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最初的用意,无非是借上古诗仙之口,安抚他化魔后迷茫困顿的徒弟。
师尊劝他:莫要渡河,回头是岸。
渡河。殷无极最懂他们之间的隐喻。
“其害乃去,茫然风沙……”他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两步,好似追着歌咏而去,也半身浸没在浑浊的幽河。
“别再往前,师尊——你明知道,这是渡不过的河!”
那些悲怆、嗟叹与愿景,都化作难解的谜面,书写在信笺上。
若天下尽无知音。旁人纵然得到散佚的信笺,却看不懂一圣一尊的默契,高山流水,世间唯有他们同频,谜底藏在他们心底。
“……上古仙神或人皇,也都曾缚水龙。”
殷无极想起谢衍千年之前的教导,他说:“人族的历史,是半部与水抗争的史书。”
“……圣人尚古。”
此言几乎托予悲风。
殷无极曾饮过仙门之水,懂他的君子意,他的圣人心,无可指摘,也无有转圜。
越是理解这一刻,他的唇齿间也泛起千年的苦味。
公无渡河!
纵然身处湍急的流水之中,白衣圣人昂首向天,却迎向风急浪高。
穹顶如倾,倒灌天外天的水。
公竟渡河!
殷无极穿过巨兽的暗面,追寻着他逆流而上的身影。
照在时间之中,水在时间之下。
本该布满幽河的巨兽,各有狰狞的面目,露出河面的却是白森森的亡骸。好似他们已经枯竭了,在千秋万年前。
步入水中央,被浓雾吞噬之前,白衣圣人似乎察觉到什么。
“别崖?”他陡然回过身。
幻影与真实的边界,陡然重叠。
中洲仙门,沧澜江断崖之下。
圣人乘奔御风,轻盈地落在水面上。他回身,持剑挡下向他奔来的浪潮时,一切骤然暂停一瞬。
江与天的界限,似乎不再分明了。
红尘卷彻底展开,他短时间内拥有了与天对弈的资格。
不过,方才的识海共感……是幻觉吗?
他好像看见雾中出现了别崖的身影,是在劝他回头吗?
还是情劫的幻象,又变得更加真实了?
他阖眸,将纷乱的情丝敛回心底,却汲取了些许坚定意志:“倘若前方进展顺利。不多时,江流会在此处汇聚。”
谢衍仰望天穹,这好似破了个窟窿的天,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天命却教众生刀刃相向,争夺这虚无缥缈的气运,如摇尾乞怜。
可是,碌碌凡人除却祈求垂怜,又能如何。
纵然再悲慨,剑能够破天吗?
人之血肉,能补上天的裂痕吗?
天边而来的仙友们,似乎想要协助他。
可是,当他们看见以圣人为中心,贯通天地,形成的暴风眼时,几乎被这撼动天地的灵气震的耳鼻流血,无法踏出一步。
“是圣人,他在做什么?”
众人不可靠近,只能在遥远的江边悬停,勉力支起护身的结界。
他们望去,却见圣人如一尊定风波的石雕,风波不动,镇在最中央。
暴风眼越是寂静,越象征着外围的乱流越狂暴。不断翻卷而来、泥沙俱下的水浪,还在被迫缠绕在暴风边缘。
不受控的浪,本该肆虐横行,泛滥乡里。
一刻钟前,崩毁的南淮大堤是如此;
半日前,决口的防风坝亦是如此。
下游的村落镇子,水位暴涨,全数没顶。
还好村人已经被提前撤走。人与地,谢衍优先保住的是人。
“圣人究竟做了什么!浪居然能被裹挟席卷,甚至人为引导方向!”有人问道。
墨非神情严肃,“治水,堵不如疏。圣人利用的是水本身就存在的势,巧妙地令其改换方向,这亦是因势利导。”
“可是,到底用了什么样的方法,能够把所有最凶猛的江流,都集中到自己身边……”
他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可怕。
风眼中的谢衍,承受的是人之身难以承受之重。
能够站在此处的修士,修为都已是人中龙凤。他们可以清晰地目视这一刻,谢衍对于水流的操纵与驾驭,堪称神乎其技。
名家的大能修士遥望江心,忽然道:“古时候,有村民为祈求风调雨顺,会将祭品扔下水中,砥定风暴,拜祭河神。”
他的脸色忽然苍白下来,“……倘若要停下这样席卷中洲的洪灾,祭品是什么?”
虚无和真实的边界线模糊了,谢衍挑战的是时间和空间的规则。
他站在暴风的最中央,莫说是势能,就连重力都紊乱了。
天穹倒悬,白日流星,连风也自旋涡向天上飞去。有形与无形,皆在他掌中。
这一瞬,谢衍以人之身,堪比神明。
谢衍镇在江心,汇集着共同奔流而来的洪流。时间都恰好,每个沿岸的修士,都奋不顾身地完成了他们的任务。
仙门风骨,他欣慰。
谢衍微笑了,他仰望天,却透过天外天的裂痕,看见倾倒的天河。
如同镜像,与他相对的天河中央,亦有一尊眉目慈悲的石佛。
佛。
江流石不转。
石佛倒卧,背身向他,倒着坐。
佛不回头,是对万千世界感到失望,还是不忍见苍生倒悬。
“佛不回头,我亦不回头。”他心想。
背后除却人言与赞颂,还有遥远北方传来的悲风。
他微微侧头,听见风的吟咏。
谢衍轻轻一叹,回答这风裹挟而来的问题,“我若不渡河,谁来渡呢?”
“……”
“别崖,天塌下来,是我们去撑的。”
别崖一定明白他。因为他们是同道者。
何为大道之行?
——天下为公!
水面如沸,无数怒浪在江中翻腾。
水龙吟,鱼龙惨!
说罢,谢衍轻拂衣摆,驰骋山海的长剑在他掌中,澎湃灵力骤起,好似风浪也化作他身边的长龙,环绕着他的身影。
谢衍以风为缰,以浪为马,带着最疯狂的洪流,向着微茫山的方向而去。
在天地轰然一声奔雷后,排空巨浪穿行过紫电清霜,撼然不可阻挡之势。
骤然间,风波中闯出一个孤绝的影子,驰骋在江风之间,如御奔马南行。
惊心动魄!
“那正是微茫山的方向——”
无法插手这种级别的天灾的修士们面面相觑,迟疑道:“圣人,难道真的有毁家纾难的打算?”
“那可是微茫山啊。”
在中洲仙门眼中,微茫山是拜谒圣人的天阶。
圣人高坐云端,公平地执掌着仙门,维护着、恪守着他订立的规则,维持了仙门千年的和平稳定。
能够疏导洪水的地方,即使不是微茫山,即使还要牺牲其他地方,城镇农田水利……那也没有办法。
毕竟,与之相较的可是微茫山,中洲仙门的象征啊。
微茫山上,早先得到圣人传书的沈游之,正在加紧保护藏书,将徘徊在山腰的凡人向山最高处带。
在洪流到来时,地势越高,越安全。
“圣人信中说了什么?”
沈游之忙得脚不沾地,道:“师尊说,他现在全部的精力都在与天灾搏斗,已经没有多余力量维持微茫山护山结界。”
“微茫山地势有高低,必须要在限定时间,将珍贵的藏书和灾民,往那几个最高峰转移。山腰是危险的,还可能引发山洪……会垮塌建筑吗?”
“不清楚,我们的力量,不足以构筑足以保护全山的大阵。”
“……待到那时,我们会放弃宗门的一部分地界,以保全人为最要紧。”沈游之道,“这也是师尊的命令。”
毁家纾难。
圣人谢衍,这位复兴上古儒道的开山宗主,在做出这样决定的时刻,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大抵,是将微茫山的重要性,与凡人的村庄城镇等同吧。
无贵无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