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魔成圣 第542章

“爹说了,天道如果要毁灭万物,我们墨者的任务,就是要帮助他们重建。他还说,难道天命如此,我们就得听从吗?”墨承看着面前的白衣圣人,声音沙哑,说着他们的经历。

“如此想法,错了吗?”

谢衍看着他,缓慢而坚决地道:“没有错。”

“错的是天命。”

墨承要听的,就是这个答案。他向圣人行了一礼,缓缓道:“父亲死前,亦是如此教导我……圣人,妖邪出世,中洲地动。父亲知晓韩宗主正与出世妖邪以命相搏,又见无数妖兽昂首,向天空汇去,没有多加考虑,父亲当即决定燃命相抗,短时间提高至假圣位,也得将妖兽斩杀于未曾汇聚之时……”

“那时,宗主操纵着墨家几乎所有可用的机关兵甲,扫荡地面,只为将妖兽活生生地困入甲胄中,避免其汇聚成一处,化身撼天动地的妖邪出世。”

“……这样短时间的消耗,让父亲迅速衰败老去。不足半日,他听闻韩宗主殁了,那可怖妖物最终没有降世,他忽然从病榻上撑起身体,道,‘韩度那小子来接我了’,又问我,‘圣人来了吗?’”

“彼时,药王还在路上,给您的急信刚刚发出去,我正不知如何答,却见父亲披头抚面,鹤发枯朽,发出释然一叹,道:‘好,好啊,能触及墨者至道,哪怕只有一瞬,此生也是无愧了’。”

墨承抬起眼,神情庄重,向圣人转述墨非最后的遗言,他道:“慷慨赴道者,不止有圣人。”

“我辈依然。”

墨者节丧,所以按照传统,也不会繁文缛节,大操大办。

谢衍点了香,拜过墨非的灵位时,眼底仿佛有刺痛。他明白墨非死前的那句慨叹是什么。

一生能触及一次“圣”的境界,足以让人有种大道无愧之感。墨非死前不觉有悔,但觉无愧,是何等慷慨豪杰啊。

“……吾友,我来迟了。”他轻声一叹。

这些年过去,谢衍见过无数生死,送别过友人,吊唁过同道,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

大道狭窄,通行者寥寥。寿数将尽,为了拼死一搏的老友,可能转眼间就殁于天劫。

走火入魔的,死于争端的,寿尽善终的……形形色色的死,或是惊天动地,或是寂寂无名。

可这样的离别,太仓促了。

谢衍转身,看向还茫然四顾的墨承。他似乎现在才意识到,墨家的门楣,从此就由他来继承了。

墨承尚是青年人,几日之前还被父亲庇护着。他的修为当然及不上渡劫期的父亲,又如何完成父亲遗志,撑起宗门呢?

他孤苦伶仃地站在灵位面前,好似失去了方向。可是,在看到圣人向他走来时,墨承的眼眸突然稳定下来。

他也不知这种安全感从何而来,在他面前稽首一拜,道:“圣人,父亲在逝世前,拉着我的手,叮嘱我听您的话。圣人、圣人……我……”

“吾友的孩子,吾自然会照顾。”

时光的船,匆匆送走了故人。

谢衍还是圣人,千年已过,他忽然就迎来了一代人的更迭。

直到最后,他面对无数松柏青青的坟茔,可还记得,当年跟随他的那些人?

当他孤身行于江上时,会不会蓦然回首,看见诸子百家随他于江上行舟,在青山绿水中游弋。

白日放歌须纵酒……

当年青春作伴的人,最终,能与他同归理想乡吗?

第474章 倒反天罡

九重天, 北渊魔宫。

永夜的落雨笼罩禁宫,飞檐朱瓦, 黑曜砖墙,在夜色中冷寂。盈盈灯火被囚在宫室里,与君独照。

天的惩罚还在继续。

殷无极身披玄色裘袍,身形修长,帝冠束着软如绸缎的长发,唯有几缕垂落,轻拂在黑狐皮上。

鸦黑的绒毛簇拥着他苍白的脸,无甚表情,衬的他更清减几分。惟有唇上丹朱, 是漆夜中最浓烈的一笔色彩。

雨水砸在地面,涟漪一圈圈漾起。

宛如生命的年轮。

“陛下!”

不远处, 陆机穿着朝服, 双手端执笏板, 在雨幕中匆匆赶来。

“陆相。”殷无极伫立于檐下。

他微掀起眼眸, 赤光如焰, “前朝还在反对?”

“陛下, 您也知道, 魔修比驴都倔。”陆机步履一顿, 局促答话。

殷无极此时心情不佳,独自避出来, 八成是因为魔宫内部的不和。

方才在朝堂上, 帝君支颐坐在最高处, 虽说教臣子畅所欲言,大魔们都快上演全武行了。无论鹤纹还是蟒袍,都纷纷卷起袖子, 抄起笏板,闹的紫微殿一时间和菜市口似的。

“威胁本座?本座倒要看看,你们敢不敢撞柱子。”殷无极忍无可忍,一拍扶手,不怒自威。

他话音未落,还真撞了一个。可惜魔修头铁,差点把柱子撞出一个坑,连个皮都没擦破。

行,行,真是倒反天罡!

殷无极冷笑一声,拂袖离朝:“本座不耐烦听这些有的没的。诸位卿家,且慢慢地吵,没吵出名堂,今日就别出紫微殿的门。”

帝君这般说话,朝臣也反应过来了。所以一夜过去,陛下不回金銮殿,他们愣是在那耗着,没一个敢走。

陆机擦拭脸上的雨水,袖中揣着数本奏折,都是劝谏陛下的。陆相是陛下心腹,他此时一脸苦相,也是肩负重任,来试探陛下心思的。

这位文臣之首向他一拜,朗声道:“陛下,随着仙魔常年不睦,北渊魔宫内外,主战声音日益响亮,甚至容不下对仙门软弱。若是在此时提出与仙门和缓关系,皆会被认为是出卖魔宫利益,即使是您也不例外——”

这也是殷无极容他们慢慢吵,而不是悍然推进的原因。

即使他贵为帝尊,在面对这种争议极强的问题时,也不可强行推进。

陆机说:“朝中换新血后,军功上位的激进派大魔占据优势。听闻中洲仙门接连陨落两位大能,又饱受南疆犯边困扰,都认为‘时不我待’,正是适宜攻打仙门的时候……”

在魔宫之变后,殷无极改革魔兵军制,也时日已久。内部无匪可剿,无仗可打,倘若不对外敌发泄,这股情绪势必就会向内挤压,造成政治隐患。

此次除灭古战场妖兽,帝尊亲自披挂出征,也有不能全然压制,要缓缓疏导的原因。

但毫无疑问,需要军功改命的人,现在都渴盼着一场战争。

殷无极眼眸淤血,冷笑道:“都是投机主义,本座还没疯。”

“臣子胆大冒进不假,您总是北渊的基石,向来是掌舵的那个人。”

陆机跟随他许久,在劝谏上,更是直言不讳:“陛下,魔宫冒进盲动,您纠偏时,总不能右满舵吧。”

“陆相是来做说客的?”殷无极蹙眉,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黑狐裘服下是玄金色帝袍,挡风遮雨,越是让他脸上毫无血色。他的腕上压着青檀菩提珠,有平心静气的功效。

面对血压拉满的魔宫政局,殷无极别说是魔尊了,就算是真正的圣人佛子,这口气都难平下来。

魔修这股尚武的莽劲儿,实在是太难带了。尤其是太容易被情绪牵着走,他只能竭力去压着,还不知道能压到几时。

陆机惯做群臣和君王之间的和事佬,从来都是两头劝。

他道:“陛下,主战派闹的这么凶,甚至冒犯陛下,确实该治罪。但您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应下仙门借粮的要求,也是有些逆着魔宫乃至民间的情绪了。”

殷无极不答话。

陆机处处为他考虑,“我们常年备粮备荒,国库确实有相当的富余。您说仙门借粮,甚至愿意付出三分利,只希望北渊能够救急。救急不救穷,对方富饶,又向来信誉极佳,付得起这个息。若是在商业上,臣定会觉得您这笔生意做的高明。”

“但是在政治上……实不相瞒,若是换个势力,哪怕是妖族,臣都支持您做这笔生意。但偏偏是仙门,您的压力不在国库库存,而是在沸反盈天的舆论。”

魔修尚武,这是骨子里的天性,也是千年前仙门忌惮看似一盘散沙的北渊的原因。

光脚不怕穿鞋的。当年那个实打实的“北渊魔洲”都要烂到骨子里了,没有资源、没有粮食,活都活不下来,可不就是得对外抢?

若非殷无极异军突起,在九重山封禅,硬是把北渊洲带离了黑暗的年代,让魔修也能“仓廪实而知礼节”。恐怕现在,北渊还陷在周而复始的循环里。

这些年,仙魔确实也有一段友好和平的过往,仙门也展示出宽广的胸襟,对于尚是羸弱的魔道在商贸往来上颇有扶持。

但是,随着上一代人的过世,黄金年代也随之消逝。

此时的新生代,多是在仙门与北渊关系冰点的时候成长起来的。

他们想象不出仙魔那段和平时期是什么模样,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旧日恩,只记得现世仇。

唯有那位活过六百余年北渊风雨的帝尊,还如同一尊记载历史的活化石,伫立在那里。

殷无极还记得,当年彼此交握在一起的手,与曾许诺的“天下大同”之愿。

他还记得黄金时代互通有无的商道,与不拘种族道统,旷古绝响的那届仙门大比。

“或许是本座固执。”殷无极忽然道,“拿着旧地图,去寻找去往新世界的船的,或许不止圣人。”

陆机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忽然明白,他此时不合时宜的固执是为何。

风雨声更鼓噪,他们站在见微殿的檐下,廊灯光芒熹微。除却君臣二人外,唯有悬挂的风铃微响。

殷无极的视线滑过风铃,那是四百年前谢衍赠他的灵器。灵气早就耗尽了,此时久久悬挂在廊下,不过是他怀念仙门风物。不过是,思乡而已。

“仙门的凡人与北渊又没什么仇怨。就算有矛盾,修真界的问题不波及凡人,这不是共识吗?”

殷无极开口,终于将他的恻隐与慈悲诉诸于口,“莫说我们和仙门的关系,明面上仍然未断。就算真的断了盟约,难道眼看着数百万人因天灾饥馑流离,本座却要作壁上观……”

“修真者都辟谷了,粮食这种物资只利凡人,于仙门而言不是军需,不算资敌,却能使无辜凡人免受饥馑。何况我们也收取利息,本座此举符合道义,也不出卖北渊核心利益。”

陆机心下了然,笑道:“陛下……您心慈如神佛,怜悯弱小,不持道统偏见,才会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过是时下这批武夫,实在不懂圣贤之君的境界,理解不了您。”

“自从天道结界变动后,仙魔之间就时有摩擦。”但是陆机话锋一转,不再和他讲道理,而是与他讲情绪。

“说到底,关系最好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我们也逆势而起,今非昔比。仙门待我们的态度自然与过去不同。就算圣人并未刻意打压针对,但是仙门各方面逐步收紧,民间的反应是最剧烈的。”

“您或许认为借出数目不多的粮食,是人道之举,或许还会缓和仙魔之间锋芒相对的关系,是高瞻远瞩。”

陆机察言观色,立即捧了捧君王,再话锋一转,道:“但是绝大多数人,都不在您的位置上,考虑不了那么远。”

殷无极也清楚,陆机说的是对的。

陆机见他神情缓和,叹息道:“他们只知道,您曾经求学于仙门,后来在北渊封禅称帝,甚至一力促成了与仙门联盟;后来北渊与仙门产生龃龉,关系遇冷时,您也保持了克制,没有采取更激烈的措施反制;在仙门遭难时,甚至还要借粮给仙门。在魔修看来,这样的柔和手段,并非是为和平着想,反而是向仙门一味求和。”

简而言之,殷无极在鹰派满地走的北渊,反而是鸽派中的鸽派,温和的不像个魔修,更别说合该是武德充沛的北渊帝尊了。

“本座若是不忍着,哪有北渊今日?”殷无极冷声道,“韬光养晦,藏锋于匣中,才有未来可言!”

陆机轻叹一声,他掏出折子,双手托到他面前,“陛下,魔门学子闻讯,联名上书,反对您向仙门借粮一事。”

“魔门的联名信?”殷无极蹙眉,这是他完全没想到的。

他接过折子,一目十行,看完了学子们的诉求,一时好笑:“用‘宋襄之仁’的典故来劝谏本座,是该夸他们读书用功,还是该生气他们讽谏君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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