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仙门的徽记伴随东行的车辙,向远方,带去新一代的天工灵器,成为焕发的星星火种。
器的作用,终于在仙门得到广泛的讨论,并且推广。
一切都如谢衍所料想的那样。
四月天,杨柳岸,惠风畅,春日宴。
阳光横渡柳叶,落在岸边白衣书生的影子上。
书生的玉冠高束,墨发丝毫不乱,背影如青松修竹,却是在吹笛送别这浩荡的东流水。
春日宴半酣,佛、道、儒三家修士虽道统殊异,看模样却是好友,正在长亭惜别。
妖修的度牒挂在天真少女的脖颈下,她正在和妖修同伴说话,眉飞色舞间,度牒正微微摇晃。
魔修刀客刚从马车上下来,就向一名修士打听:“离这里最近的仙门商会在哪里,能买到上品的仙门灵器吗?”
“马上就是魔宫的拔擢试了,这一次,可是成为‘天子门生’的机会,我不远万里来到仙门,是要买到一把最好的刀,助我上青云!”
桥洞之下,印着仙门徽记的乌篷船徐徐游弋,划出碧色的水波,却已可以自行摇桨,不须船夫摆渡。
玉笛声声如水,正是一首“长相思”。
一曲毕,白衣青年一转玉笛,收回袖中,再撩起衣袂,缓步走上拱桥。
桥边青苔深,桥下碧波泛涟漪,正是广陵春好。
圣人化身凡人,不带任何弟子,独身下山行走。
如此,正好可以看见逐步落地的改革长出新生的绿苗。
谢衍的身后,修士与凡人相错落。
传入他耳畔的,有俗士的生计琐碎,亦有修士的进阶遥想。看着平淡,听着平凡,却是生机勃勃。
谢衍眉目清寒,容貌雅致,薄唇看似无情,落在玉笛上,却吹出独属于情人的温柔曲调。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他想起,这正是别崖喜欢听的曲子,正好适合广陵城的柳色,“……长相思,摧心肝。”
上千年的历史渡过这座初遇的城,名字未改。
人潮从他背后走过,澄澈空灵的乐声幽幽响起,谢衍忽然被什么人叫住。
“谢先生。”少年的声音,还很稚嫩,带着些怯怯。
谢衍蓦然睁眼,看向碧水清波,眼底一片幽暗。
“……先生,先生。”
声音又来了。
许多年前的流觞曲水,白衣圣人执盏,在百家宗主的簇拥与打趣之下,曾漫不经心地吟道:“……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这一瞬,微风停,波澜凝,柳枝静止。
“站出来。”谢衍的白衣却无风自动,声音不怒自威。
圣人隐入红尘,白龙鱼服,又有谁能看破他的境界,叫破他的身份,甚至窥探他的回忆。
他负手立在桥上,白衣端肃,却缓缓转过身,看着早已空无一人的桥面。
谢衍伸出修长素白的手,穿透无边扭曲的幻象,从此世与彼世的间隙之中,用力抽出凌乱的黑色线条。
天地颠倒。
霎那间,周遭的一切都陷入混沌,唯有谢衍脚下的拱桥分为泾渭分明的两边。
谢衍左脚踩在清风绿柳的红尘,右脚却踏在唯有黑白赤三色线条的夹缝中。
此世与彼世,此岸与彼岸。
谢衍站在交界线上,看着彼岸的混乱世界之中,黑色的轮廓从桥上浮起,缓缓地构筑成初遇时的少年。
“谢先生。”
他有着少年别崖的嗓音,混沌的影子,只会重复一句话,却在这空间中传播、共振、再回音。
直到谢衍的耳畔,全然充斥着这句称呼。
“……情劫,已经开始影响我了吗?”
谢衍很清楚发生了什么,这些日子,每当他想起别崖时,他就能听到这股心里的回音。
幻象时而唤他“谢先生”,时而唤他“师尊”,又或是“圣人”“夫君”云云,以各种黑影轮廓的模样出现,试图摧撼圣人的心境。
这些不同阶段的称呼,成为了情劫混淆谢衍的武器。
圣人岂是这些小伎俩就能撼动的存在?
谢衍身为万法之宗,根本不需要动用山海剑,不过抬起白衣广袖,携一道清风拂去。
诡谲幻象就此无影无踪。
谢衍静静立在桥边,周边又是人来人往,声音鼎沸。
他伸手握住腰间儒卷,神识与红尘卷对话,道:“情劫初萌,还只涉及最表层的记忆,只会机械地重复一些称呼、模仿声音,形貌却还没有解读。”
“谢云霁,这欺骗不了你。”红尘卷的声音在他脑海直接响起。
谢衍垂眸,淡淡道:“是,这骗不了我。”
仅是称呼和声音,瞒不过洞彻世情的谢衍。他意识清醒,冷眼以待。
“倘若情劫只是这个程度,自然没什么好怕的。”
但儒门三劫降临时,随着爱之深,情劫亦会越来越重,重到压垮他本身。
倘若某天,幻象将他记忆中的爱憎与离别皆读了个通透,在他的眼前模仿着情人的旧日形貌,时时演绎着逝去的千年时。
他该如何去不看,不听,不想,不念……
也不悔?
随着时间的推移,圣人的积威愈重,实力越盛,从他身上离去的影子,也就越多。
当年的谢衍,尚未挣脱境界影响、还在为天道限制、道统匡正,走不过自己心里的道德规矩,亦没有足够的权力面对天下之非议。
他有不得不,有伤离别,有留不住,有无限的憾恨。
现在的谢云霁,十分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他白衣墨发,身形如寒渊本身,剑的冷光迤逦过桥的阴影。
没有人意识到,这个白衣影子就是名动天下的圣人,而是纷纷越过他的身侧,却熟视无睹。
人潮如分海。
“是我控制规则,而不是规则控制我。”
“是我制定三纲五常,而不是三纲五常框死我。”
他的神情泠泠,有着幽暗的寒水似逆天河倾倒而来,倾入他的眸底,化作漆黑的涌浪。
越偏执,谢衍越笃信自己,“吾只想挽住一段即将流逝的春光,有什么错?”
一段飞逝的春日,从柳稍头离开,再穿梭过无形的彼岸,却被桥上的白衣青年生生攥住。
谢衍苍白的手背陡然泛起青筋。
他仰起头,看着波谲云诡的天穹,如霜雪的容颜上,露出了一个宛如刀锋的微笑。
“天道?”
就在这一刻,桥上的凡人与修士,步伐定格,宛如凝冻。
天地如对峙。
“……试试看罢了,没想到真的能行。”
在这近乎漫长的一瞬中,圣人轻笑,微微松手,放走了那时间的尾巴。
春光从他手中惊慌失措地逃窜,岸边绿荫垂柳,也似乎衰败几分。
“时间,空间,造化……以人之身,涉足神的领域,吾还没有那么疯狂。”
不过三息之间,步履落地,露滴入水,风在流动。
世界如常。
圣人又恢复了孤高淡漠的神情,就好像前一刻疯的直接攥住时间的他,并非是那位天下为公的圣人,而是隐藏在背阴面的暗影。
半晌,红尘卷这才出声,“谢云霁,你疯了吗?”
“不,我没疯。”谢衍且行且观景,长风渡过他的衣袂,教他素衣流云,飘逸不群。
“疯子才会尝试停住时间,何况,那一瞬间……”
红尘卷未尽的话,已经渐渐消弭在空中。
在方才那一瞬间,北渊。
玄袍帝尊愕然,他发现无端心慌时掉落的茶盏,并没有当即发出碎裂声,而是宛如凝固。
滚烫的茶水在空中纹丝不动,三息后,才骤然泼洒在魔宫的黑曜石砖上。
那股悚然感,让殷无极心悸,冷汗涔涔,“……方才,是怎么了?”
“……谁留住了时间?”
第434章 太微殿试
北渊的拔擢考试将至。
在魔宫盘根错节的时期, 魔门向任何有才之人开放,但是修得文武艺,却无法货与帝王家。
九重天帝京偌大, 却令寒门举步维艰。向上遴选的通道名存实亡,大量有志之士无法叩响大魔权贵门扉, 只得沉沦下僚,碌碌一生。
魔宫动乱后, 大魔氏族血洗, 株连无数。如今,魔宫大半朝堂空出, 急需补缺。
魔君殷无极亲自主持平时走过场的拔擢考试, 甚至将其更名为“太微殿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