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最终惊动了一圣一尊,十五日后,仙魔至尊在辰天峰寻仙宫会面。
上次来时, 还是殷无极初登尊位时。
当时三圣居上,向他威慑而来, 俨然有压制魔道之意。
如今北渊崛起,他也能与至高至明的圣人平起平坐了。
没有重大契机时, 两人书信往来频繁, 能够见面的时间却不多。
等到见了面,他们又是坐在谈判桌的两侧, 各自代表道统利益, 不得向对方屈服半分,唯有两相沉默。
重要场合下,有从属、臣子在场,没人会轻忽大意,或是向对方一味忍让。
当然, 牌桌上的对决, 和局下的交易, 始终是得分开来看的。
一圣一尊没说话, 没人敢插嘴,哪怕接触开始了,也只得怒瞪着对方。
仙门的审视里带着谨慎, 魔宫的神色含怒,显得锋芒毕露。
不多时,谢衍率先打破沉默,道:“……此次天道结界偏移,陛下的看法是?”
“并非是单纯的变动。”殷无极阖着目, 似乎在闭目养神。
等到圣人发出明显的征询之意,他才视线轻扫,神情冷淡,“天道真是怕仙魔大战打不起来,破了传统。”
他戳破了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氛。
为什么一圣一尊对一桩看似微小的边境摩擦那么重视?
无他,仙门和魔道都不想打仗。倘若因怒生战,在座的每个人多半都会做仙魔大战均衡气运的牺牲品。
他依旧保持着独属于一名帝王的冷静,谢衍的眉目微释,神情也放缓,“陛下洞若观火。”
殷无极脸上却没有多余的笑意,他重申了边境的划线:“仙魔的边境线,自上次仙魔大战就划分明确。我们的地盘常年住着魔民,已经成为数千、乃至数万魔民的故地。难道天道结界变动了,他们就得抛却故土,集体迁移,把家园白白让给仙门不成?”
谢衍本不想那么快谈起最敏感的话题。
但是,殷无极没有给他片刻缓释的空间,开口就是最尖锐的质疑。
想来也是,魔修本就好端端地住在祖宗故地,也没招谁惹谁,突然某一天被人告知:“你家以后就不是你的了”。
这种晴天霹雳,换谁受得了。
殷无极轻嗤一声,冷笑道:“仙门难道作风如此骄横霸道,旁人的地盘,说占就占;旁人的资源,说挖就挖。真是不把北渊魔宫放在眼里。”
他固然盛怒,言语间却并未把战争作为选项,是留了息事宁人的口子。
殷无极明白,一旦和强势的仙门硬碰硬,以北渊现在的实力,恐怕要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不但会被打断正在向好的发展,更是会失去一代人。
他尽心竭力、用心呵护的一代人,不能还未成长起来,就毁在仙魔战争的深渊里。
跟在他身侧的副手是陆机。魔君带来的是文臣,而非武将,个中意味不言自明。
萧珩镇守九重天,在君王临行前,极为慎重地送了他一句话: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那位百战纵横的老辣将领,看向晨曦中还在整备中的魔兵,道:“陛下,你无论心中如何愤怒或是不甘,也要摒除所有情绪,从‘利’字出发。”
“陛下,您心里也明白,哪怕是动用武力,如今的魔道,也是无法从我们的强邻身上讨到便宜的,代价会很惨重。”
萧珩十分清醒,“陛下赴约的本意,是为了争取北渊的利益,而不是葬送大好的局势。”
殷无极忽然想起这一段对话,心想:“萧珩都说打不过了,那我们的筹码,就不是真正地动武力这柄刀,而是让它悬于头顶,作为威慑。”
“仙门也不欲为天道结界异变轻易与强邻动干戈。这个理由没必要,而且他们无法保证自己不会被战争这艘战车拖下水,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
仙门固然强盛富饶,但是这建立在三圣的威慑之上。当年的战争能力,放在如今,犹未可知。
何况,现在的仙门背地里还十分不和。谢衍也不想在此时去尝试,纸面实力是否能百分百地转化为战争潜力。
在无言的博弈中,谢衍很快就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关于这次仙门弟子误闯魔宫矿场一事,吾代表仙门,向帝尊及北渊魔民诚挚致歉。”
“天道结界的问题,是天定,并非仙门刻意为之。”
他解释道,“因为天道结界多年不变动,寻常修士皆是以结界划分边界,而非是拿着地图核对法理边界。最后,几名年轻修士出门历练时误闯,虽然行为不对,但是也情有可原。”
谢衍行事光明正大,自然不会非得和他颠倒逻辑关系,或是找理由狡辩,他只会……
“圣人的意思是,这件冲突就这么轻易地被定性为误闯,不作太深入的追究了?”
不愧是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亲传弟子,殷无极在抓师父的言下之意时,最是一针见血。
魔君随即冷笑一声,“误闯……呵,一句误闯就结束了?难道就没人站出来,担个责任?”
“曜日城会择日把赔偿送到北渊。”谢衍也知道他不会轻易接受。
“这就结了?以后天道结界再变动,仙魔起了摩擦就这么处理,难道仙门以后杀了魔修,最后赔点钱就算了?”
殷无极话锋一转,讥讽笑道:“那么,魔修若是不慎杀了仙修,也可以赔钱了结?我以为,仙门弟子的命,会更值钱一点。”
谢衍闻言,神情明显淡了下来,言语间似有愠色,“帝尊如此不依不饶,意思是,要向仙门要人?”
圣人这个态度,显然就是要钱好商量,要人没得谈。
殷无极也知道谢衍不会交人。
谢衍是仙门之首,天下第一。仙门的纸面实力,甚至还远远强于北渊魔洲。
倘若在对外交涉之中把仙门弟子交出去,这是何等的失态,何等的颜面尽失。
而且……
“整个仙门,恐怕没有把杀伤魔修当一回事吧,自然谈不上什么以命偿命。”
殷无极面上的神情完全变了,冷厉而森然。
“圣人,别忘了,本座也是在仙门呆过的。许多年前,仙门视魔修道统为卑贱,唯仙道是上等。就算几百年盟友做下来,仙修这骨子里的傲慢始终没有变。”
“……让本座猜猜,尔等在想什么呢?”
他扫过圣人,再扫过其他列席的世族、宗门长老,越是笑意盈盈,越是脾性莫测,“莫不是,区区堕魔之辈,也配与我等同席?”
许多仙门修者的神情,陡然难看几分。
“魔君慎言!”
殷无极的攻击性极强,冷笑地戳破他们的虚伪,“魔修的命卑贱,自然可以用钱财赎买。仙修生而高贵,前途坦荡,怎可轻易损伤。”
如此,殷无极的直白,又是刺穿一层隔着盟约的假笑,暴露出根深蒂固的歧视。
对,歧视。
魔修过去曾是不被仙门看做“人”的,甚至在并不久远的过去,他们也不被高位大魔看做“人”,只是奴隶罢了。
北渊的根系被他斩断了,仙门不然。
几百年的岁月,多的是仙修活到现在,纵使忌惮魔尊的存在,但遥远至今的认知也从未改变。
这股刺入骨髓的凉薄与倨傲,才是殷无极在仙门时畏惧入魔,无立锥之地,甚至想一死了之的源头。
“魔君,你——”有人勃然变色,“你是尊位大魔又如何,别欺人太甚,仙门的尊严,可不是你能侮辱的,难道你要战——”
“王长老,慎言。”谢衍打断了他的话,转而看向魔君,竟是扮了那个唱红脸的人物。
他安抚同样激动的魔修,道:“吾无意争夺本属于北渊的资产,亦不欲与北渊交恶。”
他无意,却不代表生活在边境的那些宗门大族无意。
仙门之主的位置,是权力,也是束缚。
就算同属仙门,谢衍也不能按着他们的头去教他们做事,更不可能为了避免得罪盟友,先开罪同为仙门的道友。这才是他此次左右为难的地方。
那人也意识到自己没控制住情绪,差点喊出了战争,顿时一身冷汗,敬重又畏惧地看向毫无波澜的谢衍。
仙门能与北渊那群魔修坐在同一张桌前谈,就是不想、甚至是不太敢和他们交恶。
面对过去割据的北渊魔洲,他们尚能付出较小的代价获胜。
但是面对崛起中的大一统魔国,他们也不愿走向战争。这也是共识。
谢衍回归到本质问题,声音低缓,道:“如果十年、百年,这结界的边界也始终没有退回去,魔修当然可以继续主张旧时的领地,但是总要有人做出牺牲,一直生活魔修不易生存的地方。”
他轻描淡写,“仙门地界当然对仙修更好,排斥魔修。汝之蜜糖,彼之砒/霜。帝尊打算把哪些魔修发配至此?”
这个问题太扎心了,殷无极没法回答,只是暗自咬牙。
圣人不愧是最了解他的对手,太明白他心软的毛病。
天道的划界,或许本来是为了固定仙修与魔修的活动空间,让世界保持长久的宛如一潭死水的稳定。
时间久了,他们就像笼中的蟋蟀,离开自己的土地,就是客居。时间不长还好,长居基本是不可能的。
不但会被结界限制实力,还难以汲取魔气,修行困难,无疑自断前途,怎能不算是“流放”?
“长远看来,魔修仍旧会迁居。这并非是仙门要占这片疆域,而是出于生存考量,魔修或许可以在这里再居住一年,但十年、百年后,一定会渐渐空心化,陛下打算如何应对?”
谢衍看着面色微沉,绯眸翻涌的魔君,又抛出了一个现实问题。
“吾并无得罪盟友之意,只是实话实说罢了,烦请帝尊考量。”
“就算人走了,土地也不可能让给仙门分毫。本座可以派驻魔兵镇守巡查。”
殷无极声音也冷了冷,“别忘了,圣人,我们之间还有盟约,可别逼人太甚。”
谢衍也毫不相让,他有足够的底气和耐心,和他慢慢磨此事。
“正是因为盟约,吾才会直言不讳,请帝尊考虑。”
“千年在即,今后,这样的事情只会多不会少。”
谢衍当然是有备而来,他提出了一个看似折中的方案。
“既然我们双方都认这个盟友关系,不愿轻易兴师,就要考虑如何处理这类矛盾了。”
谢衍按着早已草拟好的文书,向对面的帝尊推去,殷无极顺手接住,扫了一眼。
“仙魔交界地共治方略?”
“一年勘定一次结界边界线,如果发现有边界变动的区域,都划入交界地,仙魔双方各自派遣人员实行共治。”
这看上去,确实是一个折中的方案。
“如果两道疆域划入的面积不均呢?”殷无极颇有些冷淡地询问。“仙门想要用这种方式,分得我们的矿脉资源?”
“那么就按照份额,而非管辖权。而且,这只是大方向,具体当然还要再谈。”谢衍扫他一眼,不软不硬地回怼,“在帝尊眼里,只有北渊的灵矿是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