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经年, 依旧隐隐作痛。
他当年天下皆敌, 甚至对仙门沉疴深恶痛绝, 甚至立誓一刀两断, 来日报复。
直到他离开越久,越是从骨髓里抽出丝线,乡情、乡音、故里, 故人,皆会迢迢入梦来。
谢衍在微茫山。师尊在的地方就是家,他始终会跨山越水,奔赴而来。
弟子的胸膛里藏着师父的灵骨,谢衍亦视他如血缘本身。越是亲密, 越背德。
“这些日子,与您书信频繁,我心里高兴极了,却也总是提心吊胆。最近忧思多梦,又梦见师尊转身离开,我找啊找,没找到回家的路。”
他轻声道,“年岁越久,我似乎越是软弱了,有时却会很想家。我是不是在您这里,永远也长不大?”
谢衍抬手抚着他的后脑,声音也有些低哑:“旁人一夕之间长大,是因为不再有师父。没有人会再无条件护着他、疼爱他,自然而然,就要被迫长大了。”
殷无极沉默片刻,道:“那我宁可不要长大,永远在师尊膝下,做个少年人。”
谢衍无声地看着他,听他妄语。
他在政治上成熟了,经济上独立了,他功成名就,早就不是个一无所有的少年。
但这股病态的恋慕,成为他们最后的联系。
“唯独是情感的丝线,始终斩不断。”
魔君抚面,轻声道:“我也不想断……故乡,亲人,师门……若是断了,我回到哪里去呢?”
殷无极把玩着他的指尖,总是说些无端的忧愁。
“我也知道,我早就不是孩子。”他坦然,“我永远不能与您厮守在一处。谨慎、克制、保持距离……我知道,就是克制不住,只能拉扯着您,在深渊越堕越深……您陪着我么?”
谢衍向来纵着他,当即颔首,“只要你想。”
殷无极支起身体,与情人亲密地交颈,唇吻着谢衍细白的耳垂,湿润的吐息。
“我有时候也会想,您与我,师父与徒弟,这样扭曲的关系,不说旁人,就算师弟们猜出端倪,恐怕也接受不了……”
情劫灼灼燃烧,殷无极珍惜着这样的相守,又会畏惧自己成为他的污点。
他忧悒道:“是不是我得掩盖着点,不能写这么多信了。可我若是很久听不到您的消息,总会坐立不安,我果然是病了。”
“不必让任何人知道,别崖。”谢衍的鼻尖轻碰情人的面庞,呼吸相闻。
他向来冷静的眼神也不复平静,眸底藏着温柔的丝,“就算是错了,也是为师的错。”
谢衍很少在床笫之间再提师徒关系。后来不管不顾地与他做起夫妻,却掩盖不了这份关系的底色。
他也曾把殷别崖当做倾注心血的徒弟,甚至是亲子,才显得此时的缠绵厮混尤为堕落。
他读过四书五经,深谙清规戒律。如今却与徒弟鱼水交颈,元神结合,如何不堕落?
甚至,他们隐秘相合时,在灭顶的快感中仍有钝痛。
血缘、同道、同源。越悖德越刺激,越撕扯越痛楚。渴望在他们的身体里共同生长。
他们的默契与温情里藏着同样的回忆,回忆又本该属于师徒。澄澈的过往被搅上欲望与情爱的酸楚,面对这扭曲的情,谁都会问心有愧。
殷无极感觉钝痛,谢衍亦然。他深知自己在逐渐背叛他设下的规矩,圣人不再是圣人。
当年,别崖也曾千求万恨,青春错付,恨他冷血无情不回头。
谢衍品尝过苦果,蹉跎过时岁,错过了流年,付出过心血,才终于与他在顶端重逢。
时至今日,他的眼前依旧时不时虚晃,浮现他少年时簪花回眸的模样。
岁月,岁月啊。
“师尊,您怎么又晃神了?”
殷无极扣住他的五指,如花如雾的容貌,在摇红烛影中分外朦胧。
谢衍倾身过来,把他环在怀中,温声说:“……倘若某一日,天下人攻讦于我,也定是师父犯了天下之大不韪,为世人所恶,乃是咎由自取。”
“届时,别崖若恨我,我亦无异议。 ”
一夜过去,天地凝冻,微茫山的雪不化。
殷无极端坐在琉璃镜前,面前摆着玉冠饰物,却不肯好好打理仪容。
他看着镜子,只见由远及近,走来一个缥缈的身影。
谢衍雪白中衣上披着外袍,垂至腰际的墨色长发也未束起,露出的锁骨上印着红痕,格外放纵慵懒。
他手执玉梳,捞起一缕松散的发,细细梳理,道:“别崖回家一趟,这么惫懒,连梳头都要等着我来。”
殷无极揽镜自照,矜持美貌,嘴上不饶人:“圣人身份贵重,哪里要做这等伺候人的事情,快快放下,您的手,拿笔执剑才是正经。”
镜面如鉴,映照着谢衍修长的身形。
他俯身,将手中一握长发梳到底,微微笑道:“在别崖面前,我既是情人,替情人梳发,自然是情之所至,分内之事。”
殷无极的长发挽起,师父替他束起玉冠。他问道:“今天得去查师弟们的功课?”
谢衍垂眸,道:“早间我已经去过,勉励了几句,顺便给他们放假。那几个孩子倒是松了口气。余下清闲的时间,还是陪着别崖。”
帝尊每次回家的时间都很短暂,但他们总是不会非得要做些什么,只是这般消磨。
“雪化了的那日,本座就要回去了。”
殷无极看向窗外,天问阁前的湖泊结着一层薄冰,残荷也被封存。
“嗯。”谢衍应了一声。
“师尊不许作弊。”他侧头,狡黠地笑道。
“……不能吗?”谢衍也知道,他百忙抽身回家,长留不现实。
可是,他的指尖却背在身后,轻轻一勾,是某种时令术法的起手式。
他随时都能让微茫山上雪,终年不化。
“不能。”殷无极发冠束好,衣裳却散漫着,领口敞到腰际,露出美丽修长的躯体。
魔君的手臂一勾谢衍的脖颈,把他的修长身躯抵在镜面上,凑近他的耳畔,吐息微微。
“圣人,别离的时日,您会思念我吗?”
谢衍的背部靠着琉璃镜,无端退无可退,“……”
“‘对婵娟、醉里唤卿卿,不应’。瞧瞧,您信里写的情话,明明很动听,怎么亲口说,却说不出来了呢?”
谢衍:“……”他竟然还会背。
美人俯身,绯眸缱绻,眉梢眼角藏着秀气,面庞胜似鲜妍的三春桃李。
他唇边浮起笑意,“本座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您说说看,您在醉里唤卿卿,是想说些什么?”
晨间光芒流转,他用艳绝的容颜恣意勾引圣人,丹唇素齿,凤眼半弯,仿佛有绯色的凝光。
殷无极说着,手指却滑进青年的儒袍内里,抚过他中衣裹着的腰,个中用意,可不像他的脸庞那样纯。
谢衍纤长的指节抚过他的侧脸,却是反客为主,低声耳语,“吾梦见……朝行云,暮行雨,会合巫山之阳,高天之垂。”
殷无极明显一顿,双颊好似敷了胭脂,慢慢地红透了。
谢衍挑起他的下颌,似笑非笑:“……难道,陛下还要吾也赋尽高唐?”
殷无极被反撩了一顿,脸上的热度迟迟退不下来,虽然还维持着压制谢衍的姿态,手却不自觉地放松了。
他小声道:“您怎么好意思说这些。”
“怎么不好意思。”谢衍坦然道,“既然做了,直面欲望,无有不好。”
殷无极睁大了眼睛,有些开心,也有些不安,他的眼睫微颤,“师尊似乎变了许多。”
“事随时移,人终究是会变的。”
谢衍眉目清寒如昔,但是从他凌然的侧颜上,似乎能窥见属于“人欲”的轨迹,正在漫度冰雪之巅。
他在神性之外,淡漠已久的人性,正在慢慢地浓烈。只是,他们当时还不知这是何等征兆。
虽说是亲传师徒相对,雪化之前的这段短暂的日子,他们却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殷无极有一堆大事要办,来年开春将举办的,正是北渊史无前例的人才拔擢。
仙门格局变化后,谢衍也有许多繁杂事务,但他统一推开,一切等年后再说。
“梅花落了。”殷无极坐在岩上,看着溪水潺潺,不见凝冻,偏有梅花顺流而下,传来春讯。
帝尊玄袍垂衣,看着落花,一时怔住,“雪化了。”
谢衍在溪边弹琴,见满溪落花,琴声淙淙如流水,他亦发出一声长叹。
“原是春天来了。”
第433章 圣人情劫
试问诸天圣仙佛杰, 面对天道降下的灾厄,谁能抵御诸天?
站在此世之巅的人,唯一能够带领他们抵御天外天的人, 代行者亦是守界人……
东巡路上,整个仙门都亲眼目睹了圣人谢衍的全盛实力, 没有人敢公然对这个答案表达异议。
众道皆朝圣。
圣人谢衍。
新颁布的仙门律法,在圣人右手中, 如同天道之鞭, 笞向泥古不化的传统。
圣人的左手,道德的尺度始终稳持。
他以最普世的度量衡, 凝练精髓的仙门公义, 统一了偌大仙门的思想,形成了进一步的共识——“天下为公”。
中洲仙门的鼎盛学风,在圣人东巡后越发传扬,绵延至迢迢大洲之外,乃至海外。
与此同时, 伴随着五洲十三岛的互通有无, 资源的交换效率提升, 农家耕种、水利技术、墨家天工、灵材增产、矿石贸易、甚至是仙门所有的经济实体逐渐增多, 实权正在从散乱的各宗各派,收归仙门的中心。
谢衍提出了仙门公产的概念,认为仙门主体应当不止拥有洞天的管理权, 而是应当把无主矿脉、灵山等等,统一纳入到仙门的经营之中,委派专人管理,并且使用其经营获利,扶持弱小或是成长中的宗门, 资助仙门后进,修缮城防与设施等。
此外,从今往后,为了应对可能的天道灾厄,各家将常态化抽调精锐修士,加入仙门共同的防卫之中,不拘泥道统之限,三年一轮换。
这是为了保证紧急事态之下,大能以下的修士,人人皆可适应不同情况下的集体合作,不至于各自为政。
定期组织仙门新秀探索仙门各大洞天的事情,也在有条不紊的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