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大难掉头,直到帝尊仪仗坠下风波海,天道的操纵浮出水面,预示着某些事情将不可逆转地发生。
随后就是魔宫之乱。
这场逆臣主导之下,每个人都各怀心思的迷局,终于以最惨烈的方式落下帷幕。
殷无极想要彻底清洗劫后的魔宫,让一切回归最初奋发进取的风貌,岂能那么简单?
一场兵谏之后,留下来的,唯有满目狼藉。
“人心如水,最是易变。”天魂无喜无悲,“可惜了,当年追随我的人,终究还是无法走到最后。”
他说罢,血河中伸出无数苍白的肢体,如同水草摇曳。最终一根根缠住了他的脚踝,阻挠他前进。
帝尊天魂一身玄色帝袍,披发跣足,盘膝坐在了半截桥上,似乎在和血河对话。
“我若要渡万魔过河,应该付出怎样的代价?”
“……以此身为桥,就可以渡万魔过河了吗?”
他笑意朗朗,“竟是如此简单啊。”
说罢,神性的天魂双足浸入血河之中,然后血水没过小腿。
他垂目看着倒影,魂魄的部分正在变成桥梁,向前不断延伸,于是他笑着,整个身体没入河中,过了头顶,血河吞噬了他本身。
他感觉自己正在化作一座桥,连接着历史与当今,过往与未来。
而后,他的身上走过万万魔修,他们向彼岸奔去。
直到,一个身影走到桥面上,盘膝而坐,伸手轻轻抚摸着桥面,道:“修桥补路的感觉如何?”
是圣人谢衍。
在他的抚摸下,桥面轻轻颤抖着,好似要在他的掌中化为魂魄的混沌形态。
“帝尊身上的神性,已经触碰到无上大道的内核之一。你与我,早就行走在这条路上了。”
谢衍白衣逶迤于桥面,他伸手,将一簇灵力融入血河之中。
“破执迷,承业障,渡万魔……帝尊如此大公无私,亦是大道之行。”
这一瞬间,那些万魔的虚影消失了,血河里的水鬼消失了,甚至连罪孽的河水都重归清澈透明。
天公在此低眉,唯余圣人倒映在河水里的影子,风过,又化为层层涟漪。
那是一张清寂如雪的容颜,不死不灭不老,宛如无情天。
前方的桥消失了,漂浮在水面之下的美人帝尊从水面之下渐渐浮起。
他的黑发如瀑,黑袍如流云,双手并拢置于胸前,眼眸安静地合着,好似在永远的安眠。
这是殷无极的躯壳,宛如天地雕琢,美到令人屏息。
“别崖,且回到你的身体里。”
谢衍伸出食指,向水面灵犀一点,清澈的河水荡漾碧波,随即,长出接天莲叶。
经过谢衍点化,这些莲花根茎,竟是殷无极身上的红绳所化。
含苞待放的艳红莲花,则是快要锈死的铜钱,每一枚,化一朵,层层叠叠地簇拥着他。
这些艳绝的红莲从水中伸出花苞,迅速抽条,盛放。
殷无极的身体被莲花簇拥,轻轻托举出水面。禅意的花朵,此时亦然带着慈悲之愿,竟是被净化了。
水波寂静时,美人如芙蕖,盛开在藕花深处。
谢衍足踏凌波,轻盈地倚靠在莲叶间,潇洒桀骜。他屈身,托起藕花上沉睡的美人,将他揽在自己的臂弯里。
“该醒了,别崖。”
谢衍毫不迟疑,径直吻在了帝尊苍白的唇上。
第408章 莲花相送
映日红莲, 遮天蔽日。
他们藏在莲叶田田之间,暂时听不见心魔的引诱。无休止的围猎中,二人终于有了一方喘息之地。
谢衍端坐在莲台间, 让殷无极枕在膝上,轻轻抚摸他的脸庞, 擦拭他湿漉的眼眉。
他单手托着殷无极的脊背,微微抬起他的下颌, 贴着唇畔渡一缕灵息, “别崖,该醒了。”
圣人向来身披三重雪, 此时血染白衣, 低眉垂眸,却比往日淡漠寡情的模样更鲜活,明光曜曜。
美人魔君安睡在他的臂弯里,莹白面庞倒映红莲艳色,浓密睫羽阖着, 玄色的宽袍大袖垂落在澹澹碧波。涟漪一圈一圈, 吻着他湿漉的漆黑发尾。
芙蕖青碧之间, 他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难得的闲暇, 谢衍指尖缠住他的一缕发,将三千青丝从碧波中撩起,一圈圈绕在自己苍白的腕骨上。
看似随意, 甚至有些玩心不泯,却是无声的契阔。
世事跌宕,红尘难渡。
谢衍的潜意识里,已经不想让他再度坠落红尘里。
不多时,殷无极的胸膛起伏了一下, 继而,游丝般的呼吸逐渐绵长,面容泛起一丝红润。
散魂濒死的魔君,此时正逢枯木回春。
“……师尊。”
殷无极醒过来时,眼前只有黑白红三色。视线尚涣散时,他有些惶然失措,伸手向身侧探索,五指虚张,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在。”谢衍立即握住他纤长手指,温声回应。
掌心的温度传来,殷无极心定了,笑着阖眸,魔气再度活在他的经脉里。
这点指尖相触的温热,教他心跳如鼓,面上也浮现微红。“师尊竟然真的把我拼起来了……”
他歇了片刻,五感恢复正常,才意识到自己枕在谢衍的膝上,不知多久了。
殷无极仰起头,见到谢衍平视前方,宽袍大袖,侧脸如玉雕无暇。
白衣墨发的圣人,似乎永远这样存在着,是皑皑的雪山,亘古的青天。
他千年的饮冰卧雪,跋涉过时间的长河,终于换得枕在圣人膝上,得片刻安稳。
“魂魄稳住了吗?”谢衍凝玉般的手指搭上他的脉搏。
他蹙眉,“这般自伤一千的术法容易伤根基,帝尊以后警醒着些,莫要不把自己当回事,否则……”
“否则,圣人要惩罚本座?”他无所谓地笑着。
“罚你也不长记性,小崽子,尽教我操心。”谢衍骂他一句,语气忍不住染上亲昵。
他对这般变化还无知无觉,却见殷无极连眼眸都弯起,赤眸流淌甜蜜如浆的情感,嘴上却非得矫情两句。
他笑道:“圣人嘴上再骂我,亲我的时候也不耽误,怎么,本座是甜的么,您都把本座的唇咬出血了……”
“痛就对了。”谢衍后知后觉地尝到铁锈味,又觉得这血的味道甜蜜。他扫他一眼,见他微微支起身,腹部濡染的血已经干涸。
他毕竟在散魂边缘转了一圈,元气大伤,依偎在谢衍身侧时,他依旧像是徘徊濒死边缘的蝴蝶,连振翅的力气都没有。
殷无极也不在乎,任凭魔气修复伤势,喘息沉重些许。
谢衍背着满身是血的他走到这里,才终于想起自己的洁癖习惯。他开始用术法有条不紊地清理白衣上的血。
殷无极瞧着他,圣人肤色越发苍白,连修长的手指都没有半点血色,好似一折就断,浑然看不出他动手拆阿修罗像时,漫天星落如雨的霸道。
他们皆伤痕累累,一身赤血,两肩风雨。目视对方时,两人心照不宣地笑着。
“圣人,好疼啊,您亲亲我。”殷无极凑上来,眼眸缱绻,意在勾引,“这样我就不疼了。”
美人投怀送抱,谢衍自然笑纳。
“帝尊多大的人了,还这般撒娇。”他顺势扳过殷无极的下颌,低头,含住他的唇畔细细碾磨。
谢衍将这些超出寻常的亲密视为寻常,一丝拒绝的意思都没有,这已经行走在危险的边缘。
悖伦的情爱,圣人的偏私。他不该如此,却一次又一次越轨。
“圣人多少年没这般狼狈了。”殷无极拾掇好玄袍,盘膝坐在他身侧,矜着姿态,红眸流转着粼粼波光。
“您战无不胜,身上的伤,竟是都是为我承担的。”
“些许皮肉伤,很快就好了。”谢衍没把这贯穿道体的伤势当回事,随手在伤口附上一层灵气,就不去管了。
他可以流血,独独不流泪。
圣人至尊,这千年又千年,向来都是这么过来的。
殷无极知晓他不肯露出伤势,是要师长的面子,却无端想起他用手触碰圣人血肉脏腑的感觉。那般接近。
所以,帝尊伸臂从背后抱他,把下颌搁在他的肩上,促狭道:“本座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
谢衍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帝尊这句‘以身相许’都喊了多少年了,心虚时说,贪欲时也说,尝了无数便宜,百试不爽。也都是我平素惯你,教你恃宠生娇,才那这些话来促狭我。”
师尊往日都是默许的,怎么还和他对着呛。
殷无极似乎察觉出他的些许改变,心里轻轻一动,又与他诙谐打趣:
“师尊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徒儿合该嫁给师尊,做师尊的新娘。不过,本座现在的身份可不一般了,您若想要娶走魔道君王,至少也要三书六礼,把聘礼下到魔宫去才行,若是轻了,可不给您进九重天的大门。”
谢衍听他说罢一顿浑话,还没矜持片刻,就牵引着他的手,抚摸自己秀丽的面庞。
“您瞧瞧徒儿的容貌身段,可还喜欢?您讨回来,给那三个小家伙做师娘,怎么着都不输给旁人吧。”
谢衍:“……”
大战后的闲暇,情人间说的都是些没意义的小话,左促狭一句,又呛声两下,却能你来我往,毫不厌烦。
谢衍轻点莲叶,叶片舒展,化作一叶扁舟,逆流而上。
他们对坐扁舟之上,身侧掠过的是一簇簇莲花,好似送别。
小舟不知前往何方。
“这是去哪?”殷无极问道。
“去江河湖海。”谢衍玄之又玄地回答他。
殷无极支着下颌,看不够似的端详他,笑了,“好吧,既然圣人心中有答案,那么本座跟着圣人走,您总不会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