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可摧城。
即使圣人如冰如雪,难以撼动,也禁不起这样的磨蚀。
谢衍微微抬头,看着面前站着与真人分毫无二的幻影,用极为陌生的神情看着他。
他说道:“仙魔道别。”
“师尊,道路要开始分岔了。”
第445章 何以共存
五洲十三岛足够大, 容的下相异的族类与道统;
却又不够大,甚至容不下毗邻的仙与魔。
拥有足够充沛的资源时,仙门固然可以保持从容风度;
当北渊魔洲崛起, 感受到威胁的仙门,简直如芒刺在背, 自然会心生不满甚至恐慌。
虽然明面上两道还有盟约,但背地里, 一些风声也在慢慢传向北方, 煽动着情绪。
“如果当年没有扶持魔修,是不是仙门仍然能俯瞰众生, 站在最顶端?”
“圣人当年促成和解, 不过无用的慈悲。现在好了,养虎为患!”
“照我说,魔修的侵略性是在骨子里的,就算跻身修真界的第一梯队,那劣根性始终没改变, 比仙修更粗暴、野蛮、卑贱……早知如此, 当初我们就不该扶持魔修, 教他们继续未开化着, 做茹毛饮血的蛮族,也好过威胁我们。”
更多不可宣之于口的观点,亦足以体现人性的幽微与自私。
当然, 毕竟有圣人,他遵循的“天下大同”观念,依旧还是仙门的主流思想。
随着天道结界的动荡,区隔正在慢慢减弱,原本仅有几个漏洞可以互通, 现在却是千疮百孔,难分边界。
环境的改变,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谢衍也在头疼这件事,他对弟子们道:“……最近,有些宗门开始向吾抗议,希望更加清晰地划分魔修可以活动的领域。或者是干脆关闭城门,限制魔修出入。虽然没有公然反对过往盟约,但这种声音确实存在,吾亦得多加考虑……”
他这些年时常下山,化身寻常凡人,步入世俗之中,无比清楚这些声音是从何等土壤中滋生的。
焦虑。
自圣人谢衍执仙门牛耳以来,从来都是修真界最富饶强悍的仙门,第一次清晰地听到了背后传来脚步声。
仙门还是那个仙门,但是北渊,却不是昔日的北渊。
他们不是南疆那种时常滋扰边境,胡搅蛮缠,却不成气候的麻烦。
如今的北渊洲,在帝尊的统治下,拥有成建制的魔兵,大一统的体制,不断增长的人口,还有足以供养魔修、甚至让仙门都感到眼红的矿石。
最令人寒胆的,当属那位北渊帝君。
“佛魔之变后,北渊那一位收拢权势开始大兴土木、扩张军备、发展炼器。甚至,不是关着门自己造,还动员了北渊民间,这难道是在积极备战吗?”
几名宗门在仙门边缘的宗主不远万里,登上微茫山,求见圣人。
“圣人,北渊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啊!”他们在谢衍的书房里争相斥责,群情激奋。
谢衍知道,殷无极并非是会重复前任魔尊的抢掠之行的君王,但是他个人的信任,不能作为理由说服旁人。
“吾会考虑。”
谢衍双手合拢,心想:若要维持仙门的稳定,他势必要采取措施了。
至少,要稳下这些流言。
现在,两道原本打通的商道,正在渐渐收紧。关于资源争夺的声音甚嚣尘上。
又是一年,在寻仙宫。
两位至尊各不相让,最终无法达成妥协,就根据当前的态势,废止了一些过去的协定。
“要服从于当下的形势。”殷无极坐在谈判桌前,指尖点着厚厚一叠过往的文书,注视谢衍看不出喜怒的脸。
圣人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正襟危坐,问他:“形势改变了,你与我,会变吗?”
殷无极的脸色一瞬笼上阴云,他起身,不冷不热地道:“圣人不都有答案了吗?”
“面对北渊的发展,仙门选择了防备与限制。”
殷无极淡淡笑了:“难道,圣人的‘天下大同’理念,唯有仙门是特例么?”
“难道,普天之下,就魔修不配?”
谢衍听他这样绵里藏针,语气也微沉,道:“若是北渊不采取令人误会的举动,自然也就没有猜疑。”
“圣人都明说了,是猜疑。”
殷无极背对着他,神情幽暗不定,“难道,为了打消仙门的猜疑,圣人要本座自废武功,彻底跪下来,才能让仙门满意?”
谢衍也被他这带刺的语气惹恼了,当即拂袖,厉声道:“帝尊慎言。”
殷无极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他的火气并非是针对圣人,而是整个仙门的。
并且,早就在他心底盘旋许久。
仙门永远高高在上,压着北渊一头,无论是垂怜或是鄙夷,弱势方的魔修得照单全收。
他本意也不是让北渊反过来压过仙门,实力相当,平起平坐,难道真的很难吗?
天下那么大,非得分出一个高与低,尊与卑?
“五洲十三岛,难道秩序就是如此一成不变?”殷无极首次向他提出质疑,直直看向寡淡的像是一抹虚无的圣人。
“天命仙尊魔卑,难道,天命不可改吗?”
谢衍却凝望着他的背影,声音淡而冰冷,道:“陛下的愿望,想要达成,可不仅限于嘴上说说而已。”
地位,要通过战争去争夺。
这才是仙门最顾忌之处。
当天下第一的位置不再那样遥不可及,他们难道不担心,北渊有朝一日,想要踮起脚,伸手够一够么?
今日盟友,数百年前也曾是仇敌。
当年经历仙魔大战的修士可都没死完呢,甚至还各自步上要职,暗中推波助澜。
越是喜欢搅混水的人,越是在想:“仙魔若是斗起来,中间越是产生罅隙,越有向上的空间。”
“说不准,陨落几位大能,也能匀出些气运呢。”
谢衍一边在内部极力压着这种投机主义,一边还要维持整个五洲十三岛的稳定,很难不心力交瘁。
听闻殷无极这般反应,显然是把仙门对北渊的排斥看在眼里,甚至也存有几分逆反心理。
谢衍也不是面人,看着殷无极绯红的眼睛,难免也动了真火,道:“至于为什么会产生质疑,帝尊不如代换一下处境,就知道为何仙门为何产生不满了。”
他说道:“在卧榻之侧酣睡的猛虎,正在睁开眼睛。如今的北渊,看上去尚温顺,但爪牙一日日锋锐……仙门得多心大,才会将这一切置之不理?”
殷无极顿了片刻,慢慢地笑了:“仙门当惯了第一了,所以,受不了有人追上来,何况还是魔修。”
历史上,仙门受魔修的威胁,可比其他势力的次数,多得多。
“看来,这个矛盾是无解了。”
正如殷无极不会放弃继续发展北渊,谢衍也不会停止防备他,针尖对麦芒已是必然。
命运钦定的宿敌,终究要在前方的不远处,达到无限接近的那个临界点。
“陛下,您真的不去找圣人私下说说?”
这次跟来的是陆机,帮他忙前忙后,此时正是心力交瘁时,又听说自家陛下和圣人吵架了。
这些年来,他们虽然也有矛盾争端,但多半过一阵子就和好如初,甚少有这样两边都拧着不低头的时刻。
魔道帝君玄袍凛冽,看着河对岸窗边的圣人之影,面庞紧绷,道:“本座可不道歉。”
“我又没错。”
陆机半晌无语,道:“您也说了,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您和圣人的关系多少也有缓和,不至于像多年前那样喊打喊杀,此时保持冷静才是上策。”
殷无极摸过腰间环佩,下颌绷成优美的弧线,他冷着脸,“要道歉,也得他来找本座,本座可不主动去。”
“圣人自己提的‘天下大同’,本座信了他规划的蓝图,他却不信任本座。”
“谁不生气?”
陆机也是醉了,按着额头,道:“您不是来之前看过情报,知晓圣人内外都面临着压力了吗,说要尽量压着火气,多体谅圣人一些,维持良好的盟友关系……怎么,全都作废了不成?”
“……我不能去看他的眼睛。”殷无极坐在灯下,阖上眸。
一些陈年的伤口,他本来以为愈合了,可现在还在痛。
“我憎恨的,自始至终都不是谢云霁,而是他背后代表的那个秩序。”
“……杀死当初的我的,不是他的剑锋,而是当初的那个仙门。”
殷无极克制不住的情绪,他的逆反与锋利,皆是冲着他维持的那个旧秩序。
谢衍这些年的修修补补,只能让仙门这艘大船,缓慢稳定地往“天下大同”的方向开去,却没有从底层重构。
当然,在其位的谢衍始终做不到这点。
但是,他能做到,做到师尊做不到的事情。
殷无极的声音徐徐响起,他看的透彻:“北渊亦有声音认为,本座灭佛,是为了让整个北渊唯有一种思想。虽然目的不对,但确实形成了这种结果,被暗地里骂几句独断,也是本座应得的。”
不在北渊洲,殷无极终于能无所顾忌地和臣子说些敞亮话,陆机认真听着,一时间心中悚然。
他依着忽明忽暗的窗,月光为他镀上冷色的边,他的影子逐渐拉长。
“最初,我想要的是一个新世界,所以,当年的我砸毁了旧的那个,想要带领北渊洲走向未来。”
“后来,本座发现,新世界与旧世界,并没有本质的差别。”
“本座若信任旧臣,赋予权力。那么,旧臣的身边势必会攒起一股庞大的势力,形成新的镣铐,甚至,蒙蔽我的耳与目,让我与真正的北渊隔离开。”
“本座若信任新贵,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们堕落腐化的速度更快,更容易抱团联合。甚至为谋利益,反咬本座一口。”
“本座若利用宗教,自然也有教义润物无声地取代本座的地位,让魔民只知有神佛,不知有本座。”
“什么都不会永久正确。当年做的对的事情,百年后,或许就是错。但是,以本座为中心的魔宫,早就丧失了自我迭代和革新的能力。”
“大魔的生命太漫长了,莫说三代,一代、两代就会固化到一个可怕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