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认为,可采用驱虎逐狼之计。”
“引此攻彼也。”
*
冬日寒彻,妖兽又开始蠢蠢欲动。
狂躁的妖兽闯入村落,虽然造成的伤亡不大,但关系魔民安危,必须引起重视。
作为启明城主,柳苍穹接到帝尊的旨意,令他开城门,接收周边村落来避难的魔民,让他们在城中度过严冬。
作为一座边境要塞,即使当年帝尊留下的机关已经废弃,后面兴修的机关,也足以让启明城面对妖兽时,成为攻不破的堡垒。
附近守备较弱、受灾严重的灾民被驻守的魔兵护送到启明城,城门守备查验过度牒后,将他们放行城中。
“陛下慈悲,给人活路啊。”
“最近妖兽可能是肚子饿了,下山时杀伤人命,实在可怕。”进城后,灾民喝着免费的粥水,彼此交流。
“是啊,俺们村被袭击了,好几次呢。又不是下来觅食的野猪,这群妖兽,是真的吃人,被咬到就是肠子散一地的那种。咱们躲到地窖里避难,等到妖兽走了,通知附近的魔兵哨塔,自然会有人来讨伐……”
如是种种,他们聊得开心,却没注意到旁边披着斗篷的孩子,看似冻的瑟瑟发抖,给他粥也不喝一口,性情古怪。
水滴融入大海之中,确实是很不明显的。
孩子的斗篷遮蔽的脖颈处,赫然印着数字“壹”。
若是殷无极在场,看见这邪异的花纹,定然能认出这是“道”的痕迹。上面的数字正预示着猎物残余的时日。
那“孩子”的身份,并非魔修。
他是被家族选出的弃子,像他这样的孩子,被喂食蛊虫后失去自我,化为傀儡,再被家族投入与妖兽接触的战场里。
只要能侥幸活下来,就会被家主救走。兽口逃生后,他们的身上留有择日追杀的猎物印记。
再制成适合引诱妖兽的饵料,投放到目标城池。
柳苍穹作为启明城主,接到安置灾民的任务之后,从建设安置点到开仓放粮,他亲力亲为,十分负责。
毕竟,他作为忠烈后人,父母亲朋在他儿时都为这座城牺牲。他被任命为城主,也是寄托着陛下的厚望。
巡视至此,他锦袍貂裘,腰佩长刀,时时关切地询问灾民需求。
在看到那蜷缩着的孩子时,柳苍穹想问,旁边的灾民道:“那孩子一路上都不说话,也不见父母,不知道是不是父母遭了妖兽,有阴影了。”
柳苍穹闻言,顿时多上心几分,递去一碗粥,“孩子,先吃些东西吧。如果避灾之后没处可去,启明城有孤儿的收容所。”
那孩子沉默不言,身躯颤了颤。斗篷下的皮肉里,好似有蠕动的黑。
他僵硬地抬起头,无机质的瞳孔望向柳苍穹,露出一个与正常无异的笑容。
夜晚到来了。
从天外降诞在此界的妖兽,被魔兵持续剿灭着。
或许是因为群龙无首,虽然妖兽成群结队,已然成患,但是杀起没有脑子的战争兵器,总比对付人来得容易。
魔兵形成了一整套的剿灭战法。即使入夜,他们也有条不紊地巡视启明城附近。
龙隐山脉广阔,不知蛰伏着多少游荡到此的妖兽。
还好平民被陆续集中到城中保护,这样他们巡视的范围可以缩小,力量也能集中在一处,防守压力没那么大。
“等等,那是什么?灯笼?”
雪夜之中,守在启明城外的魔兵举起火把,看见远处一盏盏红色的灯笼亮起,幽幽的,无端有些惊悚。
很快,身经百战的魔兵小队长就反应过来,浑身颤抖,道:“快放信号,敌袭——”
“那是什么狗屁灯笼,是眼睛!妖兽的眼睛!”
“有妖兽攻城了!其他巡逻的魔兵呢,为什么没有信号?”
幽幽的血雾之中,天魔的无头尸首胯/下骑着妖兽,背后是无数血瞳如灯笼的妖兽。
无数操纵着这一幕的傀儡丝,正从天穹中垂落。
第476章 启明之殇
今夜, 身处九重天的殷无极,莫名心神不宁。
见微宫四下无人, 他阅读过战报后,又批了会奏折。他支颐浅眠,不敢深睡,却不知不觉被噩梦纠缠。
梦里不详的血月,化作面目狰狞的冤魂,向他扑来。
识海之中,他握着剑,跋涉过血池,路过没过树腰、盛开到有些萎靡的凤凰花。
困锁心魔的棺椁, 正在微微颤动。
近些年不断溢出的黑色魔息,在棺内翻腾。血池涨潮。棺木底部浸没在池中, 被血水持续腐蚀。
“天道心魔在恶化。”
迟早有一日, 会完全夺取他的身体。
殷无极先前从不和人谈论寿命, 连萧珩、陆机、将夜也不。在北渊洲渡过动荡的时日前, 他还不能死, 于是强撑着, 缄口不言。
他能做的, 就是让大限晚一点到来。
殷无极例行检查。他每过一段时日, 都会加固心魔的封印,从不松懈。今日摸索棺椁, 他又发觉两道新的伤痕, “又裂开两道缝隙。”
他不假思索, 凝出玄冰钉,反手刺入棺椁中。
镇魔的长钉钉死棺椁中的心魔,也同时贯穿他的元神。繁复的封印在棺木上流动, 如同密密匝匝的锁链。
他习惯了这种撕裂的痛,甚至有些麻木,此时也没什么表情,对棺木低声自语:
“还不是本座该死的时候,安静些。”
不多时,封印起效,棺木外溢的魔气慢慢平静下来。
殷无极撑着棺椁,脊背处血肉翻卷,血顺着身躯滴落,在池中溅起虚幻的血雾。他的元神竟是多了两道新伤。
他自言自语:“情况更糟了。萧重明上次说,在我半梦半醒时,心魔曾出来过一次……这是个不祥的讯号。我能不能活到预计的寿数……很难说。”
“现在的五洲十三岛,满是暗流涌动。此时,北渊不能有权力真空,否则……”
沉寂的血海中,唯有他压抑的喘息。
在圣人东巡那段时间,他从心魔之城归来后,也曾冷静地为自己预估过寿命:
至多三、四百年。
他或许能活到一千八百余岁,这很乐观了。
多出的每一年,都是他本人进阶到尊位,与圣人竭力为他延命的成果。他活得不容易,他很珍惜。
作为魔尊,他本该有五千年以上的自然寿命。两千岁,也不过是他踏入盛年的标志性节点。
按理说,他最强的时候,应该在两千岁至三千五百岁。
再多修炼一些,多些时间,他对道的理解会更加深邃。
可惜,天命不饶。
殷无极拂过汗湿的玄袍,抵着棺木,滑坐在浸没膝盖的水池中,开始漫无目的地想:“我若有一天死去,师尊会如何呢?”
他有些茫然,像个孩子似的抱紧了自己的膝弯,天真地想道:“他会用一生想念我,还是会遗忘呢?”
殷无极不怀疑,师尊爱重他,拯救他,试图把他挽留于世。
他们也相伴走过了这么多年。
有争吵,有冷战,有交融,也有温情,既是宿敌,又如夫妻。
“倘若我不在了,他会用多长时间戒断我的存在?”殷无极这样想着,本来想微笑,却凝住,化为一声叹息。
“罢了。”
殷无极对于活着本身,其实没什么执念。
毕竟活着对他来说,就等同要随时紧绷神经,防范心魔侵体,忍耐疼痛、不安与情劫;
他畏惧自己某一日性情大变,失去自我,甚至伤害到他所爱、所保护的一切。
倘若真的有那一天,他宁愿在此之前,得到永恒的安眠。
若是能够死在圣人怀中,那就是他最梦幻的终局了。
他依偎着棺木,思维开始发散:“就当没触碰过尊位,活到两千岁,对修真者来说也是够本了。我尘世走一遭,也触碰过一道至尊的权位,没什么可惜的。”
“等到这段难熬的时候结束了,北渊没有出大的动荡,我就会安排好后事……届时,求一求师尊,他会执起剑,为我圆梦吗?”
殷无极又笑了,“圣人那性子,怕是刚听完,就会怒不可遏吧。”
他停了停,又道:“我曾许下誓言,要让人活得像人。”
“为了这个梦想,我走出了太远。磋磨了锐气,蹉跎了时光。”
“浑浑噩噩走到此,我甚至有时也会想,足够了吧,倘若我一直做北渊的君王,不忘却初心,公平分配,就能让他们过上还不错的生活,保持着四海升平的样子。但这样,真的能够永远持续下去,而不是跌落到陷阱之中吗?”
正如赫连景死前的追问。
“是您背叛了臣。”
“是陛下,背叛了启明城!”
背叛,多么锥心的字眼。
“启明”,代表着一个前所未有的理想国,人人平等,人人为公,强者不凌弱,弱者不畏强。无有等级、修为、财富的差距。
是他在圣人提倡的“大同世界”基础上,构想出的终极梦想。
赫连景当初为这光芒吸引,才会追随他的脚步。又在他无法实现这种理想时感到失望。
他无从反驳,叛臣死后,他的辩解更是无人说。
因为,最初跟随他的人死的死,散的散。
身边的廖廖数位老友,也都臣服于他,会无条件纵容他,却不会再去听他讲陈年往事了。
殷无极抚摸着识海里的英雄碑文,上面刻着故人的名字。
魔尊的寿命何等悠长,凡人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