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茫山近处,仙门枢纽之一的云端城里,城池的疏水系统也快要接近极限了。
这座仙门大城,可不是寻常小镇那般容易救助,唯有尽力保全。
为了避免蓄积的雨水淹没重要设施,殃及百姓。墨家弟子从四面八方赶来,正在集中抢修。
墨家少宗主墨承,带着一众弟子涉水而过,齐膝的积水沾染他们的黑色短打。
“快些,疏导水患,抢修机关,云端城不能淹了。”
机关甲人跟在他们身后,背负着许多专门的零件和工具。即便有涂上防水的油脂,它的关节处也进了水,涉水时有些不灵光。
轰隆隆的春雷追着他们,他们不敢御物低飞。
先前有名弟子刚拿出剑,就差点被雷劈中,只得采用笨办法。
一名年轻的墨家弟子跌倒在水中,他连续工作十余日了,眼前发黑,连声道:“我走不动了,少宗主,歇、歇一歇……”
墨承道:“仙门弟子都被动员起来了,我们墨门子弟,向来侠义为先,岂能置百姓于不顾?”
墨承一行是刚刚从墨门下辖的城池赶来,连轴转了许久,现在才有抱怨声,已经很能吃苦了。
也有人抱怨:“云端城是他们儒宗的附属吧,儒宗门人呢?怎么都是我们在做事?”
墨承听他们这般没出息,也是分外恼怒,厉声道:“云端城的水患还不是最严重的。儒宗门人,多半被抽调到三大湖与临江下游去了。别的仙友在前线搏命,我们在后方做保障,已经是很好的差事了,十三,你连这点道义都不懂?”
“……”
“现在,还不知道这场暴雨何时停下来,许多地方已经泛滥,宗主们都在商讨该往何处引导水流。这是逆天的事情,毫无疑问,是要背因果的。”
“这还不算完,水患中还有妖物作祟,许多仙友已经上前线,抵抗肆虐的妖物了,许多道友都在抵抗中牺牲……”
“……灾劫之中,也没有葬身之地,战死的道友多半都被洪水冲走了。能够收回尸骨,已然万幸。更多的是失踪者、葬身妖兽口腹者……”
暗无天日的阴云中,墨承抹了把脸上的水渍,不知是雨还是泪。
“我们百家宗门,历来受中洲百姓供奉。”
“圣人问我等,倘若此时袖手避世,待到灾劫过去后,再出来食尽万民供养,面对牺牲道友的灵位时,不会觉得羞惭吗?”
方才抱怨的墨宗弟子满脸愧色,“少宗主说的是,如此,我会耻于见师长,见好友。”
“时间不多了,分头行动。”
他们此番抢修的,是云端城的疏导系统。
当时在城建时,本就是墨家设计,惊雷劈开了城池的保护结界,云端城几乎完全暴露在大雨之中。
忽然间,一名在队伍最后的墨宗弟子哀鸣一声,道:“我被咬了,好疼,是什么东西!”
墨承回头看去,只见那弟子被水中不知名的黑影咬住腿脚。他忙捏诀,试图营救,却见那弟子被黑影扬到空中。
血如瀑雨,纷纷扬扬落在这个墨家小队的身上,那弟子膝盖以下被齐齐切断,转瞬没入妖物腹中。
唯有半截躯干浮在水上,那墨家弟子脸上残存的,仍然是惊惧和痛苦扭曲的神情。
墨承的脸色顿时苍白如雪。
云端城也不安全了!
不、不如说是,只要水患蔓延的地方,妖物就无处不在。
第459章 栉风沐雨
这场宛如天罚的倾盆大雨, 波及的远不止中洲。
不过迄今为止,江河通达、水网密布的中临洲受灾最重。
短时间内的降水量,让洪峰逼近五千年难遇的临界点, 连仙山灵峰也不能独避风雨外。
旬日前,圣人谢衍离山后, 迅速召集了中洲百家。应召赶到长临城尚贤山庄的百家宗主们,也感受到了这场风雨的不寻常之处。
暴雨如注, 惊雷阵阵, 好似不详的征兆。
韩度拂去衣上风尘,撩起赭色袍角, 踏入门槛内。他扫视一圈, 见到百家宗主们基本到齐了。
他们或站或坐,交头接耳,商讨着近日的暴雨。
“已经十日未曾放晴了。”忧心忡忡的是齐禾。
这位质朴的农家宗主以手遮面,似乎在隐忍低泣,“春耕时节末尾, 还未到真正的汛期, 倘若现在不播种, 来年得饿死多少百姓……”
承蒙圣人倡导后, 农家弟子时常混迹在凡人之中,教授育种之法,栽培灵材作物, 是仙门丰富物产的主要贡献者。
他们常年穿着方便劳作的布衫短打,裤腿沾泥,与农民在田埂间共同劳作,记载农业生产的经验。
他们不爱参与仙门的斗法,倒是常年挥舞锄头, 和黔首走的最近,也没人看不起他们,都敬重三分。
临到天灾之际,齐禾也是最能与黎民百姓感同身受的修仙者,“我们身负修为,或许还可以抽身于天灾,退守仙山。可是凡人,没有可以退守的地方,脚下的那片土地,就是家园……他们没有别的可依傍了。”
齐禾叹息:“我门下的弟子都在黑土平原上耕耘已久,那是中临洲的重要粮仓。万亩良田啊……撞上这千年难遇的大雨,也不知道保不保得住……也是我们修行不精,影响不了天象,只好抢救良种和粮食,能保一点是一点。”
“大水之后,必有饥荒。”
墨非似乎也很悲观,道:“如果洪水来了,田亩都成为一片泽国,就算按时播种了,又能怎样?”
“圣人令已下,儒门弟子已经出动了。”韩度走到他们身侧。
“听闻,几乎九成的儒门弟子皆已下山,前往受灾最重的地区,协助迁移百姓。”
“已经到了要迁移百姓的程度了吗?”墨非叹息。
“防患于未然。”韩度说,“各位,难道不是收到了圣人令,才聚集在此处的吗?”
圣人。百家宗主恍然,他们交谈至此,还没见到圣人呢。
又是一声雷暴,照的天地苍雪般大亮。
众人循声看向窗外,只见惊雷与暴雨的深处,走出白衣负剑的青年。他不避风雨,漆黑的眸比星辰还亮。
仙门的定海神针来了。他们的心无端定了。
谢衍抵达之前,安排过儒门三相与七贤,让他们先带着儒宗门人行动起来。
以儒宗入世行走多年的威望,如今世俗政权就算生出弃民之心,也被圣人的名望强压着,无条件配合完成他们的疏散与迁移行动。
谢衍走进内室,于最上首处落座。他扫视一圈,大致对那些即使接到圣人令,也并未应召到来的修士心里有数。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没有时间去管避世胆怯之辈。
“圣人。”百家宗主们见礼。
“诸位,等很久了?”谢衍也没有避讳这一身风雨,将山海剑置于桌上。
入世之人,亦栉风沐雨。
哪有他例外的道理。
“圣人,今日之风雨,天道可曾有指示……”
众人如此发问,也是不安,想要从号称“天问先生”的圣人这里求得宽慰。他们还在期待天道宽仁吗,或许吧。
谢衍却微微冷笑:“问天?不曾。”
他答的简洁利落,众人一时沉默。
“倘若诸位面临狂风骤雨,仍在祈求天道宽仁,放过世间生灵。那么今日,衍与诸君,或许不该在此地会面。”
谢衍难得这样凌厉,毫不留情面,“……不如各自回山,对着天道祈祷,求这场雨早日停止,才是正道。”
百家宗主们为先前的犹疑而羞惭不已,纷纷以袖遮面。
谢衍淡淡道:“上古时,人族从不缺少对抗天命者。女娲补天、后羿射日、大禹治水……上古仙神遗风,今安在?”
“中洲百姓供奉我等百年千年,仙门难道已堕落到食尽万民供养,却在天灾时推三阻四,满口道德文章,将一切寄望于天命?”
“与天道对抗,敢问今日诸君,有没有这个觉悟?”
一席话,掷地有声。
“我等前来赴约,就是不肯独避风雨。”
墨非率先道,“圣人请示下,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
“入世还是避世,自古就是个难题。”药王决明子朗然一笑,“但是,圣人啊,我们都站在这里了,还需要问这个答案吗?”
谢衍见他们不退缩,也笑了:“自然不用。”
千年的风雨同舟,百家的心到底是齐的。
他开始快速简略地说明情况:“吾已经派遣儒宗门人前往各地,说服俗世政权,着手将中洲平原腹地的百姓向南方高地迁移。”
谢衍此番晚到,也是在受灾最重的区域御剑疾行,研判过这场水患的规模。他早已知道,这不同于平常的汛期,而是天道主导之下,六千年难遇的大洪水。
最先受影响的是中洲,因为中洲地势最低,平原最多。
倘若暴雨一直不停,迟早东洲、西洲甚至北渊,都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昭昭天命,仅凭人族奋起反抗,能战胜吗?
试试才知道。
谢衍转头,声音泠泠,“十日,最多十日,清江、怒江和沧澜江主干附近的村落城镇,必须清空。这是最底线。”
“倘若俗世政权迟滞不动,仅凭儒宗无法完成这一要务。百家宗门,可有多余人手,能及时顶上?”
“百姓安土重迁,怕是不肯背井离乡,更何况这等同于弃下家产、田亩甚至是祖地。”
韩度见他毫不动摇,忧虑道:“……何况,就算是俗世政权,想要主导这么多百姓迁移,而不产生动乱,实在艰难。”
向来不怎么参与百家商讨,只是杵在那里等着安排的兵家宗主,“奇谋”李重景难得开口,问道:“十天?是暂时迁移吗?”
“是。”谢衍道。
“兵家接手。”他毫不多言,当即接了这个任务。
谢衍展开手中长卷,上面用精细的工笔画法绘成中洲水网图。
从北方的三大湖,到中部地区三江交汇,河道水网密布,再到汇入大海,丰富的水源既滋养了富饶的中临洲,也成为了泛滥的隐患。
墨非最懂水利,也曾在千年前随圣人治过一次水。不过只是短暂的江水泛滥,危害性远比现在小得多。他忽然就懂了谢衍的思路了。
“圣人,难道您想要让河水……”墨非失声道。
“我要利用中部的水网,疏导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