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道似乎意在言外,“你的情劫总不是平白出现的。”
谢衍一滞,面对内心是极为艰难的事情。即便是圣人,也是同样。
他审视过往:“至少,当年收他为徒的我,想的仅仅是打乱天道的棋盘。却未能料到,往后他会成为我的……”
他停顿片刻,似乎开口想要说出“弱点”二字。但话到嘴边,却化为温柔的一声叹息。
他改口道:“……挚爱。”
无形之中,什么烧的更炽烈了。
思归树的影子里,谢衍抬起眼眸,苍然的焰火跳跃在他的瞳孔中,安静而浓烈地灼烧,噬咬着他的根源。
他亲口承认时,暗影再度逼近。
“你想死吗?”红尘道听他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承认,也难得噎住了,“谢云霁,你不要你的道基了?”
“天下为公,自然不可有偏私。你若发自内心地承认,爱上了一个人,你就不再公平。”
“那你如何做到‘天下为公’?”
圣人断情绝爱,将一切祭献给道,履行匡扶天下的职责。也因他大公无私,才有人信服圣人,跟随他的脚步。
倘若他因生出情爱而毁去这个前提,圣人的威信有多坚韧,道基有多稳固,会让他彻底崩塌吗?
“是啊,圣人偏私,是从根子上掘我的道基。”
涉及自己的道基与生死,谢衍却不畏惧,甚至笑对苍茫风雨。
“……那有什么办法,三言两语,或是权衡利弊,就能教我的情劫熄灭么?”
红尘道:“那是不可能。”
压抑越久越炽烈,红尘道虽冷眼旁观,却也是唯一知晓,谢衍这反噬而来的情劫,究竟有多严重。
灵气暴动还算小事。
最可怕的是,随着情劫的幻象越来越逼真,他每一次都亲手杀死殷无极的幻影,即使知道是假象,他的精神依旧在被迅速消磨。
不能容忍假象存在,他只承认世界上唯一的真。可是杀死虚假本身,也如同一场证道的训练。
他甚至,开始渐渐对杀死情人脱敏了。
“情劫或许不致命,只会让你渐渐疯癫。”红尘道难得犹疑了,“但是,倘若你的道也同时出了问题,随之而来的,就不止是情劫了……”
儒门三劫,道劫,情劫,红尘劫。
倘若他破了道,动了情,堕入了红尘,就算是大罗金仙在世也难救。
谢衍没有回答,而是拂衣,登上水洗过的石阶,走近圣人庙宇。
他走入正门,两侧墙壁上布满彩绘,尽是上古圣贤的身影。
孔圣、孟亚圣、荀圣、阳明先生……皆是儒道中留下浓墨重彩印记的圣贤。
谢衍目不斜视,穿过幽曲的回廊,庭中草木已华盖。他行过草木之间,衣摆好似流动清辉。
“人族,之所以区别于草木,是因为人不会屈服于现状。劫难又如何,现在就为我定生死,怕是还为时过早。”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现在还死不得。
“鬼门异动、疫灾之雨,孕育妖物的蜃楼……今时不同往日,今日人族之悲叹,可没有诸神谛听。”
在孔圣峨冠博带的塑像面前,谢衍停驻片刻,先向先圣告罪,再拿取了封印在此的红尘卷本体。
儒门圣物的封印闪烁金光,似乎在与他的决意辉映。
谢衍微微笑了。
“洪流临近,天罚将至,我不服天道,偏要去试一试,究竟人能不能胜过天!”
第458章 儒门开山
春雷骤响, 淫雨连绵,四十余日未歇。
山色幽暝,天穹灰蒙蒙的。微茫山依傍江边, 虽处于中洲核心区域,但地势偏低, 历来是蓄水之地。
连绵的暴雨成灾,一座临近山边的偏僻镇子, 镇里留下的都是腿脚不便、无法上山的老人。
老妇和孙女被困多日了。祖孙俩对着缸内渐少的发霉米粮, 与越涨越高的水位唉声叹气。
“天公不作美啊。”祖母道。
“祖母,这雨什么时候会停啊?”孙女身上的衣服反着潮, 春日亦寒透。
她才十三岁, 长身体的年纪,两三天只吃米汤了,饿得前胸贴后背。
孙女见老妇有些溃烂的腿脚,吧嗒吧嗒掉眼泪:“祖母,要是我背得动您……前几日, 水位还没有涨这么高的时候, 说不定早就和镇里其他人一样逃出去了。”
“仙人会有办法的。”老妇安慰。
暴雨如注, 在这浩渺天地之间, 凡人亦如蜉蝣。朝生暮死。
家里没有青壮年。这年头,旁人指望不上。她们多半是出不去了,“小荷, 不用管祖母,你这娃娃还有些水性,说不定还能……”
小荷有些悲观地想:“仙人真的会来拯救我们吗?”
“还有人吗——”
骤然间,一个陌生的声音伴随春雷响起。
是个年轻的男声。
“祥云镇还有人吗!我来自微茫山儒宗,得圣人之命, 前来助附近百姓脱困。倘若家中还有人,请尽力发出声响,或是挥动醒目的标识——”
小荷和祖母住在地势偏高处,还没有被彻底淹没,才得以撑到现在。环顾镇中偏低矮处,有些屋子只剩下屋顶了,时不时,还有肿胀的尸体漂浮过来,是不幸罹难者。
小荷终于有了求生的希望,她探出头去,白衣儒袍的仙君驾驭漂浮水上的云舟,凌水摆渡而来。
“啊,祖母,我们有救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小荷看见,舟上坐了三四名已至天年,无法动身避祸的老人。她认出是镇子里的老人,要么是孤寡无依,甚至还有被儿孙扔在此地的。
几日之前,他们都对命运十分悲观。耗尽的柴薪不能拖累青壮,只好被遗弃在家乡,守着老宅等死,也算是安土重迁。
“仙君,在这里——”小荷忙将红染布系在竹竿上,伸出窗,奋力摇动。
来者名为周子部,很快将祖孙二人救到云舟上。待他搜寻完镇中的幸存者,就施法让云舟飞起,启程返回微茫山。
小荷从他口中知道,不止是他们镇,这场暴雨覆盖面甚广,许多地方都受灾了。
周子部抹了把汗,看着很疲倦,却还在安抚灾民情绪,看着很平易近人。
他道:“中洲现在水患很严重。一月之前,圣人决定开山,收容周边无处可去的灾民。我们儒宗弟子,多半都被圣人派遣往各地了。”
“各位老人家不用担心,山上备有充足的米粮。因为是临时收拾出来的,没有那么多住处,条件有限。但我们也尽力腾出了屋子,还请各位老人家担待。”
“仙君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有老人颤巍巍,俯身就拜,“中洲向来供奉圣人,圣人与他的门人,果真救我们于水火。”
周子部忙扶起老人,道:“愧不敢当。圣人说,达则兼济天下。我等踏上仙途,责任在肩,自然不可眼睁睁地看着百姓遭难,生民离乱。”
说话之间,笼罩着雨幕的微茫山,已经近在眼前了。
小荷扶着祖母走下云舟,被门人领入外山新搭建的房屋。
留守宗门的有不少学医术的仙子,正在分米粥和药品,小荷小心地扯住一位仙子的袖摆,天真地问道:“姐姐,雨什么时候停啊?”
“这个,我也不知道。”仙子姐姐搭过祖母的脉,取出备好的药剂,说道,“老人家的腿脚受了冻,腿上的溃烂有感染迹象,药剂按时服用,近期要注意保持干燥温暖。”
小荷感激地点点头,双手接过药剂。
她又问道:“圣人那么厉害,能让雨停下来吗?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沈游之正在巡视安置灾民的区域,刚巧听见这段对话。
一月之前,师尊离山。随即,两位师兄也被调遣到其他地方,儒宗的七贤与十二名士也各自下山。
开山之后,沈游之作为圣人弟子,临时代管宗门。
听到小荷这么问,他走近,看着情绪不佳的灾民们,借此机会安抚人心,扬声道:“圣人有言,‘人定胜天’。师尊离山,正是为了召集仙门各宗,解决中洲水患。”
沈游之说到此处,忽然想起师尊离山前,召集全宗弟子时,掷地有声的一席话。
大雨滂沱之中,白衣圣人负剑,暴雨沾染了他的轮廓,浸透白衣。正如此时,全宗弟子都如他一般,置身大雨之中。
他们都在专注地倾听他的决定。
儒门三相就在最接近他的地方,仰望着师尊的身影。
谢衍声音冷静,俨然是早已作出决定 ,道:“我等修仙之人,平素受尽凡间香火供奉。倘若在危难之时,我等畏惧天理因果,置生民于水火,选择明哲保身……”
“那么,君子气节何在?仁义何在?”
“儒者之道,何在?”
“危难当前,我辈不可置身事外。吾欲毁家纾难,济世人于水火,解民生于倒悬。”
“即日起,微茫山不再对外封闭,接纳灾民。儒宗门人,修为金丹及以上者,随吾离山济世。”
入世难吗?
难。
儒门三相被唤到身前,看着即将启程离山的师尊。
他们尚不知将面临什么,即使修为出类拔萃,在天道面前仍惶惑。
“飘凌、相卿,你们随我一同离山。”谢衍很快点了他们的名,“游之,你擅长医术,留守宗门,救济灾民。”
“师尊,我们该做些什么?”白相卿抱着琴,尚有迷茫,“为什么您判断这场雨不会停,难道天道,就不给人活路的吗?”
“活路也是要靠自己去争的。”谢衍叹息。
白衣圣人昂首,看向笼罩着阴云的天幕,已经数十日未散了。
他缓缓道:“吾几乎抽调了宗门中全部金丹以上的修士离山,你们如今惶惑,大抵是不知,我此举究竟是何意?”
“请师尊示下。”风飘凌道。
“大水之后,必有灾殃。”
他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就转身离开山门。
后来,沈游之终于知道,谢衍所说的“毁家纾难”,并非一句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