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468章

殷无极沉默片刻, 继而笑了, “忘却历史, 我存在的根基又在何处呢?忘却来时路, 当真是对的吗?”

谢衍知道言语无法说服他。

他的少年内心柔软,容易被世情牵绊,不顾惜自己, 将一切荣光与罪孽肩负。

纵使他成为魔道帝王,也始终学不会真正残忍冷酷的作派,情与义化为两把尖刀,至今仍插在他的肋下,痛彻心扉。

“先去找天魂吧。”谢衍转头不去看黑气弥散的场景。

因果就算一时散去, 往后还会聚集。唯有解决了天道心魔这个根源,他的别崖才能真正解脱。

殷无极抬起手臂,看着苍白腕上系着的红线,青绿锈色的铜钱缀满,随风摇晃,红线尾端无风自动,似在寻找恶缘的方向。

他身上垂落的红绳与铜钱,如附骨之疽,深深压在他华贵的玄袍上。他走动时,铜钱发出金属碰撞的响声,锈色却越来越深,这是被污染的证明。

“这是我欠的债。”殷无极轻声道。

“每一枚铜钱上都刻着我的杀孽。锈色为因果,恶念今日找上门来,向我索命,不过是一饮一啄,定数罢了。”

谢衍伸手,似乎想要拨开这些垂落的红绳,却扯不下来,“就没有办法除去吗?”

“在这座‘无忧城’里,它们是恶念的具象化,除不下来的。”

殷无极终于肯提及一点魔宫之变,淡淡笑道:“一次改朝换代级别的杀戮,能够担得起罪孽的,唯有君王。即使在圣人身侧,隐姓埋名,百般躲藏,本座也终究是被这因果追上……”

“本座无意为自己辩解,无论理由,杀了就是杀了。”

他赤眸血腥散去,化为淡淡的悲意,自语道:“我在白骨王座之上,看着那具无头的尸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这些年来,我向现实低头,与世情和解,再也不是黑白分明,嫉恶如仇的少年。”

“本座开始接受灰色地带的存在,默许一些利益的交换,对曾经无法容忍的逾越,开始睁只眼闭只眼……为了北渊江山稳固,或者,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安定。”

“这些娴熟的政治操弄,到底是让当初拥立我的人失望了。”

殷无极始终没有走出来,轻声道:“我是不是变成了,我当年最讨厌的那种样子?”

谢衍却不赞同,道:“乱世需要砸毁一切的革命者,盛世需要的是修修补补的改革家。太平无事,就是最好的政治。”

“别崖,你不必怀疑你做的事。在你即位之后,北渊洲的和平,已经长达近四百年了。”谢衍似是在提点,亦有无名郁愤。

他语气急促些许,不似圣人往日的冷静:“那些对你倒戈相向者想过吗,若非你四处奔走,外部与各势力修好,向内平衡利益,维持这么久的清平盛世,难道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圣人是这条路上的先行者,他最了解个中不易。

谢衍说罢,亦是感同身受,殷无极却回避了这个话题。

他转过身,挂上寻常的笑意,指向右侧,“圣人,寻找天魂,该去那个方向了。”

他们向右侧走去,先是漫无边际的迷雾,待到拨云见日时,映入眼帘的是莽莽无尽荒原。

白骨成灰,残碑无数,无数剑柄斜刺入荒原地表。

残阳斜照,竟是如血。

“原来是这里。”殷无极似乎不意外,他的识海中亦有这样的场景。

沿着残碑分部的轨迹,他们向荒原深处走去。不多时,谢衍看见了一棵孤零零的菩提树。

菩提树下,似有一人盘膝而坐,垂下慈悲目,神情如莲,似在与什么对话。

谢衍负剑,停在三步之外。

殷无极停驻,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自己被分离出的神性。

天魂似乎处于一个空灵的境地,不见外物,眼中无他,亦无我。

他的容貌比起帝尊如今的疯癫模样,显得静美许多。

天魂双指拈花,似有禅意蕴藉。

佛偈一声,虚空有声音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施主本不信佛,魔性深重,身渡万魔,却非如来。施主为何要向佛家寻求答案?”

天魂面上浮现慈悲神色,他伸手接住一只停在指尖的蝴蝶,道:“向佛家求禅问道,是问往生。”

“施主想要往生?”

“我不往生。”天魂道,“本座问的是,万魔之往生,在何处?”

他声音落地,那声音寂静片刻,似乎无法回答。

魔道非仙道,在道统之中属于异类,或许说,低贱。他向道、向佛,皆是问不出答案。

诸天神佛,皆不愿渡魔。

“这世上没有渡魔的桥。”

他自语,“魔修在当今天道里,总是被放弃,被牺牲,被杀戮……为什么总是魔呢?从来如此,难道就是对的吗?”

“天不渡我,唯有自渡。可是,那座通向彼岸的桥在哪里?”

天魂拂衣起身,他披发跣足,帝袍松散,一段淋漓尽致的绝色。

他垂眸看着这荒原中央的菩提树。

它所笼罩的地方,光明,佛性,纤尘不染,宛然一片极乐之地,救赎之所。

这血海泱泱,难道只有能抵达这里的他,能得以往生?

他若离去,那些留在被天弃置的北渊,在最贫瘠的荒野中挣扎求存的魔,又该去往何处呢?

天魂的玄袍逶迤在沙地,身形寂寞,神色始终带着淡淡的悲悯。

那并非禅宗宣扬的佛法无边,世事皆苦;而是一种“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洞彻。

“我若离去,何人能接替我,将万魔渡往彼岸……”

天魂走过菩提树下,看向无尽荒原的残阳,听见血海涨潮的声音。“时候到了。”

天魂想罢,从手腕上取下一串檀木佛珠。

那是他常年供在大慈恩寺,用以镇压心魔的法器。

天魂纤细的睫羽如蝶翼掀起,赤眸无垢,本该无喜无悲的面容上,泛出一丝柔和的笑意。

“若是抵达此处的只有我,不染纤尘的只有我,那伐了这菩提树,又如何?”

说罢,佛珠在天魂手中化为金刚钺刀,威严赫赫。

黑袍凌风的年轻君王神情慈悲,他执着法器,步履沉稳,走向这棵金光璀璨的菩提树。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挥刀,对着菩提树拦腰斩下。

大树倾倒,金光暗淡,唯一的救赎被他亲手毁灭。

正是斩去一切执妄。

“道家有斩三尸,禅宗有破执妄,唯有儒道,教我入世。”

他道:“师尊曾教我,为万世开太平。世道浇漓,我不能独善其身,兼济天下,才是执念。”

谢衍静静站在一侧,亲眼看着天魂将菩提树砍断,斩下枝条,再将树干劈成木板,堆叠起来,用恶念的红绳系住,负在背上。

“菩提木的年轮吗……”

天魂弯腰,看向那树墩之上,轻轻抚摸那断裂的伤口,微笑道:“真是漫长的千年岁月。”

“寿命如树中年轮,可惜,就斩断在此时了。我也再难有更长的寿数了……实在对他不起。”

那棵代表光明与救赎的菩提树倒下后,这足以他一人独善其身的极乐之地迅速漫上血水,与荒原别无二致。他没后路了。

血水染至他们的脚踝,谢衍攥紧了拳。

天魂阖眸,复又睁开,玄袍微微飘荡在风中。

他不去看周身缠绕的恶鬼,而是背负木板往前走去。

谢衍牵着承载地魂和命魂的帝尊的手,不知何时,像是怕他走失似的,用力攥紧了他的手腕。

殷无极本尊不发一言,眼眸亦是空灵,循着魂魄之间的本能牵引,跟随在天魂身后。

不多时,他们穿过荒原,抵达一条浩荡的血河前,似乎可以望见彼岸的风景。

血河中满是沉浮的恶鬼,天魂停住脚步,他的背后亦然有无数魔的亡灵从残碑之中爬了出来。

无论是善是恶,是感恩或是寻仇,他们都追随在君王身后,注视着他的背影。

天魂的声音清冽悦耳,道:“昔年天道封禅时,万魔曾赠我一段紫气东来,渡我一生。”

殷无极是炼器大师,天赋的能工巧匠。不多时,天魂就凝起魔气,将木板一一钉起。

他竟然开始搭桥了。

“今日,我以菩提木为桥板,为万魔搭桥,能够教他们渡过这条河,抵达往生彼岸吗?”

他不知道,但是愿意试。

谢衍看着他赤足走上自己搭建的桥,每每向前探索一步,他就向前铺一块木板,然后踩实。

他走在菩提木上,竟然风浪不侵,如履平地。

有着帝尊在前探路,困守在荒原残碑里的万魔,也跟随着他的脚步,踏上了这座血河上唯一的桥。

桥上挤满了魔,殷切地看向前方逆着光的帝尊背影。

菩提木为桥面,风浪无法侵袭这座桥,竟是眼睁睁地看着万魔,在这条渡不过的河上,走得更远了一些。

在原本的命数中,他们原本不该有这条路,但如今有了。

谢衍肃立在桥边,目不转睛,看着那毫不犹豫地走向血河,躬身为万魔搭桥的瘦削青年。

他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谢衍听见的叹息:“……在面临决断之时,宁可断绝自己的生路,背负所有的罪孽,也要为臣民,再搭上一段渡河的桥吗?”

天魂边走边搭桥,行至河中央时,本想再取下菩提木,却蓦然发现,背上早已空空如也。

他停滞在河中央,凝望着不远处的彼岸,倏尔叹息:“明明,已经看得见未来了……”

魔道统一之后,万魔归服,泰平盛世。

三百年如一个轮回。殷无极本以为,一切都将平静地发展下去。

即便魔宫内部存在矛盾,只要他还在,还有足够的时间,就将渐渐地弥合这些裂隙,抚平那些伤痕。

谁料到,中央失权,地方膨胀,党羽集团,欺上瞒下……看似稳定,实则臃肿不堪的王朝,正在和平中渐渐溃烂。他还是太轻视这种权欲的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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