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天道心魔的种子长成,殷无极吃过渡劫天劫的苦头,得了谢衍的一根灵骨,才勉强压制。待他步入至尊境界后,他得以站在不同的高度,走过五洲十三岛,才对天道有更深的了解。
这是附骨之疽,是他逃不过的梦魇,亦是逼近死亡的足音。
腥烈的风吹起,拱门上缠绕的红绳摇曳如水草,活物似的从阴影中爬出来。
咚咚咚,城主府方向的钟声响了。阴风阵阵。
殷无极的赤色眼眸如同淤血,无涯剑脱手,当啷落在地上。
伴随传来的鞭炮声,他垂下了手,双眸空洞,浮在空中,任由红绳爬满他的玄袍,长发四散垂落。
不知何时,殷无极的手肘、足踝与腰背,竟被红绳缠成傀儡娃娃模样,一串串刻着“囍”字的铜钱坠在他的玄袍上,叮铃铃地响。
随着傀儡线附身而上,魔君本该失去神智垂下的头颅,此时却抬起,冲着心魔淡淡一笑,道不尽的疯癫。
“攻击你是没有用的,那么……”
无涯剑此时飞来,在主人的召唤下,从背后穿透主人的腰腹,悍然将他的躯体贯穿。
同时,那天道心魔发出凄厉的哀嚎,黑烟似的躯体也从中间分开。祂也在同样的位置受到贯穿伤害!
“……既然是镜子,那就意味着,我流血就是你流血……谁怕谁,殷别崖今天就算是死,也会把一切烧成灰烬,一分不留!”
“天道想要控制本座,夺本座的北渊洲……做春秋大梦去吧!”
“本座的北渊,绝不会向天道称臣!”
殷无极双足触地,纠缠的红线浸透着魔君的赤血,线如游丝,垂在地面,连同玄袍逶迤。
他步步踏血,鲜血浸透衣袍流在地上,面色苍白如厉鬼,滴血的剑挥舞,却比起游荡的厉鬼更狠戾。
那些铁锈的铜钱上爬满了小鬼,坠在他的衣袍上,撕咬着他的魔躯,试图阻拦他前行。
殷无极却置若罔闻,任凭身上燃烧起漆黑的火焰。
“心魔,是你先烧尽,还是本座先成灰,要不要来试试?”
*
“圣人,这是一座废弃了好久的城池,名为……”
“无忧。”
荒漠风沙漫漫,谢衍站在风化的城池碑铭前,看着那久远之前的刻痕,自语道:“两千年前的城池,为何会笼罩在结界中,今日才被发现?”
长临城百家论道结束后,圣人再东行。
虽然论道中途遇到了鬼门入侵,但是有圣人压阵,损失不大,在收拾过残局后,圣人做主,将论道的辩题改了。
辩题为:是“天行有常”,还是“天道无常”。
百家学风浓郁,在危机之后,各自亦有新的认知,比起每年例行举办的百家论道,倒是从实践中收获颇丰。
所以,自长临城再向东时,跟随圣人脚步的队伍又在壮大了不少,不但是许多小宗派,更有许多散修、来自道门、佛门修士,与他踏遍千山。
他们接近中洲与东洲边界的荒漠。此地是三不管地带,又古战场林立,并非普通修士可以涉足的地方,所以向来人烟稀少。
荒漠里有许多古战场徘徊的妖兽,他们在荒漠行走时没少组队猎杀,精进修为。
在第三日夜里,圣人经过荒漠,突然发现空间异常波动,他正思忖时,却见篝火边蜷缩着睡觉的红衣少女消失无踪。
儒门三相皆不知,纷纷回忆,他刚才还在此处,才半柱香,人就没了影子。
谢衍敛眸,当即开始探索周围的空间异常。当他神识尽数放出,什么踪迹也瞒不过他,片刻后就找到结界的破绽。
圣人毫不犹疑,直接打碎了那持续了两千余年的结界。
一座在荒漠里伫立两千余年的废弃城池,就展现在了他们面前。
“无忧城,有点耳熟。师尊,历史上有记载吗?”白相卿问道。
谢衍不回答,神情紧绷,嘴唇紧抿,径直踏入城池中。
他回身,神情略显幽暗冰冷,道:“在城外等,不要擅自行动,吾七日必归。”
“经历鬼门一战,合该有所成长。如遇紧急情况,你等,也需要独当一面了。”
说罢,谢衍的身影消失在废墟之中。
他为搜寻殷无极踪迹,神识外放时,显然看出了其中伎俩。
谢衍走到一处墙壁面前,明明有路障遮挡。他向前平伸五指,一个璀璨的法阵在他掌心盘旋。
随后,谢衍撩起白袍,径直走入墙中,这面坚硬的石墙,却如同消融,让他的身影没入其中。
“城中有城,表面看是座千年废墟。实际上,还有半座城遗失在空间夹缝……”
谢衍知道,以殷无极现在的体质,哪怕放他独处片刻,就能有因果找上门来,给他戴上禁制也是不得已之举。
连禁制的方位都消失了,这说明,殷无极已经和他不在同一空间。
按照顺序穿过废墟的墙壁,谢衍一边掐算,一边毫无犹疑地向前,直到他踩在黑与赤的空间交界处,看见那座遗失在时间缝隙里的赤红不详的城池。
挡在他面前的是守城的两只石像鬼,十层楼高,巍然屹立两侧,正在褪去石肤,化出狰狞本相。
“生人勿近!”石像鬼声如洪钟。
谢衍从背后抽出缠着封印布条的山海剑,苍白的手握住剑柄,剑尖盛着一点清光,指向紧闭的城门。
“让开。”他阖目,语气近乎森然,“夫人迷路了,吾得把他带回来。”
第400章 心魔之城
血红残月悬天。当谢衍收剑, 站在石像鬼轰然倒塌的残骸上遥望城门时,沉寂许久的红尘道突然有了动静。
红尘道:“谢云霁,你知道无忧城的由来吗?这是一个长生者与蜉蝣的故事。”
“传闻中, 两千余年前,无忧城主爱上了一名毫无修行天分的凡人。就算他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大能, 用尽天材地宝为她延命,顶多三百年, 凡人就会寿终。”
“这个故事, 是不是很耳熟?”
红尘道问,“谢云霁, 换做是你, 会如何做呢?”
谢衍知道这又是来自道的测试。
他思忖片刻,“他也许以为,我会选择‘平安’。在他编撰的戏文中,总是以‘圣人无情’为蓝本,写凡人化身经历生与死的轮回, 最终回到我的身边。”
“这是他的愿望, 而非我的选择。”
谢衍不必提他的名字, 指代唯有一人。
他们各有各的自以为是, 却至今不肯更改。
遥想数百年前,那个仙门不夜天,道祖与圣人在街市上曾有过一段对话, 关于“圣人一诺重几何”。
“时至今日,我的答案始终如一。”
谢衍拂袖,身轻如鹤,飘然飞下石像鬼坍塌的碎石之山。偌大城门本是铁锈森森,在残红月光下向他轰然洞开。
城池上的牌匾刻“无忧城”, 笼罩在不详的红光中。
圣人执剑,看向城池,语气坚决:“长生。”
红尘道:“偏执。”
“偏执又如何。”他不改。
“谢云霁,你怕是要生出心魔了。”
红尘道提醒,“若是你从未生出心魔,就算察觉城中还有城,你也会迷失在遥遥道路上,如何能轻易抵达这座心魔之城呢?”
“心魔之城?”
红尘道又沉寂下去,不再给他提示了。
谢衍凌空向前一推,藏在沙海里沉寂两千年的城中之城,城门就在他的面前洞开。
如同谢衍深埋的内心,第一次向他本人敞开。
谢衍走进这座血色城池时,第一印象是“混乱”。
行人没有面目,城池线条歪斜,一切都扭曲。古怪的事情多了,就成为常识。
谢衍负剑走过东城,尽头是一间赤色的砖瓦房。大门敞开,从门口看去,里面四梁八柱交错,外骨架如人的肋骨,血肉垒成砖瓦,看似井井有条,一切如常。
不知何处飞来一只乌鸦,被石子砸中,衔着的稻草落在房顶。
一根稻草的重量,却压垮一切。
稻草飘落烟囱上,烟囱打了个喷嚏,房屋发出轰然巨响。随即坍塌,掉落的砖瓦被肋骨压成肉泥,横流的血溢满窄巷,肉泥碎成瓦片,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谢衍肃立窄巷的灰瓦墙壁前,凝眸看去,墙上影影绰绰照着心魔狰狞的影。
“原来如此,这就是心魔之城。”
凡人一生奔忙劳碌,却无立锥之地。几十年如常生活,一根稻草却能毁去一切。
是喜是悲,是生是死,都是尘世微茫而已。如此周而复始,如何不生心魔?
谢衍正垂目,不知想什么。
却不料,那蔓延到他脚下的血中,突然伸出一只裸/露血肉的的手掌,陡然抓住了他雪白飘荡的衣袂。
血发出层叠的凄厉嚎叫,谢衍如身处回音壁,声音碰到街巷的尽头又折回,如魔音钻进他的耳中,徘徊低语。
“圣人高阁调鼎,看的见苍生吗?”
“……”
“你看见的是盛世,目睹的是歌舞升平,看见倾塌了吗?你看见禁锢了吗,你看见不平了吗?”
“你所追求的仙门稳定,代价是什么?代价是什么?”
“为何不顺从天命,为何不顺从天命!”
那摊血泥发出凄厉的尖啸,原是谢衍解剑,剑锋向下,直直刺穿了那攥着他衣袂的血手。
心魔很快崩散成血肉,融入赤红的地面。
“若不追求稳定,所有人都会是代价。”谢衍不动不念不移,越是理性越冰冷。
他只要活着一日,就会从天灾与战乱中庇护仙门一日。风泼不进来,雨打不进来,让仙门得到长长久久的和平。
但是,仙门的庞大结构延伸下去,每一个人都按部就班,化为这座桃花源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