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俯瞰河水,难得停顿了片刻,微笑着:“哎,在下忘了,我都被驱逐出九重天很多年了。”
这位隐于草野的前魔宫丞相,依旧发挥当年的游商作风,来去如风,从未在一处停留太久。
或许是这位前杂家出身的归隐右相太闲散,一心当个商人,看上去无心王事。
几年后,殷无极监视他的眼睛也撤走了。
程潇轻叹一声:“此生永不还帝京,这是慈悲,也是罪孽。”
他抚着少年的头顶,颇有当年只手遮天的“程相”之风,仿佛预见什么,道:“狄飞惊,以后就由你替我入帝京,辅佐王事了。”
“现在的陛下还不需要你。但是,他很快就会需要了。”
少年点点头,忽然间,河中浮现阴影,笼罩在了观潮的二人身上。
程潇转身,看着无端横涨的幽河水,以及河底妖兽的幽影。
封印已久的法宝,陡然出现在他的手中,是一杆秤。
天秤倾斜。
程潇逆着风,墨绿色衣袍烈烈,幽如静海的魔气本被压制极好,此时全数腾起,聚集在这秤的一旁。
他弹指施法,将目之所及的妖兽,以天秤裁算价值。
“价值是,零。”一瞬间,被他裁定毫无价值的妖兽,还未爬上岸边,就哀嚎一声,瞬间灰飞烟灭。
他看着河中漂浮晕染的黑血,与又涨了一节的水位,叹息:“看来,北渊近期也不太平啊。”
蒙蒙的冷雨夹杂雪沫,一视同仁地落在土地上。
程潇学的杂,判断了一下这异常的天象,难免露出几分疑窦,他低声道:“北渊西北部,并不是潮湿多雨的气候啊。就算冬日快要过去,这幽河的水位……”
“来年春,大抵是要经历汛期了。”
*
仙门南方海域
楼船遮天蔽日,载着千余名巫人,浩浩荡荡地入侵仙门海疆。
最微妙的时间,率先四处攀咬的是巫族。这种作风,与他们平日骚扰仙门的小打小闹,俨然不同。
也不怪殷无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巫族的实力与最强盛的中洲仙门,实在差的太远了。
他们撞上圣人谢衍怎么办?
胡乱树敌,被仙门痛打回老家,又该如何收场?
一时间,五洲十三岛众说纷纭。
很快,殷无极就从谢衍的信件中,得到了最真实的消息:“什么?巫族这次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海疆,他们根本没打算登陆?”
谢衍的信仅到这里。他不会再多说了。
殷无极合理猜测:“巫族的船就在门口徘徊,既不是明确宣战,也不打算踏上仙门领土,但是……没有人会放着他们不管。”
“万一在放松警惕时,他们登陆了呢?巫人手段残暴,又擅长劫掠,窥视仙门富饶已久。若是让他们乘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
殷无极看向仙门地图,随手圈点勾画,就知道大致的情况:“会有为数不少的仙门弟子甚至大能,会被牵制在南域。”
“就好像,他们预料到,仙门后续会有什么棘手的事情……”
冬去春来,九重天的春日,甚少有今年这般潮湿多雨。
“……下雨了?”
第457章 我的挚爱
仙门的汛期, 持续的比想象中久。
已至暮春,微茫山的细雨还未停歇。万林浓碧,繁花零落, 环境潮湿,连山中灵兽都不怎么出来活动。
黄昏时分, 白相卿路过圣人庙时,看见师尊一袭白衣, 伫立在思归树前。漫天的雨幕如同天河倾倒。
白日昏昏, 他执着一把青竹油纸伞,幽如暗影, 好似融入水墨深处。
“师尊。”白相卿匆匆把刚借阅的藏书包裹在怀中, 忙上前见礼。
风吹雨打,思归树叶铺了一地,好似青碧的绒毯。落叶沾衣时,染上尘缘,这才将好似要消隐在大雨中的师尊唤回此世。
谢衍的身影微动, 阖上眼眸, 道:“是相卿啊。”
“雨大, 怎么不回去?”
他转身时, 巧妙地收敛了幽暗未明的一面,摆出寻常师长的温和态度。
白相卿受宠若惊,拂衣肃立, 答道:“从黄金屋借阅了几本典籍,打算参详,马上就回了。”
谢衍勉励弟子进学:“最近,你等修炼上可有瓶颈?如果有不清楚之处,且来天问阁, 为师讲与你听。”
乍一看,他格外正常,白相卿却不知为何心惊肉跳。
他总觉得,师尊身边似有重重暗影。但定睛一看,他依旧清如雪夜,那些漆黑缠绕的影,不过是婆娑树影。
辞别师尊后,白相卿忽然忆起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远远观去,师尊那一瞬的神情幽暗如渊,很陌生,与平日的清霁形象截然不同。
甚至,还有冰冷杀意如芒刺,即使是旁观,也会为之所摄。
“奇怪,起了一身冷汗……”白相卿摸了摸后脊,这才意识到背部汗湿冷透,却不是雨水。
他对危险无知无觉,身体的本能,却因为直面恐惧而给出答案。
待到白相卿离去,谢衍重新置身于巨木的暗影中,大雨向他倾斜,不染衣袍,好似他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他走了。”谢衍阖眸,似乎在压抑涌动的灵力。
圣人常年冷静稳定,心境澄明,甚少有这种灵气暴动的时刻。
当他对天道产生质疑时,道基就会动摇。基石动摇的可怕之处,修士都心知肚明。
“红尘道,这场至今未停的雨,到底有何意义。”
他似乎有所猜测,可是这样的猜测,才是他灵气暴动的根源。
圣人在愤怒,在质疑,在不甘。
红尘道常年寄身于法宝中,跟随圣人行走世间,平素不干涉万物轮转的规律。
祂的声音在谢衍的识海响起:“谢云霁,你精通天衍,明明看出是天道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卜算一卦,问问天道呢?”
“……不可问天。”谢衍否认。
“还是你已经意识到,问天本身,就是污染的源头?”
谢衍抗拒问天的仪式,是为拒绝天道的影响。
他不确信,圣人可以沟通天道的权力,会不会是个陷阱。
他要维持思想的独立性,绝不肯被潜移默化地塑造与改变,那么就必须杜绝一切可能。
但这无异是在动摇他天道代行者的正当性。
红尘道的声音透着虚无:“谢云霁,你过去不过是暗着反,作些阳奉阴违之事。如今,你连天的意思都不问了,在天道看来,多半是明着反,你为何觉得,天道会继续容忍你?”
“明着反又如何?”
“求道,不是亦步亦趋。”
谢衍言语之间,是昭然若揭逆反之意。正如他如星辰的寒眸,“倘若道不遂吾愿,为何要听之任之?”
“天道有常。”红尘道说。
“人会选择道。”谢衍笃定。
红尘道咯咯一笑:“过去,天道是没有更好的人选。此间世界选不出下一个正值盛年的圣人,你是不可替代的,所以时代选择了你。”
“不过,在你最鼎盛的时期,天道甚至难以操控你,无法在你身上施加影响。你认为,祂下一步会做什么?”
谢衍并未立即回答,随手接住一片落叶。
湿漉漉的,显然是浸泡大雨中太久,隐隐有些腐烂的迹象。
谢衍无端说起旧事,自顾自道:“千年前,仙魔大战前夕,中洲也曾有一场水患。不过当时规模较小,吾安排百家各宗协助,迁移难民,使河流改道,最终平息了水患。”
“史料记载,上古时期,也曾有过许多洪水灭世的神话传说。”
谢衍阖眸,心中已有猜测:“《淮南子》有云,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上古时期,诸神行于大地;而后,神祇消隐,圣仙佛杰引领了一个时代;再后来,人族鼎盛,再因战争与灾难走向灭亡……”
“不愧是谢云霁,即便不问天意,猜的也八九不离十。”
红尘道的声音清澈又玄妙,“上古时期的人族内斗不休,最终湮灭于天灾。”
“天道远在天外,有天门相隔,影响此界的手段不多,依靠天象就成为了最重要的手段。所以,祂才需要一个在此界有足够影响力,也足够听话的天道代行者,譬如——你。”
红尘道意味深长:“天道发现,你,不够听话。”
这些年来,谢衍挡在天道与五洲十三岛之间,却是唯一的屏障。他孤身挡住天之罅隙渗透的恶,治祸患于未起之时,世人对此毫无察觉。
他说着追寻道之终极,又对终极充满警戒与怀疑。
“圣人也是会死的。”谢衍叹息一声,似乎预料到了宿命的尽头。
树叶碎为齑粉,他随手将其散入风中,“何况,我做了太多违背天道之意的事情。”
“首当其冲的,就是主导仙魔联盟,试图平息千年一战。”他叹息,“从收下别崖时,我或许就在期待这一日到来。”
他不知道别崖是天生帝命,甚至有入魔之相吗?他知道,却还是一意孤行。
从收殷无极为徒时,他就开始有意识地打乱天道的棋盘,即使那时的他尚不知晓天道的真意。
本该是天生大魔的少年,本该活在蒙昧之中,浑浑噩噩地成为天道傀儡,替天道操控混乱分裂的北渊洲。
别崖被他教导了千年,寻找到了自己的道,甚至阶段性地挣脱天道的掌控,成为足以改变北渊洲的帝尊。
世界的轨迹,自少年别崖跪在谢衍面前拜师时,开始渐渐偏移。
“他对你,仅是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