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门剑神没想到还要证明自己的用处,他看着有条不紊施针的绯衣少年,沉吟片刻,竟然老老实实地说:“我剑法好。”
“剑法能治病吗?”沈游之笑了。
叶轻舟沉默一下,道:“不能。”
“那你就打打杂吧。”
沈游之也没想着为难他,难得有道友一腔热忱,虽然看上去呆了些,除了剑法啥也不会,“道友,去帮我维持下秩序。”
“好。”叶轻舟笑了笑,视线平静地扫过藏在街巷的眼线,很听话地去维持队伍秩序了。
青衣剑客执着剑,脊背挺直修长,像个少年游侠,衣袍上却有道家的太极游鱼。
在城中居住久的凡人多半都知道,这个纹路是惹不得的。
觉得他惹不起的,还有藏在暗处的眼线们。他们纷纷哭丧。
“怎么回事,不是要看着圣人弟子的行踪吗?为什么那位道门剑神会在这里?”
沈游之摸起脉来又快又准,沉浸进去时,向来是不管外物的,不多时,他摸清了这疫病的来路。
“你们喝的是什么水?”
“喝、喝了,我们家都是喝的无根水……”
“雨水?……可有什么不舒服?”
“腹痛?”
“还有想干呕,大概是太凉了,毕竟现在天寒,柴火也很贵,都是用水缸收集,舀起来就喝。”
沈游之问了几个病人,看向便宜劳动力叶轻舟,也不客气,直接道:“道友,帮忙弄点雨水来,我要验一验。”
第418章 世外之人
白帝城暗流汹涌, 唯有圣人居住的一方小院独避风雨之外,最是清净。
谢衍端坐树下,似是难得赋闲, 正调试琴弦。
他一边调音,一边抬首, 看向靠在树边闲坐的殷无极,淡淡问道:“宫音如何?”
“准。”殷无极琴艺不及谢衍, 音感却很好。他单手抚膝, 似在打节拍,模拟着琴音的旋律。
音乐从圣人双手间流淌, 他却从音律中猜出圣人心思, 漫不经心道,“担心那三个孩子?”
“修为不错,心眼却少了点。”谢衍一顿,坦然承认,“虽然为师不欲把重担过早压上去, 但至少得抛却天真, 立得住才行。”
仙门看似和平, 背地里却暗潮汹涌。也就是他们在圣人门第, 才能潜心治学,与明争暗斗绝缘。
殷无极也是一哂,“毕竟不是在中洲, 圣人威望如日月高悬,人人都得卖圣人弟子的面子。在道门那群牛鼻子眼里,圣人都不算什么,何况儒门三相?”
他笑着抬手,落在他手背上的百灵鸟有一双黑珍珠似的眼睛, 叽叽喳喳,很不怕生。
他随手把活泼的小鸟放在肩上,当了他的树枝。不多时,百灵鸟呼朋引伴,竟是接二连三落在他肩上,探头探脑,招人的很。
殷无极这下不动了,他半恼半笑,“……圣人怎么奏起了《凤凰引》。好啊,本座就说,哪里来的这么多鸟儿,竟是圣人引来的。”
谢衍当然不承认,瞧着他,轻笑,“是帝尊招惹生灵喜爱,可不是吾的错。”
殷无极哑然:“真不明白这些小东西,本座身上这么重的煞气,竟是不怕?”
“生灵敏锐,看的是本质。”
谢衍此言,又是在说本善论。殷无极付之一笑。
琴乃正声。
谢衍往日弹琴时都焚香更衣,正襟危坐,君子不言。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只有一种情况例外。
唱和。
“只有琴音,未免太寂寞。”殷无极索性盘膝,背倚在树下,衣袂自然垂落百花丛中。
圣人弹拨古琴,似是奏天外之音,虽呼龙引凤,却似空谷绝响,弦音中是空空的寂寥。
殷无极静听片刻,不知何时,他取出一把箜篌,拢在怀中。
他轻拂,箜篌的弦音,无缝衔接住瑶琴心事。他朗声笑道:“圣人此时在想,‘高歌谁和余’。”
又被猜中心思,圣人抬眸,神情有些无奈,“陛下促狭。”
殷无极说破他的思绪,又不肯教他舒服,笑道:“比一场?”
寂寥的空谷清音,不知何时,多出几分低昂激越。
殷无极促音,谢衍拨弦,两人以音律争短长。
谢衍勾弦,主导这音律的走向。《凤凰引》刚刚奏完,帝尊身上停驻的百鸟随之惊醒,纷纷飞走。
他起的调原来是《十面埋伏》,如此杀伐之音,难怪吓跑了百鸟。
“真是吓人。”殷无极迎战,一边打趣。
“若是此时有来客,听见圣人之音这般杀气腾腾,怕是得在门外就跌个趔趄。”
“跟不上,帝尊就认输。”谢衍轻描淡写。
“谁要认输?”
“输给你的师父,不冤枉。”
“又搬出师父的架子。”殷无极刺他,“圣人怎得如此幼稚,非得和弟子争短长。”
谢衍主导旋律,时不时会被帝尊的魔音所慑,连音律间都有绵长的拉扯与暗战。两种不同的弦乐器混杂在一起,交锋亦是融合,斗争也是合作,浑然天成。
“有歌相和,也不至于寂寥,圣人应当感谢本座。”殷无极视线转到小院门前,乐了。
殷无极拨了最后一个音,谢衍的琴弦余响不绝,师徒间的比斗暂停。
“谁赢谁输,不如叫那位来客评价,如何?”
谢衍也注意到了来客,随手扫去音波,小院门前的结界泛起透明的波纹,可以通过。
若是寻常来客,当然不值得谢衍相见。
鹤发白须,一身灰色道袍的老道拄杖走入院中,见到一圣一尊同时望向他,也不意外。
他朗声笑道:“老道来的不是时候?”
“道祖。”谢衍起身,垂衣拢袖,向道祖微微颔首。
殷无极先前在白帝庙前见到道祖,此时也不意外他的出现,拂衣起身,却不相迎。
他神情平淡,负手笑道:“怎么,道祖是来做裁判的吗?”
道祖捻须,笑眯眯地道:“不敢妄言,不敢妄言。”
殷无极挑眉:“真是个谁都不得罪的作派。”
他少年时,谢衍与道祖、佛宗会面时,多半会带着他去。两位圣人观他,久而久之,也算半个小辈。
但是,毕竟隔着道统,他们不算亲厚,也不算见面即成仇。遇到正式场合,坐下说几句话是没问题的。
至于当年他叛出仙门,道祖与佛宗秉持仙门立场,劝圣人杀他。在其位,谋其政,也是情理之中。
时隔千年,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到他们的境界,情绪尤其稳定,不会轻易因为旧事而冲动,凡事多思多虑,才是成熟的上位者。
道祖也未曾因为魔君在此而发难。他早就看穿,师徒二人虽然断了师徒之缘,但亲缘上却断的不干净。
再观魔君满身因果,恶兆缠绕。曾为师父,圣人疼极了他,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当然,圣人有把柄,道祖也有弱点。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不如坐下谈。”圣人率先道。
仙魔两道的三位巨头也不做些无用寒暄,极有默契地落座,各自斟茶倒酒,倒是闲谈模样。
不欲纠缠这些仙魔之分,道祖将拂尘搭在臂弯,灰袍上的阴阳两极似在流动。
他抚须笑道:“关于最近白帝城中疫病,圣人如何想?”
“无根水。”谢衍端坐,如凌霄端云,气魄巍然。
他双眸洞彻,早已看穿了恶疫从雨而来,“劫不在此世,而在天外。”
“圣人看见了什么?”道祖紧接着询问。他今日来访,意在追问天外天。
“道祖想知道什么?”谢衍淡笑着,却将话题抛回给了他。
道祖顿住。
殷无极支颐,倦懒地瞥来,“道祖怕是想问,又是天降灾劫,这天路之上,我等还有希望么?”
道祖超脱世俗,醉心问道,他所关心的事情,殷无极自然一猜即中。
没有修道者不想登天,圣人寿数在五千余岁,道祖已经四千有余。他想要更进一步,自然要向上走,他要做世外之人,哪里有闲工夫管道门的俗务。
至于听闻谢衍要借白帝塔,道祖立即答应。既然儒家圣人肯先探天道究竟,何乐而不为呢?
道祖笑了,坦然道:“正是。”
谢衍握着茶盏的手抚了下杯壁,沉吟,“不知。”
道祖紧接着问:“圣人不知?”
三圣道统各有侧重,如今的谢衍,确实是最接近天道的圣人。
他若说不知,就是如此浅显的探查,压根不能窥见真相。
“天降恶疫,固然不错。但是,对天道而言,何为善恶?”
谢衍平淡道,“只有人有善恶之别,以此来判断天路是否容人通行,不成立。”
道祖叹息:“果真如此。”
天外天到底是什么样,谁也说不好。但是上古时期大能皆殒命,足以看出这条天路的险恶。
但是,谁也不甘心困死在此界,让圣人境界成为真正的终极。
所以,除非真正看见,他们总会抱有希望,万一这天路虽然难走,却还有一线生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