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第一反应,全都是抗拒。
这样剧烈的排异反应,好似他要对抗自己根深蒂固的常识。
他本以为自己已有与师尊为敌的觉悟,可是一听到他的声音,殷无极就觉得天旋地转。
他要去弑杀的,是恩师,亦是亲人,是爱人,更是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陆机忙上前两步,想扶着他。
他是真的急了:“陛下,您身体如何?萧重明那家伙没照顾好您么?他都干什么去了,臣一定好好骂他!”
殷无极却挥开他的手,单手支着墙壁,转而为倚在墙壁上,面色衰败,目光却直直望向虚空之中。
“陆平遥,你先退下。”
殷无极的声音重归冷淡,视线尖锐又冷漠如冰,“圣人既然来了,何不出来一见。”
“圣人光风霁月,又何必躲在阴影里,见对手露出不堪一击的神情?”
阴影之中,一片白袍轻轻飘扬。
“……圣人?那位怎么来了?”
陆机不假思索,顿时向前一步,执着春秋判,挡在明显状态不佳的陛下面前。
他浑然没想过以他的文臣资质,面对圣人只是以卵击石,展开的青袍大袖把陛下牢牢护在身后。
“不是明日再谈吗?圣人来此,究竟何意!”
关键时刻,陆机的忠心可要比他平素对圣人的推崇高得多,“不许伤害陛下!”
谢衍从阴影里走出,看见陆机如护崽的老母鸡,戒备地看着他,心下多了几分不快。
若是他与别崖未曾决裂,此时轮得到陆机挡在面前?
他也清楚,如今身份、立场之别,容不得他再靠近别崖三步以内,所以不得不停在陆机的保护圈之外。
他看着面露防备的陆机,与他背后冷漠倦怠的徒弟,轻声道:“……别崖现在,已经这么排斥与我交谈了?”
殷无极喉头微滚,握住自己颤抖的右手,侧头不答。
陆机还是防备,虽然他不认为以圣人的冷静和风度会突然发难,他道:“陛下舟车劳顿,身体不适,圣人若是识趣一些,此时应该避开才对,何必如此不顾体面……”
“体面?”谢衍闻言,顿时轻嗤一声,不知是冷笑还是自嘲。
他的语气冷淡古怪:“陆相还有空顾这种无聊的东西。你不如回头,仔细看一看,你们陛下身上到底为北渊洲担了多重的因果。”
谢衍的立场,是很不该说这些的。
“若是不想他死在战场上,就少让他出手杀戮。”
他扫了一眼殷无极的侧脸,淡淡道:
“否则,就是吾来管了。”
第490章 为政以德
殷无极擦拭过唇边血渍, 看着面前被圣人压迫性的气场凌驾,浑身的寒毛都要竖起来的臣子, 道:“陆机,你先退下。”
“圣人寻本座,大抵是有话要说。”
他垂着眼睫,避开与师长对视,“……虽然早就没什么好说的。”
辰天峰是中立区域,在仙魔谈判前夕,一切问题都会被放大,陆机倒是不担心圣人出格,贸然对陛下出手。
只不过, 他们比起一般的天命宿敌,又多了一重旧日师友身份。
或许是太动情, 一圣一尊即便是对峙, 陆机也无端品出些难言的幽恨。
那并非是寻常的恨。
恨里有怨, 怨里亦掺杂着情, 信任与背叛, 恩情与仇怨, 通通混在一处, 如同纠葛的蛛网, 扯不散的线头。
一旦他们相遇,那无形的丝线就勾连住二人执剑的手。躲避的动作, 闪烁的眼神, 哪怕无言, 也能教人窥探出幽微的心事。
陆机是个聪明人,他不会点破一圣一尊复杂的心事,于是放下春秋判, 向君王俯身行礼,道:“微臣告退。陛下,您也要多顾忌身体,北渊离不开您。”
他意有所指:“明日是仙魔谈判,望圣人多考虑局势,莫要作出格之事。”丢给圣人的这句话,就不甚友好了。
谢衍颔首,语气却淡漠:“吾向来恪守君子之道。”
陆机无话可讲,只得转身离去。
殷无极整理过仪容,擦拭面庞上的苍白颓靡。眉峰蹙起,缀着重重心事,赤眸里的阴霾始终未能散去。
他拂开辰天峰上最寻常的绿荫,幽曲小道显露在他们面前。
他率先踏入石板路,似是示意圣人找一处隐秘的说话之处。谢衍会意,疾步跟上,不久就消失在黄昏的树荫深处。
渐渐入夜,山间空无,蝉噪林逾静。
唯有帝尊的说话声,远远传来:“言归正传,圣人提前寻本座,是还没有放弃无用的谈和,试图私下说动本座吗?”
他不知是怒还是恨,眼眸凌然,眉目亦如锋刃,抬手撩着垂落的树枝回身一顾,冷笑道:
“在识海里我们早已把话说绝。本座还以为,下一次与圣人见面,会是在仙魔大战的战场上。”
谢衍负着剑,双袖拢起,跟在帝尊的脚步之后:
“哪怕你我之间无话可说,但是,你我代表的道统,不容我们意气用事。”
他还是那么冷,又那么稳。
殷无极胸膛起伏片刻,对他这副千年如一的作派恨的不行,顿时怒道:“不愧是圣人……为了所谓的稳定,所谓的大局,总要去牺牲一些什么。魔道可不是你能随意摆上棋盘的棋子,谢云霁。”
“圣人想象中的那个人仙魔妖团结在一起,共同对抗天道的‘景观’,在启明城遇袭的那一刻,早就分崩离析了。难道,圣人还没有接受这一点,还要来要求本座去为那无谓的和平继续忍耐吗?”
攻击性越强,调子越是高,越说明他的色厉内荏。
“并非如此。”谢衍迎着他的唇枪舌剑,雪白袖摆下的手指轻轻抽搐一瞬,随即攥紧成拳。
“陛下,和平从来不是无谓的。”他似乎意在言外。
殷无极负手,他越发厌烦谈论这个话题,于是敷衍:“是吗?”
他从战场赶往此地,未曾换下玄金色的袍服。他的剑未擦拭,衣袂边缘还有不规则的血迹,疲倦藏在他眼睫垂下的阴影里。走过谢衍身侧时,风吹过,浸透骨髓的铁锈气味顿时弥散开。
谢衍突然向前,捉住他的手腕,他打破了三步的安全距离。“别崖……陛下受伤了吗?”
“不是我的血。”殷无极挣了挣手腕,或许是不坚定吧,他没挣动,唯有嘴上凌厉,“圣人合该问你的敌人伤势?未免有些不顾体面。”
“……敌人吗。”谢衍阖眸,复又睁开,声音淡了不少,“陛下可以将其视为刺探。”
“若是刺探,本座为何回答圣人?”殷无极反问。
谢衍静静道:“你当然可以不回答。毕竟,是我威胁陛下来此,亦是仙门之主,对北渊的遭遇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你视我为魔道复仇之路上的最大阻碍,亦是崛起路上必须打倒的敌人。”
他这般承认下来,毫无推托之意,更不带半点责备他撕毁这座他费心维护千年的和平造景之意。
除却师徒,殷无极与他亦是交心的知己。
他最知道谢衍的性格,情绪化的一面甚少表现出来,更多时候,他是基于理性去判断是非对错。
在涉及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容偏颇,不容模糊空间。
“仙门的立场问题,我不与陛下争短长,陛下亦知道仙门之主的职责为何。”
他还握着殷无极的手腕,漆黑如浓墨的眸直视着他,“但是,从谢云霁个人的角度,启明城一事,仙门对北渊亏欠良多。”
“……”殷无极半晌不答。
谢衍道:“先前欠北渊的一笔粮食,近几年会分批归还。不够的,仙门会用灵石和其他不涉军需的物资填补。”
这是实际利益,不是虚头巴脑的仙魔之争。
殷无极厌烦务虚,圣人就与他务实,果真留住了他的脚步。
魔君拢袖,正视了圣人的态度,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他道:“现在可是战争状态,北渊和仙门的盟约早已撕毁,甚至还隔了累累血债……圣人亦打算履行旧日约定?难道,仙门之中不会有反对声音?”
“道义为先。”
圣人颔首,“若是无限扩大、上升,才是踩中了布局者的陷阱。想要弥合裂痕,吾当然要有态度。”
他在不断尝试为燎原的战火降温。
即使无法停止战争,他依旧要提出“君子之战”的约定,只希望将伤亡降到最小,最起码约束为修士之间的“冲突”,不要波及到凡人。
守序的理想主义者。
真是君子。
殷无极错愕片刻,“换俘虏,还粮食……没想到,圣人的和谈,谈的竟然是这些……”
他的神态比起方才确实放松了一些,“圣人难道不觉得,本座屠山灭派,杀戮道门大能,是在挑战圣人的底线?”
“既然决定踏入修真界,应当随时有陨落的觉悟。战场上遇敌,技不如人,自然生死无论。”
谢衍声音沉静,白衣如霜雪,月光横渡发冠上,他抬起眼眉,淡声道:“我的道,约束的是下限,而非上限。”
“修真者是强者,有无数种保护自己的手段;弱者却没有选择的权力。洪水漫漶,会失去家园;饥荒来临,会饿殍千里;战火袭来,更是任人鱼肉,无法反抗。”
“你我身在其位,自然要谋其政。”谢衍声音温和,缓缓道来,“为道统谋划之时,你我免不得刀剑相向。”
谢衍停了停,数千年的坚信,此时亦磐石不转,“别崖非暴戾滥杀之君,我亦非背信弃义之徒。我知别崖,别崖亦知我。”
“是,我知圣人。”
殷无极好似回到了当年在师尊膝下听他讲道的时候,不知不觉凝望着沐浴在月光里的白衣圣人,思绪好似游荡了很远。
谢衍放开他的手腕,本该恢复克制,退到不远不近的距离处。
他却忽然伸手轻抚他的面容,声音倏然温柔下来,道:“许多年之前,我曾教过别崖,如何‘为政’。”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谢衍好似安抚他的情绪,抚摸他长发的时候,亦注视着他晦暗混乱的眼睛,好似要擦拭一颗蒙尘的星辰。
“你的理想,并不仅仅寄托在一座城池上,更不会随着它的失败而消亡。 ”
“别崖,为北渊洲‘启明’的,并非是一座城,而是帝星。”
“你才是那颗启明星。”
不要蒙尘,不要坠落。