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看向天边,道:“也罢,那就共观第一缕晨光后,陛下再启程吧。”
殷无极忽然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微怔。
师尊想要再留他一首乐曲的时间。
曲不终,则人不散。
殷无极刚意识到,忽的将视线凝聚在自己身上:
他方才踏过满地尸首残肢,此时袍服还染着腥气。
他确是修罗魔君,帝王玄袍贵重深暗,不规则的血迹很好地被遮掩住,还是不复平日整洁。
殷无极用手抚了抚,试图抹平褶皱,又匆匆再搜寻袖里乾坤。
他的指尖,终于触到一枚乐器,是一枚北渊制式的陶埙。
殷无极有些哑然,却还是将其取出,放置唇边,试了试音色。
古朴、醇厚、隐有悲声。
他道:“此间无雅乐,本座为圣人吹埙。”
谢衍颔首:“善。”
埙声低沉悠长,朴拙沉肃,奏着离别歌。
谢衍坐在岩石上,双手置膝,打着节拍。他不觉乐声悲凉,反而觉得这最接近天籁。
他细品,叹道:“竟是古乐府声。”
殷无极垂眸,专注吹埙。
他不欲打断这首曲,既然圣人想留他至黎明,这首歌,合该响至第一缕晨曦破开云层。
死生师友。
一世知己。
此情此景,何必言语。
白相卿从前殿走来时,亦听到这低徊的乐声。
近了,他看见园中有两人。
帝尊玄袍染血,背对着他,在为师长吹奏。
圣人端坐着,高洁寂静,似沉浸在乐曲之中,浑然不知今夜血色。
根本不必言语,白相卿忙藏在树后,竟是无声流下两行泪。
被乐曲打动吗?或许吧。
以乐入道的乐修,哪里听不出曲中蕴藏的离愁。
连他都能听出曲中意,教导他琴艺的师尊,又如何不懂?
阴云散去,太阳照常升起。
不多时,光芒穿透云层,照耀在经历血色一夜的辰天峰。
在光芒落下的一瞬间,白相卿望去,仅有师尊还端坐原地,帝尊已经如山间雾散,悄然离去了。
“出来吧,相卿。”
片刻后,谢衍像是知道他躲在哪里似的,视线移过来,淡淡地唤他。
态度虽然温和,但是与面对帝尊时,却有着极为明显的不同。
“师尊,他……”白相卿竟不知如何问。
“什么都别问,为师不想答。”谢衍神情微冷,拇指磨拭着他留下的那枚埙,这大概是今夜殷无极来过的唯一痕迹。
他还是起了故园情,将其留下,作个念想。
白相卿很少见谢衍以“想与不想”作为回答,多半是“能与不能”。这显的他太情绪化,太不像圣人了。
收敛情绪后,谢衍又恢复寻常模样,道:“今夜,南疆欲突袭辰天峰,对仙门实行斩首行动……如此,吾倒是担心起仙门海疆。”
“相卿,你替我去联系飘凌,在吾治水之时,可有大批巫人寻得时机,偷渡上岸了?”
白相卿抵抗了南疆巫人的蛊虫一整夜,作了明面上吸引火力的那人,实在累得半死,难免带着情绪道:“巫人竟然趁人之危——还有,对仙门之主执行刺杀,何等狂妄,难道他们不怕付出代价吗?”
“代价。”谢衍轻笑一声,“百倍的利益之前,代价一钱不值。”
“在杀死圣人的利益面前,代价算什么?吾是唯一盛年的圣人,只要死去,仙门定会陷入动荡,届时介入仙门,将比吾活着时容易得多……”
“相卿,吾挡了太多人的路,恨我的人,恨不得饮我的血,吃我的肉……这还不够,还要毁去我千年的声名,推倒我的一切象征,直到圣人所代表的概念彻底死去。”
“这偌大的五洲十三岛,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昼夜都在盼着圣人去死的人,比你想的要多得多。”
谢衍起身,抱着剑走向殿中,神情平淡:“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他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话,白相卿忽觉不妙,忙追上去:“师尊,此话何解?”
“自己去悟。”谢衍没有答,转身,回去殿中继续闭关。
圣人这段休养时间,没有持续多久,就重新回到了仙门之主的位置上。
无他,因为没有他,百家总是谁也不服谁的,就算要合作,但是细微之处还是容易出差错。
更何况,佛、道还需要他统筹,谢衍不得一日闲暇。
风飘凌对此十分焦虑,复命时,他对坐在上首处闭目养神的圣人道:“南疆果真犯边了,在我们都腾不出手的时候,有不知数量的南疆巫人上岸,藏匿在了中洲仙门境内。”
“——但是我们已经没有功夫去管他们了,妖兽实在是太多了。”接话的是一名百家宗主,显出几分疲态。
“中洲的中坚弟子,上了前线抵抗妖兽入侵的,已有七成左右。还有撤下来的,都在迁移百姓,或是疏导洪水……”
兵家宗主李重景道:“剩下的都是紧要岗位的,不得抽调。例如海疆、道门边界巡视,还有防备北渊的……”
农家宗主齐禾也等候着,他必须得见圣人一面,急切道:
“圣人,中洲的储粮,毁在洪水之中的,十有七八。倘若我们袖手不管,今年怕是中洲遍地都是饿殍……”
“这该怎么办?”
坐在上首处的圣人,面色如雪,看不出伤势如何。他一向都是这样神威莫测,教人拿捏不透。
听说,妄图对仙门实施“斩首”的巫人,一夜全灭,是山海剑所为。
巫人的血浸透了辰天峰,让洞天福地差点沦为修罗赤地。
也打消了那些妄图趁着圣人虚弱时搞事的小人心思。
“粮食一事,吾会想办法。”
面对这样的难题,谢衍沉默片刻,道。
“昔年,北渊政权新生之时,也遇到连年大灾,仙门曾借粮帮扶,建立友谊。”
他道:“吾会面见帝尊,向北渊借粮救急。”
即使这位“盟友”,早就离开了最初的和平友好时期,不仅乘势崛起,还与仙门不睦多年,时有摩擦。
偌大五洲十三岛,谁都能自扫门前雪。
躲不过,避不开的,唯有一圣一尊。
第470章 圣人借粮
自春至夏, 又盈秋。
除灭妖兽,成为五洲十三岛的当务之急, 北渊也不例外。
北渊早就成建制地组织魔兵,把守古战场出口,不断扫除随着雨水落地生根的妖兽之种,正是无暇他顾之时。
数月前,帝尊来辰天峰探望伤重的圣人时,也不过一日即折返,可见时局动荡,早已不复当年。
再见面时,又约在仙魔边界附近。
近些年边界大变动, 流离古道边发现了矿脉,经历勘验开采一系列工程, 早就与当年殷无极叛入魔洲时的地形截然不同。
天险不再是天险, 为了灵石资源, 仙门不惜连流离山谷都推平, 附近矿脉早被挖空, 充斥巨大的空洞。
若在烟雨朦胧里远望, 甚至能看到通向启明城的遥远通路。
流离谷不存, 当年兴盛的商道, 也因为仙魔关系的僵硬而逐步废弛。边境重镇流离城自然也就慢慢衰落了。
衰败与兴盛,总是跟随人的流动轨迹。
旧时曾极尽豪奢的赏玉楼, 现在也生意寥寥。不过因为是仙门的产业, 不指望赚灵石, 只是这般开着罢了。
谢衍撩起儒袍,踩着吱嘎吱嘎的楼梯,登上顶层, 忽觉时光留下痕迹。
他倚着栏杆往下望去,大堂空荡荡,再无丝竹管弦,燕舞莺歌。
偶有路过流离城的行商,在此喝酒啖肉,又匆匆踏上行程。
不仅是人,城也会衰老。
唯有圣人不老,他还拿着旧时的地图,试图找到新大陆。
“圣人。”忽听一声唤,谢衍循声看去。
城池荒废,楼宇衰败。唯有帝尊依旧朱颜华服,还噙着盈盈的笑,坐在曾经的位置上。
珠帘微卷,风送来阵阵檀香,美人为他试手斟茶。
“圣人,坐。”殷无极邀他落座,不过一月有余,圣人松姿鹤骨,行止如常,伤势看上去在渐渐恢复。
他不见有异,却还是温声询问:“圣人贵体安康?”
谢衍颔首,道:“劳帝尊过问,尚且不错。”
如此,寒暄几句,好似两人以至尊身份交往时,向来如此紧绷陌生。但他们分明知道不是。
时间尚短,谢衍还在调养身体,并未完全恢复全盛时的实力。
殷无极事先得到谢衍一封亲笔信,写了仙门借粮之意。此事,谢衍约他当面商榷。
北渊大举囤粮,一是因为气候,二是因为军需。
虽说库存尚有富余,但这种攸关命脉的资源,借是不能轻易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