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432章

他再执着枪时,仍然站得稳,但肩头的伤势让他暂时废了一只手,只得垂在身前。他单手持着抢,气势仍然不落下风。

“陛下,该醒醒了。”萧珩知道自己落了下风,也没有蛮干,而是提高音量,尝试唤醒王座之上明显不对劲的那个人。

殷无极自方才开始,就断绝了对外界的反应。

他咬着牙关,却是笑了:“……陛下,就算是生了什么狗屁倒灶的心魔,也得看看场合吧。不想管这片你亲手打下来的江山了?还指望别人看顾,谁能比你行?殷老弟,殷别崖,你晃晃你那聪明的小脑瓜行不行,积水了?生锈了?掉链子了?”

君王眼睫轻动,漠漠的目光投向战场,好似给出了些许反应。

“……头好痛。”殷无极按着额头,心魔在侵体时,他几乎没有了外界的感知,直到被兵戈声唤醒。

除却紫微殿还维持着原来的模样,殿外的碑林已经成为扭曲的、赤红的黑红色旋涡。

那样诡谲的景象,让人心头发寒,他果真是生出心魔了。

魔君微微倾身,长发如鸦羽垂下,遮住疯癫的血色瞳孔。他的玄袍鎏金,随着他起身的动作,长袖擦过,无涯剑被他握在了手中,剑光出鞘。

血浪在他宛如滚滚黑雾的袍角处翻涌,他走近。

“心魔?”赫连景顿住了。

在他的计划里,并没有这一步,即使随行于君王两侧,殷无极也从未在他面前显露出心魔的存在。

“是啊。你小子真该死啊。你唤醒了不该唤醒的东西。”萧珩简直是要被他气笑了。

他格开他的刀,杀意四溢,“真想把你剁了。”

可惜不成。他半身浴血,能保命就不错了,实在手上没劲。

“陛下的情绪一向稳定,就如同这不变的秩序,怎么会有心魔?”赫连景嘶声,他的眼睛中好似有血丝,显然也不怎么正常。

萧珩低哑的声音响起,好似怕惊动了什么存在:“魔这条道途,往上修的,哪有不疯的。心魔,陛下原本压的好好的,你想死就自个抹脖子,找个干净的地方埋了,你逼他做什么?”

“闭嘴。”赫连景眼神一戾,显然有所动摇。

他向后疾跳,与萧珩拉开距离,一边关注那提着剑走近的玄袍身影,一边戒备着随时会攻上来的敌手。

他并不怕自己会死,不如说他策划了这一切,操盘着整场魔宫之变,想要奔赴的就是这样的终局。

于他而言,死如归程。

他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又犯下了背叛之罪,实在对他不起。唯有死在陛下手中,才能得到审判。

萧珩的阻挠让赫连景十分厌烦,他冷峻着脸,反噬的狂信徒我行我素,却不知自己神情有多疯狂狰狞。

他手臂紧绷,周身凝起淡蓝色如电光的魔气,重刀劈下之前,他甚至失言道:“萧珩,别碍事,只要陛下杀了我,今夜的一切都能结束。太阳还会照常升起……”

萧珩一怔,似乎捕捉到什么蛛丝马迹,呼吸一时粗重。

就在那短暂的三息沉默里,他想透了来路和因果,心里大骂他疯狂,额头青筋却根根暴起,当真急了:“……你逼他杀你?你有病?有病就治,发什么疯?”

若说刚才还是谨慎的周旋,意图拖延时间,现在萧珩的攻势更猛,好似发了狠,要在殷无极动手之前杀死他。

总之,不能死在殷无极手上。绝对不能。

萧珩枪风刚猛,用上了压箱底的最后一点魔气,刺透他的右肋。可赫连景皮糙血厚,他难以一击致命,只得又后撤,道:“他娘的,你不知道陛下有多重情义,逼他杀你,赫连景,你怎么不上天呢?你给老子滚过来,头伸着,老子剁不碎你——”

钟声又响起了。狼与狼撕咬相争的声音被吹起的罡风湮灭。一切都归于扭曲的寂静。

在血雾消散之前,殷无极不知何时,从王座上一步步走下来。

他玄袍临风,提着剑,苍白手背青筋暴起。很难说他如今是清醒还是疯了,他的眼中是再也抹不尽滔滔血狱。

“萧珩,退下。”

简简单单的一句命令,如同扼住了狼的咽喉。

毕竟是魔道的至尊,境界低于他的人,都很难反抗这种命令。

言出法随,银铠朱袍的将军握紧的长枪,明明快要攻破敌手右肋的破绽,此时竟然难以再往前刺半寸。

萧珩手臂和脖颈的青筋根根暴起,似乎还要和他博弈:“不退。”

“……你太累了,休息吧。”他的语气略低下来,明明没什么波澜,却因为叹息,而显得温柔几分。

殷无极漆黑的身影擦过他身侧时,略略抬手,放在了他血肉模糊的肩膀上,渡出一缕含着“道”的魔气。

“滚,你小子,别抢……老子人头……”萧珩似乎还想反抗,但他身体沉甸甸的,眼前被血雾模糊,勉强往前走了两步,像是坠了千斤顶。

他抹去眼帘流下来的血,一阵红一阵黑,看不清晰了。

魔气缭绕在他身侧,弥合着他的伤口,也限制了他的行动。

萧珩不可避免地向下滑去,只得勉强以枪撑住身体,半跪在地上,将军仰起头,看着一切不可避免地滑向最糟糕的地方,无奈地道:

“……有这样令人操心的君王,算哥倒霉。”

萧珩与赫连景,随着他从最初走向最终的两名将领,在惊变的这一日到来时,却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

萧珩固然与他存在龃龉与利益冲突,两人的关系还一度僵硬到极点,哪怕在九重天见面,君臣两两相望,无话可说。

但在大是大非之上,萧珩脑子清晰,总能审时度势。在私交方面,他重情义,守承诺,肯为兄弟两肋插刀。

他哪怕心中怀着猜疑,面对死生大事,他永远挡在君王之前,守着最初的承诺。一切的矛盾皆可以搁置。

而赫连景,在九成的时候,都是实践着他绝对的忠义。

他甘心作为君王的刀刃,百分百地完成着他的愿望,如此热烈地狂信,视他为全知全能的神,并且认为只有君王才能带来黎明。

可是臣子只要有一次的不臣,过往的一切都会被推翻。忠诚会被认为是隐忍不发;服从会被认为是枕戈待旦……没有什么天衣无缝的伪装,能够披上一辈子。

在赫连景策划了风波海弑君案,哪怕他并不觉得会成功,是为了寻找魔宫的缝隙,达成撕裂魔宫、煽动叛乱的目的——但他始终是对君王,下了杀手。

凡事,论迹不论心。

除了逼反了大魔世家叛乱之外,他还做了什么呢?

中央禁军在他麾下,其叛乱也有他在其中挑动。他想要一并清除掉盘根错节的根系,毁掉全部的利益网,所以只会疯到点炸所有的暗雷,让殷无极心忧卧榻之侧,再也留不得他们。

他甚至想要除去萧珩这名对手,将地方清理一遍。可是他选择忠义,在这样危机关头仍然不背叛陛下,这件事,恐怕是完不成了。

这样,或许就能找回一个干干净净的魔宫,没有混杂着多重势力,能够再度起航,向着失落已久的梦想前进。

赫连景对外说着“清君侧”,实则清楚得很:兵谏之后,殷无极是留不得他的。他的人头,是平息这场叛乱的最佳祭品。

但他心里十分平静,因为事情,真的已经做的差不多了。

殷无极现在的模样太异常了,他如同从赤练血海中捞出,又在烈火中淬过,走出无边浓深的黑暗,鸦羽色的发无风飘荡,绯眸如血,平静中带着疯癫。

他们很难分得清,他是往日那个喜怒波澜不惊的君王,还是被心魔所控,成为杀戮的代名词。

“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并说完吧。”君临的帝尊喉头滚动,发出嘶哑的叹息。

此时连伤悲都褪色。

“……唯有血才能平息这叛乱,已经,没得选了。”

“那就,请陛下自取之。”赫连景听罢,并未露出畏惧之色。

他早就有了必死的决心,看着玄袍魔君扬起的剑锋,露出了“总算如此”的平静神情。

“看在为臣三百余年的份上,臣有话,想对陛下言明。”他扬起头颅,道,“臣忠于陛下,并未改变。”

他接下来的一番话,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这是他导演了这一切之后,又要殷无极杀了他的真正目的。

“风波海一事,臣在背后谋划,今日供认不讳。”

他想说的很多,但是当他真的面对动了杀心的殷无极时,他又觉得无话可说了。

“悖逆如臣,辜负陛下期待与栽培,陛下不必留手。”

在这段短暂的空白之后,他收拾了思绪,轻声道:“魔宫大狱,将会是历史上……罄竹难书的一笔。陛下之名清清白白,不该沾染这些罪,臣死之后,修史之时,自当全部归结于臣……祸乱魔宫,意图谋反,弑君犯上,勾连党羽……”

“陛下唯有以臣的头,平今日之叛。以臣之名,肩负接下来的血债。这样,魔宫弊病皆除,哪怕死伤无数,至少……接下来的几百年,魔宫还会正常转动,前路,也没什么阻碍了。”

赫连景根本不在乎这场叛乱中会死去多少人。生为魔修,鲜血为河流,人头为舟楫,他只要结果。

“……臣殉道以后,请陛下把臣,葬在启明城。”

“碑上,不必烙下罪臣的名字。”

殷无极阖着眸,并没有说话,他在聆听。

罪臣用沉重的执念压上他的双肩,这让本就在血与火中煎熬的君王踉跄着。这生命的重量,换做旁人,足以将他摧垮。

罪臣看着他,眼里却有着热忱的星芒,那是信仰,他道:“只是希望,臣的血,能够唤醒陛下尘封的那个理想。等到实现的那一天,请陛下再去启明城的英雄碑下,告诉战友们吧。”

赫连景说到这里,也觉得其中的期待太过苛刻而沉重了。

他以最残忍的方式唤醒了君王尘封的伤痛。他近乎是把一个不可能的任务,用血强行绑在了他的身上,让他去践行,去探索,去实现。

金吾的盔甲沉重冰冷,他摘下头盔,单膝跪在地上,甲胄敲击地面。

他长叹一声,觉得没有什么没说完了,道:“陛下,请动手吧。”

殷无极听罢他的想法,沉寂了片刻,最终沙哑地开口道:“以魔道为见证,我答应你。”

见他誓言落下,化为道之禁锢,萧珩陡然变了脸色。“陛下,你疯了,这你敢答应?”

可他现在阻止,已经迟了。

无涯剑扬起,剑光一闪,罪臣头颅落地。

鲜血不规则地喷溅着,染满肃立的君王半身,烫热、猩红、炽烈,如同熔岩烈火。

臣子无头的躯干还维持着跪地的姿态,似乎是因为这一剑太快,他并未被那膨胀的力量碾为灰烬,而是保留于世。

殷无极半身染血,目光迟缓地,看向落地的那颗人头。

他屈身,抓住刚才还活生生的臣子的发,提起了他的头颅。

“好轻……”他提起那头颅上染血的长发,用手拂过他的眼帘,慈悲地合起了他不曾瞑目的眼睛。光泽再度消失了。

头颅的皮肉迅速失温,还鲜活的皮肤泛着青,滴答的鲜血从断口落下来,一捧血落在玄袍的帝尊身上。

“你,唉……”萧珩站起身,端详着他的背影,一时间竟然不敢近身。他分不清,杀了赫连景的那一刻,是心魔做出的决定,还是他自己。

“陛下,你现在,是心魔吗?”萧珩问道。他心里却不切实际地希望着,回答他的是暴戾疯狂的心魔了。

魔君寂静着,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良久,他才轻笑一声,道:“亲手杀了友人的滋味,原来是这个样子。”

“……看啊,热血未凉呢。”他五指间都是血迹,烫热的。

殷无极转过身,微笑着的倾城容色上,染着狰狞猩红的淤血,又勾勒出深刻皮肉中的鲜红魔纹,直直蔓延到他的脖颈深处,好似某种跗骨的病变。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