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的声音低哑,喉间翻滚着什么,像是涌动的春雷,又未曾吐露分毫。
“雨落下了,这场火,也快熄灭了。”
谢衍微微仰起头,看着大雨如注,雨水顺流而下,落在他脸庞的轮廓上。
“一切如常。”
第444章 下山的神
帝尊返回北渊后不久, 道门内部的权力更迭平稳落地,没有再起波澜。
道祖退居二线,宋澜如日中天, 叶轻舟长年在外云游,寻找剑道真谛, 也与曾经关系甚好的师兄形如陌路。
天元历443年,南疆异动, 巫族和妖族开战, 揭开了动荡历年的序幕。
谁也不知道,这会发展成一场百年战争。
在时下, 五洲十三岛的其他势力, 尚在隔岸观火。
得到消息不久,墨宗宗主墨非拜访微茫山。他此来,是为了墨家铸造的灵器。
“圣人下山了?”墨非喝了口茶,正是心浮气躁时,忙问道, “巫妖刚刚发生了摩擦, 两家都有使者来接触我们墨家, 希望订购一批灵器……我正要询问圣人的意见。”
“师尊近日时常下山, 行踪不定。”
风飘凌告知:“用师尊的原话来说,‘从高处俯瞰,看不见真正的风景’。您可以七日后再来微茫山。”
“罢了, 我也在考虑,急的也不是我们,且等圣人归山吧。”墨非也不是火烧眉毛,所以与风飘凌寒暄。
墨非听闻圣人下山,只觉他变了许多, 露出微笑:“圣人过去总是登临云端,高瞻远瞩,公正无私,令我辈信服。不过,久而久之,我等难免会感觉到几分畏惧。”
“最近,圣人似乎又走进了红尘里,是什么让他改变了做法?”
风飘凌明显一顿,似乎不肯正视原因。
白相卿笑着接话,“倘若这五洲十三岛,圣人一枝独秀,没有另一条途径,师尊未必会受到外界影响,在行事作风上作出太多的改变。”
墨非顿时就懂了这言下之意,抚掌笑道:“北渊那一位,近来倒是风头正盛。”
仙门的消息并不闭塞,北渊帝君正在微服私访,整顿北渊吏治,一时间天下风闻。
“竞争。”墨非笑道,“仙魔之间的关系,既有斗争,也有合作。但能让圣人改变惯常的做法,看来,北渊那位帝尊的政绩,是有目共睹了。”
帝尊出了宫,圣人随即就下了山。
虽是良性竞争,也多少有些针尖对麦芒的意味。
春风徐来,万物生发。谢衍化身布衣书生,行走在田埂与城池之间。
书生白衣朴素,撩起衣袍,不顾泥泞下了田,问仙门治下的百姓蚕桑事,墨家农器可有推广到实处。
他或是问行商从何来,去何处,经济如何,在各地行走的关节可有打通。
他行走在仙门城池,问治下的升斗小民,可有名目不清的盘剥克扣,仙门可有私征钱粮重税。
“在山上看不见全貌,唯有亲自探底,一寸寸去摸,才知道真实的模样吗?”
谢衍在灯下展开图卷,沾了笔墨,迅速在图志上写下实地调研的心得。
“我若是大张旗鼓地巡视,呈现在我眼前的,必然是经过粉饰的结论。东巡虽有益处,但是还是探不到最底处。”
他自言自语:“但是,仅以我的行踪为锚点,还是太局限,别崖是怎么做的呢?”
谢衍思及此,才倏然意识到,他作为师长,竟也有需要向徒弟学习的事情了。
“圣人下山了。”
随着他的行踪不定,走入红尘,仙门议论纷纷。
道祖隐居,圣人下山,许多人将其统一归于:“仙门三圣,正在陆续走下神坛。”
背景也极耐人寻味:随着天道结界的持续异常,灵气开始逐渐衰弱,资源短缺成为常态。
现在或许还不显山露水,但是未来的修真者,天花板会比当代更低,想要修炼到大能的高度,也会更加困难。
灵气总量的减少,或许不影响少部分天资卓越者的未来,却会将中庸者限制在金丹至元婴。
越往上提境界,越是困难,从此拉大上限和下限的差距,所以不得不借助外物,才能维持当前的平衡。
炼器的流行,背后或许是对于灵气衰退的焦虑。
无论是觉得他在与帝尊竞争也好,觉得他今不如昔也罢。
谢衍依旧是仙门的高山之巅。
只不过,他正在渐渐地走下神坛,观察世界的视角,从俯瞰变为平视。
下山的神,从不在乎这些流言蜚语。
殷无极微服归来魔宫,照例先看圣人有关的消息。
当陆机将传闻中谢衍的踪迹在地图上标明,将其交给帝尊时,殷无极却当着重臣的面笑出声来。
“陛下,您看出什么了吗?”
陆机如临大敌,“圣人此举必定大有深意,仙门那边甚至在说,圣人是对北渊有竞争之意,正在对标您……”
殷无极先是错愕一下,随即笑了,“圣人对标本座?这可当不上,他当然有他的意图。”
“圣人在重走来时路。”
帝尊想起千年前的天问先生,微微支颐,绯色的眼眸里难免露出些许怀念。
“……有些地名,早就消失了,也有些全然变了模样。但是,谢云霁真的在走当年他走过的路。”
殷无极的指尖划过地图,似乎又追忆起当年谢衍在微茫山顶发下大宏愿的模样,熠熠生辉。
“他没有忘,他是如何成圣的。”他微微弯起唇,眸似星辰,“我也没有忘。”
“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
巫妖两族常年处于战争状态,这种紧张感,到底还是会扩散外溢的。
墨非最终在谢衍的授意之下,回绝了巫妖双方的订单,并且宣称:“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墨家崇尚‘兼爱、非攻’,所以不贩卖战争。”
但是,在明面的禁令之下,仙门里仍有保守派在暗通巫族,进行利益输送,深潭之水正在缓缓涌动。
“水至清则无鱼。”谢衍明白,这些背地里的小动作,他抓不到,也抓不完。
仙门维持住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宋澜太年轻,就算做了道门的话事人,也不得不听从于圣人。
至于佛门那边,修真者的人更少,也更松散,看似是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直到天元历年500年,佛魔之变。
为了统一思想,殷无极连同正教与邪神一起罢黜,无一幸免。
标志是推倒了建造在九重天的大慈恩寺,驱逐僧人信众,捣毁乡野淫祀。
史书上记载为短短四字:帝尊灭佛。
从此,北渊魔君殷无极就是唯一的真神。
仙门议论,魔君是想禁锢北渊思想,行唯我独尊之道,是谓乾纲独断。
西洲佛门抗议作为盟友的北渊魔道迫害僧人,甚至连不问世事的佛宗,也有意垂问。
佛宗措辞看似柔和,实际上十分不愉,“禅宗与世无争,帝尊就算是有意加强统治,也不该将禅宗树成靶子,帝尊此举,未免有些不顾体面。”
迫于压力,谢衍不得不去信询问,旁敲侧击。
殷无极很快回信,他当然也会顾忌仙门的观感,但是,写给谢衍的信,措辞难免无所顾忌了些。
他洋洋洒洒地写道:“佛渡不了魔,那么就由我来渡。佛不下山,我就上山。如今的北渊,系于我身,也当以我为尊。”
“北渊的禅宗尚审时度势,都没意见,仙门何故指手画脚?”
“干涉北渊内政?”
隐隐的锋芒,字句像是一柄长剑。
谢衍气笑了,忍不住写信警告他:“如今仙门,早就有魔修威胁之论甚嚣尘上,别崖难道想坐实这猜测?”
圣人久未等到回信,只觉身边陆离光影,皆是回忆在盘旋。
他不自觉地抵着额头,微微阖眸不语。
是温顺,或是叛逆,或许都不是。
殷无极早就从他这里独立,他的行为处事,一切都以北渊的利益为先,不需要他允许。
那根斩不断的情感丝线,只在他的情信里缠绵纠葛。
“青出于蓝胜于蓝。”谢衍将狼毫在水中一荡,看见群青色缓缓从靛蓝中渗出,凝望片刻。
与他分离的青,早已有了他自己的模样。
他的主见,他的思维,他的决断与冷酷。
一切的一切,皆勾勒出魔君鲜明的眉目,他正在有条不紊地布局,将北渊的权力逐步收回掌中。
“集权。”谢衍一叹,他当然明白殷无极在做什么。
北渊正在上行,他需要强而有力的中枢,所以容不得半点偏离轨道。
北渊内部早就没有模糊的空间了,要么归附于他,要么被消灭,就是这样简单。
谢衍不该为此动摇,但是心上奔腾的野火,亦在炙烤煎熬着他,让他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红尘卷似乎又感觉到了他心绪的动荡,探出脑袋,声音玄妙:“你的心不静。”
“……”
“怎么样了,体会过情劫的滋味了吗?”
红尘卷全知全能,自然知道看似正常的谢衍,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谢衍的眼眸漆黑如浓墨,身形修长如松竹。他虽然在夤夜中坐在书房的灯下,神情却幽暗如冰。
“真是糟糕的感觉。”谢衍按揉眉心,低声说道,“……幻觉越来越严重了,我总觉得,他就站在我面前……”
哪怕他明知自己分得清,但是,长年累月地活在回忆里,始终会侵蚀他的理智。
一毫一厘,一点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