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行也是看在当年仙门借过北渊粮草的恩情份上,且看谢衍开出什么条件。
谢衍迟迟不进入正题,凝望帝尊如旧的容颜。
殷无极也不急,随口试探:“待到与本座会晤完毕,圣人还有事要忙吧?”
“北渊尚无事,南疆犯海疆,甚至趁机刺杀圣人,无疑是与仙门撕破脸。”
“仙门水患妖祸未绝,难道打算在内忧未平时,开战?”
殷无极亲手制作了茶点,放在袖里乾坤,拿出来摆盘时,还是温热的,他往前推了推盘子,道:“圣人试试?”
谢衍听出他在试探自己的行踪,也不拂美意,取了块茶点,尝他久违的手艺,淡声笑道:“陛下此言,是在试探吾?”
“怎么算?”
殷无极托着下颌,一双幽红的眸瞧着他,笑道:“仙门水患,南疆犯边,即使有东、西二洲帮衬,但远水解不了近渴,两件事足以让圣人无暇北顾。北部不能再出事,当然得和本座修好,何况……圣人有求于本座,不是吗?”
圣人平生不低头,但此刻的他,却难得放下惯持的骄傲,向曾经的弟子请求。
“……帝尊说的不错,我是来开口求援的,仙门欲向北渊借粮,以解黎民饥馑。”
“还望北渊,看在仙门往昔襄助的份上,不吝支援盟友。”
殷无极久久凝视他,知他不为自己的地位,而是为中洲百姓。
为此,圣人这等实用主义者,根本不会顾忌自身颜面,向弟子求援又有什么大不了,只要能救生民于离乱。
何况,别崖是君子。
君子有大仁,他和他本就互相理解,此时亦然。
殷无极容似荼蘼之盛,倾城的形貌,在他敛眉垂眸时,透出难掩的心忧,他轻声叹息:“圣人亦知晓,本座倘若要向仙门出借粮食,会面临何种政治压力。”
“我知晓。”
倘若谢衍有其他办法,自然不会向殷无极开口,他也叹息,“只是暂借,仙门会付给北渊补偿,也会按时归还。”
“或者说,帝尊还有什么条件,尽管提来,仙门会多加考虑。”
他没想过借粮会轻易。如此与他私下磋商,也是不欲大张旗鼓,引起内外反对。
“本座会被认为,此举是在向仙门示弱。北渊内部也分派系,民间势力崛起,对仙门的排斥,尤为厉害。”
殷无极道:“仙门内部的分裂,圣人可要警醒了。”
这些年仙魔关系不佳,不仅是被仙魔边境之事挑动,是个微不足道的导火索,背后还是存在无形的推手。
仙门的保守势力一如既往地厌恶魔修,甚至在宋澜掌控道门后,又在仙门的背阴面重新复活。
他们认为唯修仙者是黄金上等,凡人皆下等,魔更卑劣;认为强者理所应当地占据更多资源,淘汰弱者;越是传承久远的门派与门阀更高贵;法术更优越,普及到凡人之中的机关墨学是小道……
这种想法,在北渊的实力越逼近仙门时,越是大行其道。
除却是与圣人唱反调之外,也是仙门过往的传统余毒,始终有基本盘,烧不尽,杀不死。一旦得到机会,立即疯涨。
在圣人东巡时,谢衍也曾意图将其气焰打压下去,厉行改革,恩威并施,也确实管用了一阵子。
但是不到百年,这些成果也都随着道祖的退居二线,宋澜的掌权上位,逐步废弛,直到无人提起。
越是对抗,越产生仇恨。
殷无极的确铭记着当年圣人襄助的恩惠,但是政治并非如此纯粹,他还要考虑到北渊内部的反对。
他双手拢住,握住泛白的骨节,声音却冷淡,道:“当初,本座造访微茫山时,也曾年轻气盛,自恃得君宠爱,想以私人感情打动圣人,甚至提出条件……”
“是圣人教本座公私分明。”
殷无极站起身,鸦羽似的鬓发束在帝冠内,在窗外俯瞰衰败的城池。晦暗的光透过卷起的竹帘,照在他身上。
他忽然觉得,自己亦会有一日,像这座城池般衰败下去。
毕竟,心魔都能短暂破除封印,夺他魔身。他还有多少时日?
殷无极负手,背对着谢衍,意蕴深长道:“如今,圣人拿着旧时的地图,如何寻到去新世界的船?”
“所以,陛下是不愿借?”
谢衍抬眸,凝望他孤绝的背影。此时,他看不见他的神情。
在公事层面上,谢衍与殷无极向来分得很开,点到为止。
前些日子,帝尊探病,甚至助伤重的圣人打退南疆攻山。
承蒙此恩,圣人欠了个人情,没有把握拿捏住殷无极。倘若殷无极选择不借,也是优先北渊政局和民生,他不会觉得有错。
毕竟,圣人今日开这个口,多少也算是挟恩图报。
却不料,殷无极开口道:“本座信圣人的信誉,您若开口求援,一定是事态紧急,攸关万千生灵。倘若一口回绝,本座岂不是违背人道,忘恩负义?”
殷无极竟然没为难他,甚至没问他打算如何借,何日还。
他与谢衍同心同道,从骨子里,他仍相信那“天下大同”的概念。
或许这是一个遥远的梦想。
但作为一道至尊,将思想贯彻到行动里,亦是圣人之举。不过是魔君从不以圣人自居罢了。
“本座愿为圣人承担政治上的风险,暂且按下北渊的异议。”
帝王敛起凌厉的眉目,话锋一转,却道:“不过,希望仙门付出的报酬,匹配的上北渊的雪中送炭之情。”
事急从权,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谢衍也如释重负,笑道:“仙门会有诚意。”
如此就算大致谈妥了。后续细节敲定,书面条款,自然由专人去拟定。
两人如此匆匆面见,也是南来北往,各有去处。来不及叙温情。
谢衍绕道来见他,但很快,他就得奔赴仙门海疆处救火,不得一时闲暇。
巫人登岸,南疆犯边。百家此时皆在四处扫荡妖兽侵袭,谢衍有预料,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被死死拖在南方海疆处。
以南疆之诡术,中洲仙门更是没有能代他前行之人。他有段时间会分身乏术。
他已经,有些讨厌倾听海潮的声音了。
荒凉的边城里,他们在旧地分别。
他们双肩沐着细雨,在晦暗阴云中望着对方,双瞳莹莹。临别前,他们连个吻都仓促。
殷无极踏上玄金色帝车前,转身向他行一礼,问道:“圣人,本座且问你,一年、十年,天道尚如此,你待如何?”
“试手补天裂。”
谢衍微抬起伞沿,露出如墨如渊的眸。
“何物可补天?”殷无极又问。
谢衍不答。
殷无极的帝冠束着乌发,露出修长的颈项。
他似乎早就猜到了,面目苍白惨淡,叹息:“圣人,当真心如铁石。”
他知道,圣人还是会去走一趟天之上,怀着这满腔的愤怒与不甘。
只是现在天下一团乱,离不得他。圣人还需要镇在仙门,作为五洲十三岛的象征。
所以,尚不能死罢了。
圣人会何日赴约呢,在他死前,还是死后?
还未等心思不定的帝尊面露悲色,想出大概,谢衍将手负在身后,见他忧悒,却是陡然笑了。
“以身补天裂。”
殷无极攥紧帝车边缘,眸光一深。
谢衍执伞,玉冠束发,披拂在如孤鹤的脊背上。似行在水墨画之中,是一段风流潇洒的剪影。
“吾不能容忍的,除却天道无情,困锁我辈,践踏苍生之外……”
“亦是天命,对你不仁。”
在临行的绵绵小雨之中,谢衍白衣如霜雪,眸光比星辰还亮。
“凭什么?”
“为师,要替你去讨个公平。”
第471章 海疆拒敌
前往仙门海疆拒敌的途中, 谢衍身在云舟的船舷上,俯身望向茫茫赤地, 雨仍未完全停歇,天灾并未完全过去。
退潮的大地,正裸露着沉沉的淤泥。
还未回还的乡人,或许再也没有机会活着回还。
生民流徙,一去千里又千里。
即使免于在此时遭难,恐怕也会有许多因为贫病客死异乡者。
谢衍作为决策者,亦要为此决定承担因果,付出应有的代价。
“若要成担当有为的仙门之主,就做不得白璧无瑕的圣人。有因我之决定得以保全者, 就有为之而死之人。”
谢衍并非不慈,他只是冷静地选择了代价最小的选项。
即使代价是微茫山。
或是他自己。
云舟抵达南方临海时, 正是深夜。仙门弟子早对巫人频繁扰边应付不暇, 士气低落。
有生力量多半被抽调去灭除妖兽, 仙门许久无人来替换他们了, 甚至还疲于奔命, 阵法堵了这里漏那里, 漫长而绝望。
先前, 谢衍令风飘凌前支援, 送来物资,缓解了颓势。
但是人力还是不足。
海平面何其宽广, 在巫族船队的猛烈进攻之下, 阵法被捣毁许多, 防线岌岌可危。即使及时补上阵法缺口,也难免会放巫人上岸。
何况,他们现在左支右绌, 只是在麻木机械地防守,甚至都不知道有多少巫人趁机上岸,潜入仙门腹地了。
不过,这样的形势将要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