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犹疑。只要圣人还在,他们就能安度每一场风雨,在和平的美梦里酣然入眠。
如此人浮于事,千年不变,直到大厦将倾。
“仙道涉入世俗,岂能久存。你之儒道,一千年不变,难道能一万年不变吗?”
“若修真者在天道之下如蝼蚁求存,那么,仙门之下的凡人,于圣人而言,又是什么呢?”
“若说天道是禁锢,儒道带来的所谓‘稳定’,难道就不是禁锢了吗?”
谢衍是生而知之者,他数千年向着既定的目标走去,甚少生出惘然,仙途纵有艰难险阻,却无一阻拦他的脚步。
但是,当他走过街巷里的那些回音,刺耳的声音化为实质,血淋淋地穿刺白衣圣贤,点燃他的迷惘。
人生在世,如何无忧愁。
有爱憎,有忧怨,自生心魔。
“圣人谢衍,你是圣贤,还是邪魔?”
“儒道至此繁盛,已是庞然大物,是善是恶?”
“千年了,你掌控仙门太久,已经成为仙门本身。若是一个人化作一个制度,你之决策就会成为唯一的声音……谢云霁,难道你永远都会是对的吗?”
“你说着看顾茫茫众生,你却有人的偏爱,有人的独断,有人的自私。你是仙门的无情天,还是你自己?”
“你是谁?”
对待这些耳畔低语,谢衍本是一字不回,毫无迷惘地向前走去。
若想摒除心魔的影响,就不能回哪怕一个字。但是,还差最后一步就离开时,他忽然顿足。
那声音低徊,化为缭绕的魔咒:“你是师,你是父,你是夫,你是权力本身。”
“……对你的狂热是罪恶的根源,对你的崇拜是噩梦的来由,对你的一切的依赖终会化为怨怼……”
“你既是善,也是恶。你披着圣人的外皮,说着仁义与道德,你让天下太平,你也将天下握在你的掌心。自此,你的定义才是定义,你的野心才是野心,没有人能越出圣人订立的规则,连同他,与你,也成为了规则的牺牲品。”
“你太强了,你无所不能,你战无不胜。正因如此,构筑了如此坚固的信仰,你才得以号令天下。你若是输一次,一切神话都会破灭。人们会想起你的种种过错,而非你的累累功绩。”
“他们会推倒你的神像,抹去你的成就,剥夺你的名声,摧毁你的心血。没有人想要你归来,你是禁锢的代名词。没有人会感谢你,憎恨要比敬仰更长久。”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无情天,你该死了。”
最恶毒的诅咒,又是一个遥远的预言。
谢衍还染着血的白衣在风中飘荡。从血腥中走过,自离乱中跋涉,他如何能自诩白璧无瑕?
“当世上再也不需要圣人时,圣人,自然就会死了。”
在声音渐熄后,谢衍背影孤绝冰冷,却如是回答。
谢衍走出小巷,进入了无忧东城,寻找他迷失的弟子。
本该无忧无怖,但是谢衍的漆眸却动荡了片刻,似乎那些话,终于在他千年未曾迷失的心上,留下一层浅浅的痕迹。
“……我是他痛苦的根源吗?”
谢衍走过桥上,看着过往面目模糊的行人,最终视线移向湖面。
从他接手仙门时的欣欣向荣,到后来的海纳百川,再至如今,刻意卡在这个时期的圣人东巡。
为何开始东巡,难道他心中不甚明白吗?
“中洲,还不够。”谢衍看着血色的湖面,眼底是燎原的火。
那种激烈磅礴,好似靠近他十尺之内,就会被实质性的灵气点燃。
“吾要的是全天下,三界、六道……”
“还有,天本身。”
谢衍平时七情淡漠,好似一座神像,谁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唯有在心魔之城中,他才能稍稍面对那些实质化的幽暗欲望。
仙门无情天,不够。近似仙神,不够。
圣中之圣,亦然不够。做不成他想做的事情。
当年还是大乘期的天问先生,可以卸下重担,放浪山水之中。
如今的圣人谢衍,只有一条大道通天。在亲眼见到弟子的催命符时,他就知道,他无论如何都得走一遭天路。
谢衍若是想要他,势必某天要和天道抢人。再艰难险阻,再九死一生,他都得去。
“权力,欲望,野心,还有……”谢衍的眼底,漆黑中涌动着暴风。“……他。”
那并非是作为“圣人”应当说出口的道德。事实上,世人对圣人的定义大抵是过分苍白刻板的。
道统,是他的底色,亦是他的保护色。
殷无极看得最准。谢衍嘴上说着儒道正统,事实上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
他固然以此辩论经义,以礼仪正统匡正天下,心里又有几分相信这仁义道德?
真正光风霁月的君子,当不了五洲十三岛幕后的操纵者。
“偏执又如何。千余年来,我独在他身上偏执过,不改。”
谢衍看着湖中的倒影,白衣君子潇潇,风骨傲然。但这份云淡风轻的背后,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刻骨执念。
这执念极为自我,疯癫到极致,最终化为深重权力的本身,将命里早就该魂飞魄散的少年强留世间,只为成全师长的死不放手。
或许他过去尚有几分理智道德,不愿让他走上师徒悖伦的道路。师长的爱子之心,亦然让他数度放手,让雏鹰远走高飞。
可时过经年,他的少年这样伤痕累累地回到他身边,依偎着他,笑着说他时日无多时,哪个师长会不癫狂?
一道又一道的圣人禁制,是控制,也是恐慌。
他怕得很。
谢衍最怕的,就是那个许诺要与他同去同归的少年,大道半途魂飞魄散,消逝在他面前。
第401章 卧冰求鲤
心有忧怖, 所以渐生魔障。
谢衍单手撑着桥边栏杆,俯瞰着寒水泛起的血色纹路,眼中微澜乍起。
一对情人在桥上诉衷情, 胜却人间无数。
谢衍从湖中看见他们的倒影,忽的想起曾经一句戏谑, “曾与美人桥上别”。
如今,他却在心魔之城看见隐喻的果, 颇有种宿命的荒谬感。
那声音从背后传来, 充满重逢的缠绵喜悦,“牛郎织女还能一期一会呢。我们离别的日子, 快要比相守的时日长了。”
“若是能与夫君如凡人相守, 哪怕只是十年,教我下一刻就死去,亦是心甘情愿。”
“与君生别离,已是太久,不知岁月催。”
谢衍起初听了几句溜到他耳边的情话, 听到最后, 那声音进入他的耳畔时, 与殷无极本音一般无二。
他灵犀洞彻, “……无来世,不往生。”
谢衍听罢这熟悉的谶语,却如蒙重击, 忍不住身体微倾,双手攥紧了栏杆。
他不回头,心魔的声音继续回荡,深埋他的脑海,如同尖锐锥刺, 让他耳鸣目眩:
“圣人,您要杀我。我若疯了,你要杀我。”
“谢云霁,你杀的了我吗?”
“你拿剑的手,可还稳吗?”
谢衍忍无可忍,蓦然回身,却见那演绎情人的一对影子消失无踪,留下的是诡谲的天道心魔。
心魔产生的黑影,双手捧着一颗心,好似刚从人的胸膛生生剖出,还是温热鲜活的。
那心魔古怪地笑了,带着恶意向他展示,说道:“他把心捧给你,任你冷落、逃避甚至弃如敝履。他甚至痴狂到敞开胸膛等你去剖,却独独不敢向你索求同样的一颗心。”
“连一句爱,无论真的假的,只要你说,他都当真。”
“这是天真痴愚,还是飞蛾扑火?”
心魔的影子逐渐褪去模糊,如镜照出魔君的昳丽容色,面上却布满赤红魔纹,诡谲至极。
这是天的警告。
“圣人谢衍,你在骗自己能爱人时,占据着他的一切,让他毫无保留地当你的情人时,不如先摸一摸自己的胸膛里还有没有‘心’这种东西。”
谢衍默念经义,心神动摇时,他不能再回心魔一个字。
可圣人却想起这条越走越错的路。一次默认,后面就有无数次的无法拒绝。
他默认了少年的跟随,从此山海跋涉,他有了徒儿相伴。
当无涯君炙热的血泼在他身上,染红半身白衣,捧出全部亦然不恨,师父难道不会融化在这滚烫的情中吗?
他在流离谷临别时,赌上了一条命,献出颤抖决绝的吻,他躲的开吗?
入魔的徒儿像是委顿的花,伏在他怀中,身负天道的诅咒,被卡在肋下的魔骨折磨的生不如死时……
谢衍环着他,快要静水无波的心痛的无以复加。
他是师长,难道忍心看他本该前途光明的爱徒……在天劫中魂飞魄散?
一步错,步步错。
谢衍割破圣人道体的手腕,用还未耗尽的血喂养他;
他把元神敞开,悖逆伦常地容下他的放肆;
他把胸膛扒开,掏出骨,融进爱徒的肋下,再拭去他痛楚的泪水,咽下他压抑的哭喊。
直到两个人融为一个人,骨肉不分离。
相连相融的血肉怎么割开?从身体里长出来的情丝怎么斩断?
做不到的。谢衍尚且冷静地审视着自己的心,却心知:
他就算自己骨上的肉寸寸撕开,根根剔去,也撕扯不开纠缠在一处的筋。
就算他狠心舍下这身虚骸形,他与他融过无数次的元神,总不能碾碎再重组;相连的识海,总不能完全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