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平遥,你说,除了杀之外,本座还有别的方法吗?”
第446章 镜中的我
陆机久久没有回答, 身为人臣,他是极难抛却所有顾虑,与魔道君王推心置腹的。
殷无极也不强求, 转身道:“罢了,不为难你。今夜月色不错, 随本座出去走走吧。”
陆机心里吐槽,陛下真是越来越任性了, 却是忙跟上去, “陛下,等等臣。”
至尊例行会晤, 殷无极没有带太多闲杂人等出行。所以, 万籁俱寂时,花园也是空荡荡的。
殷无极似乎心事重重,陆机见他不说话,很低落的样子,有意为他排解, 笑道:“陛下何故烦闷, 不如说说看, 臣或许能为陛下出谋划策……”
“无解。”殷无极道。
“何事无解?”
“本座与圣人的关系。”
陆机也是一时语塞, 内心挣扎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问道:“臣惶恐,还请陛下明示, 您与圣人的关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殷无极转身,看着拢袖下拜的魔宫丞相,似是在笑,道:“陆相觉得,是好, 还是不好?”
陆机当然不是个蠢人,揣摩圣意是基本的职业素养了。他大着胆子道,“臣猜测,姑且还不错?”
殷无极朗然一笑,没有正面回答:“无论好还是坏,该见面时,始终都是要见面的。不能见时,想见也不能见,谁都怕输,所以不见。”
打什么哑谜呢,陆机一头雾水,只得道:“臣愚钝。”
花园深处似乎有疏影摇曳,殷无极笑着掀起眼帘,绯眸漫不经心瞥去,又收回视线,假装没有发现。
“本座与圣人,也曾为亲传师徒,当然,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他看似说给陆机,实际上却意蕴深长。
五洲十三岛对这对前师徒的关系,也有过许多猜测。陆机听过很多版本,却没有一版能够清晰地概括两人之间的微妙感。
今夜,正主之一,竟然有意在他面前多言一二,陆机的史官本能开始动了,恨不得现在就拿出纸笔记录。
“事随时移,本座自然不会避讳师承。出自一人的师门,经过多久,无论出走多远,身上始终会带有那人的痕迹。”
“……而且,本座出身儒家门第,固然修习多年,内心却并不如何认同儒道之法。甚至,当年在圣人门下时,还多次与他争执……当初还是圣人弟子‘无涯君’的我认为,他走的那条路,将一切系于一人,看似理想,实则孤独,我不认同。”
殷无极走走停停,月光落在影子里,勾勒出他颀长的背影。他身上亦有相同的孤独。
“当人离开家乡,想要融入别的环境,第一反应就是抹去这道痕迹。我遁入北渊后,为了抹去他给我留下的痕迹,我也曾穷尽所有办法。但是,都失败了。我无法忘却他迄今为止的教导,哪怕百年、千年,哪怕本座有朝一日会与圣人反目,也改变不了……”
陆机没有听清他的喟叹,道:“改变什么?”
殷无极回身,月光渡过他半面轮廓,陆机看不清晰他的神情,唯有眸底浓郁的绯红。
“总有一天,本座也会成为世界上另一个他。”
他的代词永远指的是那个特定的人。
陆机听的有些发懵,往日聪明的脑子都有点不转了:“陛下就是陛下,独一无二的,怎么会成为别人?”
殷无极阖眸,从服从到叛逆,再从叛逆到理解,他真正懂得谢衍处境的那一刻,也就是他独立的时刻。
“……本座今日与他对坐时,就像是在照镜子。”殷无极轻轻喟叹。
在提及谢衍时,殷无极时不时会以“我”自居,“我是很多年前的他,他是未来的我。或许,我也会走向那条路,正如我那位‘师尊’正在做的那样。”
“所以,哪怕本座与圣人闹僵,也与个人恩怨毫无关系。本座又不是小孩,难道会因为言辞而恼怒吗?……只是因为,本座无法直面世界上另一个‘我’,陆相,你遇到镜中的自己,难道不会感觉棘手吗?”
“这个世界上,最了解的、最无法面对的、明明不愿又不得不成为的……那样的‘我’,自然也就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想见不敢见的存在。”
殷无极话音刚落,藏在幽深树影背后的圣人,背对着月下交谈的君臣,在黑暗中缓缓地睁开眼睛。
这一番话,并非是说给陆机的,而是说给他的。
圣人境的行踪瞒得过半步渡劫的陆机,却瞒不过魔道至尊。殷无极早就发现他在此处。
陆机一身青衫,听闻此言,以为终于逐渐理解了一切,激昂地道:“不愧是陛下,真是深入浅出,臣懂了,完全懂了。”
“陆相懂什么了?”
“想见不敢见,这就是您冷着脸给圣人写信的原因?”
殷无极:“……”
陆机顿时联想到许多情况:“所以,您把圣人送的礼物扔到花丛里,后来后悔了,又半夜去找,好不容易才捡回来。还有,您一边引用圣人的集子里的句子,用罢,又故作抨击几句,臣当时还没懂您的意思,原来是下意识的啊……”
魔君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下属在圣人面前揭他老底,他偏还不能点破谢衍藏身之处。
他只得阴阳怪气道:“陆相可真聪明,知道的可真多。”
聪明的陆相以为是夸赞,继续拍陛下马屁,道:“……其实陛下也理解圣人的处境,碍于立场与过往龃龉,您又得和前师尊针锋相对。但是陛下心胸宽广,气量大度,不和仙门一般见识,所以与圣人公是公,私是私,所以才关系不好也不坏,其实未必有多讨厌圣人,臣说的对吧?”
树影之后的谢衍:“……”似乎听到了不得的东西。
殷无极沉默了一会,骤然冷笑,磨了磨后槽牙,道:“陆机,你可真是个天才。”
陆机平日察言观色,兴奋劲儿过了,他此时看见黑着脸的陛下,缩缩脑袋,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
……不、不对,他哪怕领悟到陛下的意思,也不该直说的,这多刺激他。
这可是低级错误,他枉为人臣!陆机顿时意识到顶头上司这是恼羞成怒了啊。
“臣惶恐。”陆机半天憋出了一句,深感懊悔,忙低下脑袋,不和陛下沉沉的脸色相对。
“行了,你走罢。”殷无极也不和臣子一般见识,没好气地摆摆手。
“本座在外面再散散心,陆平遥,和你一块儿散步,怕是还没舒口气,就能被气出病来。”
陆机应了声,垂头丧气道:“臣诚惶诚恐。”
待到一头雾水的臣子离开了视野,殷无极也不回头,微微冷笑,道:“他走了,圣人还要藏多久?偷听别人说话,不是君子作风吧?”
谢衍被叫破藏身处。
他拂衣,披着一身星月,从夜色之下缓缓走来。
“陛下既然有话要说给吾听,何必假借他人之名?”
这些年,他们时不时冷战一场,持续几个月甚至几年,关系时好时坏的,随着仙魔关系的曲折而波动。
有时候,谢衍那股冷清模样真的教人眼前一黑,殷无极气的半死,不想理他,自顾自的生闷气。
谢衍也有被他那张尖牙利嘴堵得说不出话的时候,又拿他没辙,多半是恼的厉害,这倒是扯平了。
没有人真的断了联系,事实上,两道的时不时的龃龉,还得他们两个出面调停,谁都不能扩大化。
这就会出现极为微妙的场面。例如,前几日还冷言冷语吵过一架,隔日又得捏着鼻子坐在一处,看着对方讨厌的唇张合,说出锋利的言辞。
当然,这也不影响他们散场后默契地给对方递一个眼神,避开所有人幽会。
先前相见时吵的越厉害,幽会时,他们咬起对方的皮肉都会用力几分,直到咬出血来。
正如现在。
两人各自都没带兵刃,但不妨碍照面就过招。
谢衍并起二指为剑,抵在帝尊喉间时;殷无极的指骨,也正在他心口一叩,像是在挑衅。
“……事先声明,还在冷战。”殷无极声音冷冽。
谢衍自然没有让他的意思,指腹在他颈上滑动,似在磨拭,“没说不在。”
“本座可不低头。”殷无极恼他,“仙门作风蛮横,北渊没有道理要讨仙门的欢心。”
“宿怨已久,仙门防备也是正常,本就无错。”谢衍也坚持己见。
从各自的立场出发时,本就难分错对。他们作为至尊,坚持的都是必须要主张的事情。
月光公平地落在他们身上,两人互相睨着,谁都没有先移开扣住对方命脉的手。
视线胶着时,两人却不由自主,越靠越近,似乎是为对方身上那股致命又诱人的气味吸引。
谢衍爱他的热烈如火,三寸距离之间,他的瞳孔清晰地倒影出魔君的影子,烈火滔天焚灭。
殷无极爱他的锋利如冰,近在咫尺,他都要被谢衍身上凌厉的锋芒刺伤,让人陷在这股清冷的味道中。
他的声音响起,在寂静的夜,“本座当年,跟着圣人东巡时,也曾试过圣人唇上剑锋的滋味。”
“现在,这个吻……”双唇相覆的时候,亦如野兽在互相撕咬。死亦不休。
“您是要杀了本座吗?”
第447章 露水夫妻
这些年来, 不见面时,他们或多或少会恼恨对方,也时不时冷战, 言辞间夹杂着锋芒。
唇枪舌剑,也是割人肺腑的利刃。他们不脆弱, 也不让步,愣是这么僵着。
殷无极认为师长冷血无情, 有意无意地压制北渊发展, 有从“天下大同”倒向“仙门孤立”的嫌疑。
谢衍则是觉得弟子野心勃勃。过分的进取,在仙门看来就是“彼可取而代之”的野心。仙门无法容忍曾经扶持的盟友觊觎首位, 也是理所当然。
政治上的斡旋, 情感上的刺伤,一刀一剑,刺着他们的心。固然有一时灰心,有止不住的恼恨,一旦相见时, 龃龉却化作燎灼的火焰, 点燃了他们的胸腔。
异于师徒之谊的激情如野草疯长, 连亲吻都像撕咬。
“为什么反抗为师?”
一吻毕, 谢衍眼眸深深,手掌反复抚弄他垂在颈后的长发,好似在侍弄他最爱的思归树的枝叶。
圣人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越是温雅,越毛骨悚然:
“我的徒弟,想要反抗我的主张……别崖,你是我教出来的,偏在质疑我, 为什么会觉得……我不生气?”
“您生气,也觉得骄傲。”殷无极吻完他冰冷的唇锋,唇珠上还有绯红一点。
“面对后进者,您哪里会觉得惧怕?怕是只觉得刺激,等本座更逼近些,您又会正面迎上我的锋芒。圣人的傲慢?或许是。”
“你谢云霁,看似稳定,其实是个疯子。”
殷无极掸了掸他雪白衣襟上的褶皱,笑着拂过师长的眼帘,又被握住手,他也不挣脱,“圣人之治,对仙门而言是德政,对魔修未必。”
“当圣人的矛头对准本座,迫使北渊归化。您此时让本座束手?天大的笑话。”
基于师徒的控制,早就失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