极能听到那种支离与颤抖。他的恨意如同骨鲠,咯在中间,教他们都颤抖着。
殷无极沉寂片刻,他问道:“赫连景,你当真觉得,本座去推进这件事,就可以做得成吗?”
但是赫连景未曾坐在他这个位置上,他想得到的是结果,却没有找出一条实现的路径。
赫连景板着脸,声音冷硬:“总比陛下放松权力,却让许多大魔在地方坐大,甚至养出了萧珩这等自行其是,勾结地方城池大魔的心腹大患来的好些。”
他对萧珩的观感是复杂的。
当年他在狼王军也曾待过一段时日,萧珩曾教过他一阵,但后来,就把他交给了他的老师。老师在启明城之战中死去后,他对狼王军的观感,又有几次起落。
但没有变的,就是对萧珩隐然的敌意。后来他明白,自己的存在就是君王掣肘狼王萧珩的证明。
殷无极并没有与他纠缠萧珩忠心与否,实际上,他也不是那种会把政权的生死存亡,仅仅系于一人之忠心的君王。
“觉得不公吗?本座将你磨砺为一把剑,无论多么看重,到最后,却是在用你防备另一个人……很不甘心吧。”
殷无极却从他的只言片语中,看出了他凌然大义背后,那深藏的怨。
“……”
就在这样隔空的对话中,赫连景走进了魔宫那条深深的隧道,看见了在尽头的王座等待他的影子。
钟鸣声又响起了。
君王斜倚在黑金色的王座上,长发披散,玄袍逶地,膝上放置着一柄长剑,那是嗡鸣的无涯剑。
他看上去太倦怠了,似乎被一声声的恨割的遍体鳞伤,本该无喜无悲的神情被疲惫染满。
“风波海的刺客未能杀了我,你要继续完成这件事吗?赫连景。”他掀起眼眸,淡淡地笑着。
但那微笑太勉强,但是好似一碰,就会轻易地碎裂了。
他什么都知道,陆机的查证,不过是为了个证据。
时时跟随着他,明白魔宫防备的所有漏洞,甚至对他的习惯如数家珍的,除却掌管京畿的赫连景之外,还能有谁?
赫连景沉默了片刻,在他面前单膝点地,道:“臣不敢。”
“不敢。”殷无极重复了一遍,叹道,“所以,派出刺客,嫁祸萧珩,一切都是你安排的……果然,我在卧榻之侧,为自己安置了一只噬主的猛虎啊。”
“是陛下,忘记了斗争,臣只是让陛下想起来而已。”
赫连景的心中,恩与恨各占一半,才有了如此矛盾又纠结的安排。
他刺杀君王,却又不会真的认为,这会杀死他敬爱的魔君。
他发动叛乱,先除萧珩,又逼反诸多大魔,一口气点炸了魔宫所有的暗雷,却又明白,这一切殷无极处理的来。
他就像是泼入烈火的热油,激起烧尽一切的火焰,让九重天的暗夜火光冲天。
他看着一切都在沸腾,暗流从涌动变为激流,在极度的炽烈的混乱中导演着黎明,又在走向陛下的那一刻,想好了自己的终局。
赫连景的心思,正在一缕一缕地浮出水面,让殷无极凝望着他的瞳孔,出现了明显的震颤。
“安逸是正确的吗?维系这样无趣的和平,是正确的吗?一味地压制着,让魔宫不乱,就等于矛盾不存在吗?陛下如此人物,为何在时间里磨灭了杀伐果决的手段……”
九重天京畿的禁军大统领,提着他本该用于保护君王的那柄长刀,走向孤身一人坐在王座上的魔君。
他平静地笑了:“陛下啊,变的心慈手软了。”
赫连景要用这条性命,唤起他骨髓里的杀伐,把君王从安逸与平静的长夜里拖出来,把他推往斗争与血色的黎明。
若是他此时不闯入风雨,决定用血去洗去什么,才会在未来付出更多的,血的代价。
第371章 魔宫终章
在魔宫紫微殿忽明忽暗的灯影中, 将军铁器加身,甲胄冰冷,俊美的侧脸竟如此狰狞。
他单手持刀登上台阶, 身影拉长、扭曲, 最后映衬在黑石砖墙之上,手臂抬起,扬刀。
本应浑厚的钟鸣,刺耳似兵戈。长刀映衬灯烛的影,一声呼啸,好似将过往撕裂。
他没有劈下去。
赫连景再度逼视那位垂着眼眸,看不清晰容色的君王,杀意明明刺骨, 但眼底是看不懂的复杂涟漪, 他声音嘶哑:“陛下,不杀我?”
照理说, 他们存在境界天堑, 殷无极只要认真起来,他就无法对身为至尊的陛下造成任何威胁, 他甚至做好了被杀死的准备。
陛下却如雕塑般寂静, 眼睫也不抬起, 好似不愿看他一眼。
质问、憎恨、失望,什么也没有。他只能从寒灯之下, 窥见他面上空白疲倦的神情。
魔君玄袍逶迤如浪, 膝上置剑,却不出鞘,乌色长发披散两肩,如丝缎, 面容苍白如雪。面对杀意,他甚至连一根指尖都没有移动,犹如安静的雕塑。
黑金色的王座边,荆棘缠着王座攀爬,如同禁锢。蔓延,蔓延。
君王垂下疲倦而虚无的眼睛,好似被岁月凌迟,声音也如同被刀锋刮过,哑的厉害:
“赫连将军若是认为,本座指点的方向,不该是北渊洲的未来。那么你的刀,为什么不落下来?”
他身上的神性越发浓重了,好似他就此化作一个无情的符号。
面对这样平淡的,甚至不能称作质问的话语,赫连景执着刀的手却剧烈地颤抖起来,好似拿不稳这利刃。
不同于安排刺客,构陷同僚,掀起叛乱。他怎么能亲手弑杀自己保护几百年的神?
恐怕,他自己也没有深入思考过“弑君”这个选项。
殷无极淡淡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弑君,会让你得到这最高的权力,再去实现你的理想与正义。时过经年,魔道已经整合完成,也度过了最难的时间,本座的存在,已经可有可无。你若想做什么,忠诚或背叛,但凭本事,为什么还在犹豫?”
在赫连景执着刀接近的一瞬间,他厌倦权力到了极致,活着都是负累,他只想要永久的安息。
“弑君?我为何要弑君?”已经偏执到疯狂的信徒顿住,他似乎意识到了面对非暴力不合作的殷无极,刀刃无法威胁到他。
弑杀殷无极这样的君主,风险极大,成功率不高,他不愿,时局也不会允许。他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弑君而来的。
他缓和下声音,道:“……陛下,一切条件都齐备。您只是短暂地走错了,很快就能回到正轨……只要您愿意让步。往后,您依然是魔道的君王,这永远不会改变。”
他的话,对殷无极来说已经很远了。他阖上眼眸,让心底棺椁的黑烟溢满了识海——心魔快关不住了,它在叫嚣着血。
“叛臣,叛臣,杀了他——”
识海里逐渐凝固成型的心魔,发出古怪的尖啸,“你寄予厚望,却又让你无比失望的人,这些面目全非的人,杀,杀,杀。”
“北渊洲最不缺的,就是想要一步登天的魔修,杀了,再换上足够听话的人,于你而言又有什么不一样?”
似乎是察觉到君王自毁的情绪,一声磅礴如惊雷的怒喝,自殿外响起,声震层云。
“——从陛下身侧,滚开!”
紧接着,昔年大破坚阵的红缨枪脱手,自赫连景身后飞来,枪尖斜刺入他面前的地面。
枪杆横亘,腾起的罡风,将叛臣与君王清晰地分割到两侧。
萧珩进殿后他一步,站在长阶尽头。他依旧维持着投掷的姿态,逆光时的面容看不清晰,压迫感沉沉。
他从浓稠的黑暗里走出,铠甲残损,披风染血,长发被血迹黏成一缕一缕。可见他鏖战至今,身负重伤,已是强弩之末。
萧珩原本还在迟疑,重伤时贸然接近君王之所,无疑是自投罗网。面对心思幽沉,且有足够理由卸磨杀驴的君王,他的本能在报警,提醒着他逃,不能做风险这样高的事情。
但是见逆贼逼视君王,口口声声说着“憎恨”,他已经刻入骨髓的赤胆忠心又占了上风。
萧珩冷沉沉地笑,气死人不偿命:“喂,开什么玩笑?窃国之贼果然狗嘴吐不出象牙,开口那股傲慢的上等人味儿,都要把老子熏晕过去了。就你,嗤,什么玩意儿,还敢对陛下说什么‘恨’——你他娘的配吗?”
“萧珩!”赫连景回身视之,唤他名字时的杀意溢散,一字一顿。
他那狰狞的神情,寒意森森。这是真正的狼顾。
锋利的杀意如锥刺骨,而百战浴血后的将军不畏不惧,又往前重重踏了一步,琥珀色瞳孔近乎竖起,如同如真正的狼。
“赫连景,你算什么东西?弑君,你也配?”他张开雪白的利齿,好似随时都会咬断敌人的脖颈。令人心神震颤的威压。
两头嗜血的狼狭路相逢,结果唯有厮杀。
萧珩显然被车轮战耗尽了魔气,与全盛的赫连景对上处于劣势。
陆机那一笏板,为他争取了一炷香的喘息时间,也让他利用春秋判构造的地形风筝赫连景,等到了陛下带兵回援。
殷无极既然来了,他这样重的伤就不该现身,合该等到尘埃落定时再出现在自己麾下的魔兵面前,陛下总不至于杀了他。
但他见殷无极表露出一二自毁的念头,萧珩还是忍不住,一步踏进紫微殿内。
“喂。”年长的将军甚至都不愿再喊赫连景的名字,满眼的轻蔑,好似看着什么脏东西。
萧珩一抬手,那枪杆震颤,再度飞回他的手中。
“知遇之恩的重量,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情,你这种忘恩负义的家伙,压根不懂。”
萧珩无论与君王有何龃龉,但遇到这种时候,他又像个真正的大哥,最是不讲道理,最是护短。
他如狼一般窥看着敌人,沉下身体重心,执着枪,好似随时都要发起惊艳的一刺。
“你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他信任你,你背叛他,你凭什么?”
赫连景见他摆出了杀人的预备,也登时刀势起手,浑身紧绷,与他周旋着,寻找负伤的狼王最致命的破绽。
他不肯在老对手面前说实话,冷冷道:“陛下走错了路。我不得已发动兵谏,固然会委屈陛下,但这是为了北渊洲!为了魔道……我的苦心,我的忠义,你懂什么?”
“操,你他娘的再敢逼逼一句,老子弄不死你。”
“为了北渊洲,忠义,骗鬼呢?恶心老子是吧。”萧珩啐了一口,眼神尖锐冷峻,“谁家忠义之士,是能持刀上殿,忤逆犯上,逼君王就犯的?你要是算忠臣,那老子不得把忠孝仁义的美谥都加一遍……”
都是百战之将,胜负本就在毫厘之间。
可赫连景毕竟是以全盛的姿态迎战负伤的狼王,不过金铁交接数十次,他就从萧珩凌厉的枪风中,窥见了一丝空隙。
长刀狠戾,擦着他的肩膀过去。萧珩打架时混不吝,也不顾及仪态,就地一滚,好险避过。但是侵略性极强的魔气还是从他肩头爆裂,连环撕开血肉,甚至炸开了他半身的铠甲。
萧珩也是个狠人,他用魔气直接烧灼半身,哪怕伤口被烧的血肉模糊,他也用最快的方式止了血。全程,他就没从唇角溢出半声痛字,好似支撑他的是一具钢筋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